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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卜算子 ...
“东边的海味南边的湖鲜,现京中最兴的乳饮羊、紫苏鱼、鹌子羹,样样都有,客官今来点甚么?”
“酱焖肘,可有?”
“这您问着了,一看就是懂行人!”饭时未到,店中客少,小二逮住一个能说话的嘴不停,“咱望杏楼的酱焖肘可是全京一绝,只老炎京人才知晓!不是我说,要不是今儿过节晚上有贵客宴席,后厨还真轻易不备这道。客官有口福了,这就喊给您先焖上份,好菜不怕等,这道可要耐心等上会儿。”
管临点点头,加了西京笋和卤花生各一小碟,摆明慢等不急。
“酒的话,老样子?”
“对。”
小二又话痨发作:“客官您喜好烈酒,不妨试试新到的揽乾坤,这西域酒懂的都说更带劲儿,烈度可不输信马归。”
“信马归就好,一盅。”
“得嘞,信马归一盅!这就给您上,今儿还没开袋过。”
京中物样丰富,选择太多,惯得人人常日逐新弃旧,不亦乐乎。这当年想必盛行过,在遥远南方酒楼中曾卖到天价、让人把自己浑身上下翻个底朝天来拼的胡地酒,如今已是鲜人问津。
好在酒价倒低廉了许多,穷书生今也摆得起阔——
管临照例给自己斟一杯茶,一盅信马归却置在旁位前,只望不喝。
春日嵩高阳,秋夜清洛阴。
花开共谁看,酒熟共谁斟? 1)
入口的是茶,竟喝出了几分醉意。
茶过三巡,冒着腾腾赤气的酱焖肘登场上桌。明明一直惯食清淡,这浓油赤酱的做法今时吃来,不知为何也觉妥帖了,细将品味三五箸,朵颐的是珍馐,落咽的却是往事。
“好香!公子,这边……什么菜刚出锅的呢好香!”
“落英,勿盯人吃食。”
一声压低的少年嗓音传来,管临一抬头,却恰恰与那训诫不让别人盯的撞了个对视。
好一双清波朗目。
只此瞬间一瞥,对方转过头去,阔步迈进望杏楼,寻一空桌坐下。
从侧影看,此少年不过十六七岁,一袭浅碧箭袖袍衫,勾勒出的身量还略显单薄,大喇喇的架势却摆得泰然自若。人已落座,腰背挺得没见半丝松懈,缠绕发髻的巾帻余出长长的飘带,堆搭在一边肩上,若隐若现出一段同样笔笔直的白皙脖颈。
同行叫落英的少女亦是束袖装扮,发饰简洁,面容娇憨可爱,却也腰间别着一柄剑。
江湖人士。管临粗粗揣测,收目光回来继续专心吃菜。
两人落座,那落英仍不住往这边十里飘香的酱焖肘偷瞄来,少年看透了她的心思,却道:“点些速战速决的为好。”
落英连忙称是,眼神弱弱地缩了回去。
接近饭时,食客纷至沓来,才还闲得磨牙的小二里外忙得已是脚不沾地。
街上突不知打哪冒出一个瞎眼算命的,看上去年迈体衰,衣衫破旧,腿脚亦不太利索,许是听闻此间颇人多热闹,便探动着手中竹杖,缓缓朝望杏楼移来。
落英一见这算命的,似乎认识,双眼一闪,便要召唤,却被身旁少年一声低语止住。
算命的颤巍巍迈入堂中,小二忙中抬头一见,嬉笑道:“冯老瞎,半月不见,还当你嗝屁了呢。”
算命的头转向声音方向,一咧嘴露出一口里出外进的残齿:“早说过我还死在你后头,你该烧香盼我活长些。”
“啊呸!”小二啐道,脸上却没有一丝怒色,反而随手倒了杯茶递到其手上,“喝口水你再胡诌,你这张嘴,都怕你挣不出饭钱。”
冯老瞎嘿嘿一笑,也不推辞,接过杯摸了一凳边缘坐下,慢歇慢饮。
就这会功夫,又进来三个男子,样貌穿戴皆寻常,但身型都颇壮硕,神情显得过分警觉。
三人寻一靠墙空桌坐下,互相不热络也不交谈,只总是若有无意地看向那算命的。
这三人看起来本无甚惊奇,但他们的到来,却让那桌上的少年二人感到极度不安——管临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微妙。
落英瞟眼看那三人,眼里忧色瞬间加重。那少年倒并不怎么看去,却全身挺得更直了,直到有些僵硬。
“天怕乌云地怕荒,人怕老弱树怕伤。忠臣最怕君不正,子孝最怕父不良。草怕严霜霜怕日,恶人自有恶人挡……”
冯老瞎喝足了茶,起身开始吆喝,京中酒肆中常有外来卖艺卖花的,帮跑腿揽妓的,三教九流众人倒见惯不怪。
半天也没人应和,竹杖哒哒哒轻点着地,冯老瞎一步步超那少年和落英方向移去。
落英整个人仿佛被吹足了气,紧张得端起了肩,越临近越不敢直视这算命的,眼睛向下滴溜溜地转,搭在凳沿上的手不自觉蜷曲了起来。
一丝欲断欲爆、却不易被外界感知的紧绷气息,坐在最靠外的管临暗将一切尽收眼底。只见那少年虽也似抗拒着冯老瞎的临近,却不动声色,桌下暗暗抬手,在落英蜷曲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下。
淡定,有我呢。
——管临似乎在这一拍中读出了此番意味。
一瞬间,洪荒之力莫名作祟,他感到自己好似被某人附体,生发出难以抑制的管闲事冲动。
也来不及闹清是非曲直来龙去脉,管临突开口嚷道:“冯老瞎,前我让你瞧的八字,测好了没有。”
算命的被喊住了脚步,循着声来处头一顿,翻动白瞳,脸上现出些许迷惑。靠墙桌那三人也目光暗暗刷来。
“说好的乞巧节前与我,寻你几次,都不见踪影。”管临语气忿忿。
冯老瞎并未显得恍然大悟,但市井行走,来者是客,许是自己年迈,某桩小事转眼忘了也不一定,便脸上浮现出迎合,调转方向,又朝门口这边步回。
眼见少年的背颈松了松。
“客官莫急,前日我重病一场,许多事都撂下了。现就为你重新测来,见谅。”
“女儿家的八字,怎可大庭广众下测……”管临瞪了瞪眼,扯住过来的冯老瞎,摁在自桌座中,压低声音道:“我重新报你,帮我测来。”
“这,倒也无……”冯老瞎也被带得声音自然低了下去。
那靠墙桌三人听不到两人话语内容,本能往这头移了寸许。
与此同时,落英点的一屉梅花包子蒸熟上桌,少年道有要事恐来不及,结了账,命小二将包子包好,和落英携来就起身要走。
不得不打门口路过,趁桌旁那两个测八字的正凑得很近嘀嘀咕咕,脚步尽量悄无声息。
却不料,那冯老瞎却似乎背后长眼了般,路过其后时瞬间识别到是何人,侧头就欲拦住那少年。
管临眼疾手快,一把扯住冯老瞎衣袖,声调又飘高,强行喊回头来:“冯老瞎,休想三言两语又敷衍我,家里正催得紧回媒人去。你不好好测误我终身大事,砸你神算招牌。”
冯老瞎只觉这一扯袖力道着实不小,没马上回头,只仍面朝外,摇了摇头,接语道:“恕老朽直言,这三个与客官都不甚合适。”说着转回来,继续低语分析,倒似刚那一下不过是换个姿势思考。
管临心下暗松一口气。
这闲事管得没头没脑,既不是打抱不平,又不算伸张正义,无事乱搅和,只佩服自己随口扯瞎话得这般自然,真是照猫画虎,名师出高徒。
神游间一抬眼,却正见那街上远去的少年一回眸。少年见管临也看来,更露出心领神会的眼色,嘴角牵了牵,转头飒爽而去。
收回目光,又见店内那三个男子装作无意,却个个竖耳倾听,时刻关注着冯老瞎这里的一举一动,管临心道身正不怕影子歪,搅和到底,偏与冯老瞎扯个没完,就着几个编的八字翻来覆去地疑问分析。
冯老瞎却也出奇地配合,分析得头头是道。
“如此说来,并非此三女八字不好,倒是我命中有劫,难得良配?”
冯老瞎叹气以作答。
“那……”管临显出一脸焦虑,“可有解法?”
“解法吗,不是没有,只不敢保票——不妨试以道符化解。”
“哪里请道符?这就速速带我去请!”管临急得拍下饭钱就起身欲出。
“等等,客官,老朽腿脚不好,您且慢着点。”
冯老瞎拄杖跟上,与管临说着话便往闹市中扎去。
不出所料,二人前脚才出门没多久,那三人连菜都还没上,也立刻结了茶酒钱,后脚紧跟而出。
冯老瞎步速甚慢,那三人怕跟走慢得突兀,不时假装流连街边摊贩,远远拖在后头。
由冯老瞎引路,从大街突转进一条横巷,放眼望去一条巷上都是卖衣冠领抹的店铺,节休缘故,巷中格外热闹。冯老瞎不慌不忙挤在人群中,突低语一声“低头!”
管临学着他低头弯腰,头顶隐没于人群,随其向右进到一家幞头店。
店中除了店家和两三个买客,入眼无处不是各式幞头,只正面靠墙角挂着一袭曳地长袍,亦是为了展示搭配其上的考究幞头。
店家抬眼招呼道:“冯老瞎。”
冯老瞎回了句“打扰”,就竹杖点着地直奔到那长袍前,一把掀开,原来竟是一道后门,长袍权作门帘用途。
出了门便是阴暗后巷,郑老瞎脚步依旧迟缓,却只靠对此片街巷地形和人群状况的极度熟知,左转右拐,已将那盯梢的三人甩得不见踪影。
两人最终躲进一处寺庙侧院,四下无人。管临原本在望杏楼都坦荡未慌,被他这一路带出了被追踪的惊险感,倒出了几层汗。
冯老瞎立定道:“今日一时躲过,来日可就难保怎样了,你我各走一边吧。”
管临试问:“跟的是你,与我有何瓜葛?”
冯老瞎微一低头,沉吟半晌道:“是老朽今日大意了。”
管临越想越奇,倒并不想掺和打探冯老瞎和那公子少女、追踪三人是何公案,只是觉得这几人种种举动,皆为自己靠双眼观察所见,这瞎眼算命的却识人、辨位、揣度关联都如此精准,莫非眼盲全然是装的?
边想着,边从钱袋摸出一块碎银递上:“多谢今日为测八字,来日有需,再来寻你。”
冯老瞎触碰到银两却缩回不接:“客官既八字皆为杜撰,自然也谈不上帮到,老朽受之有愧。”
“如何说我为杜撰?”管临反问,盯着那一双白瞳细看,实为死水一滩,毫无波澜。
冯老瞎并未正面回答,倒似猜透了对面心思:“客官头回见老朽?想必竟不信老朽是盲的。”
管临不得不承认:“是有些惊奇。”
“客官身萦太学中熏香,说的是京中官话,却琴地乡音未改,想是来京求学没多久罢?”
管临更惊。
冯老瞎自得一笑:“不是天生瞎眼,如何练就这百尺识人辨物的耳力和嗅力?殊不知,天下各人有各人的秘密,你等眼清目明的未必得见,在老朽鼻中耳中,却是暴露得一清二楚。”
管临只觉一阵凉意浮上,却犹有些不信。
冯老瞎重新摊开一掌:“客官若诚意破费,便将真心疑问问来,方能尽老朽所用。”
管临愣住了。要钱?方才给他他又推拒。嫌少?这块碎银掂来少说百余文,测个八字实不算少了。到底这推来倒去要的是……
秘密!是了,这算命的行走江湖,自诩一副灵鼻敏耳,想必专在这市井中穿梭往来,挖掘传递秘事。今日这一桩自己搅进得莫名其妙,他小心谨慎,不直问你为何人、你欲何事,但正如才所说,人人皆有秘密,他不过以此生意为由,套你所求罢了。
想通此节,管临倒释然。银子左右是真心要给他的,随便抛个问题又何妨。
然而出口刹那,却突然真情实感——管他是不是自吹自擂夸大其词,是不是动机可疑套我底细,要说疑问,物换星移,铁鞋踏破,搅得人多年寝食难安的问题还真有那么一个。
“且问……那晚弦街西头家的小子,你可曾见过?”
1)《哭崔常侍晦叔》
白居易(唐)
顽贱一拳石,精珍百炼金。
名价既相远,交分何其深。
中诚一以合,外物不能侵。
逶迤二十年,与世同浮沉。
晚有退闲约,白首归云林。
垂老忽相失,悲哉口语心。
春日嵩高阳,秋夜清洛阴。
丘园共谁卜?山水共谁寻?
风月共谁赏?诗篇共谁吟?
花开共谁看?酒熟共谁斟?
惠死庄杜口,钟殁师废琴。
道理使之然,从古非独今。
吾道自此孤,我情安可任?
唯将病眼泪,一洒秋风襟。
老白煽情界顶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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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卜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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