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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朝天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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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内。
辰时散朝,众臣缓缓步出垂拱殿。
看似三三两两鱼贯而出,序列与步速却暗呈分布。
走在最后的户部侍郎董庚,如常被众人似若无意地围笼进中心,在一群行动矜重、语速缓慢的红袍紫袍间,才三十出头的董庚,言谈举止都利落得有些显眼。
“自高祖开国以来,我朝真拜侍中仅有两位,皆是不世功勋之臣,家父如何担得?今日此议可谓胡闹。”
身为董浚嶂最宠爱得力的第七子,董庚名义为户部侍郎,顶头长官户部尚书却只有反将围靠的份,远远跟随,常年一副巴巴观望随时听命的姿态。
“国相蕴负鼎之雄才,蓄经邦之大略,拜侍中乃民心所向,当之无愧啊。”
众人皆附。
“唐突,再议。”董庚轻飘飘阻拦道,口中是谦推之辞,神态间却全然狷傲之色,面前一群爹辈爷辈的国之重臣,没一个配郑重放在眼中。
闲语间行至阶下,众臣皆须继续向南步行回外朝区横门外才可各自上马上车,董庚的私轿却近候在一墙之隔的内东门外。
这原本是前些年先黎太后体恤董相年迈,特许他由此下轿进殿上朝的特权。如今董浚嶂几日才来应卯一次,从三品的董庚却自然而然延行此路,日日与众人分道扬镳都在显示,内东门便是他董家专用通道一般。
提举皇城司鲍一诀,仗掌管宫城出入启闭,每日朝会后雷打不动,都亲自侯在内东门外恭送董庚。
眼见董庚迈出,一个箭步抢在轿夫之前,鲍一诀亲自将轿帘掀起,侧身恭请,故意不称官名以示另一番讨好亲近:“七爷,请上轿。”
董庚掀袍抬腿,待刚要踏入轿中,突余光见打宣祐门方向进来两个颇生面孔,被引着一路向延和殿侧门而去。
盯着当中那个青色朝服的,董庚稍稍泛起些印象:“是那新科探花郎肖子平?”
鲍一诀随之看去辨认:“回七爷,正是。”
董庚眉一皱:“他怎在这?今日閤门司班次名单上我可没见此人姓名。”
鲍一诀见在前引路的为一黄门内侍,常理推测道:“想必是内引奏事?”
“内引?”董庚本已坐进轿中,突又抬手掀帘,仔细眺去,远远便可见那探花郎长得倒有几分月韵霞姿,跟在其后未着官服的,年岁更小,却似比他还丰神俊朗些。
董庚勾起嘴角,自感顿悟:“原说他如何力排众议,亲擢了个名不见经传的上来,竟是独好这一口。”
鲍一诀立刻捕捉到所指,挤弄着本就不富裕的双眼,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贾朝奉郎日夕跟随,一刻不离,宫中早有议论了。”
“马后炮!”董庚摔下轿帘,示意起轿,“区区一个芝麻官都知道投其所好,抓紧时机引介同好以求恩宠。你这废物前儿还投献什么西域美女,这会儿又说早知道了。”
“下官愚钝,愚钝。”鲍一诀半躬着腰,一直目送董庚轿厢晃晃离去,才缓步踏回内东门。
轿中的董庚暗自一声冷笑,却很快便将这一琐碎抛诸脑后了。没什么好惊讶的,管他是嗜女色,还是好男风,都一样,不怕他玩物丧志,倒怕他真有正形——历经四朝风云的老父早有至理之谈:越有个人欲求的皇帝,才是越好“辅佐”的皇帝。
延和殿内。
终于轮到最末进见班次,步过冗长的柱廊,穿过密闭的板障,肖子平与管临被引入殿中,还没适应突暗的光线,先一个大礼叩拜下去。
虽非初次面圣,漫长的预备等待却将原本尚算平和的心态搅动得越发紧绷,肖子平已是大汗涔涔。
偷眼看身旁尚未知为何突同被召见的管临,他倒神情淡定,一如平常。
“起来吧。”
开口的并非当今天子周琅,声音从御座旁侧一案后传来,嗓音浑厚,荡出几丝回声。
“琴州肖子平——”
“微臣在。”不知该面向圣上还是发话人,才起身的肖子平模糊向上方一拜。
“前日疏奏,圣上夸你文采斐然,已教人誊抄交各官研习品鉴。”
“臣才薄智浅,实不敢当。”
“接下各地兴建敬贞堂一事,规格礼制拟辞等事宜,亦拨你配合礼部工部督办。”
钦点职事,肖子平赶忙领旨谢恩。
言语间,案后发话那人起身,声音由远及近,竟信步下到殿中来。
亲临此番情景,肖管二人已各自猜到,此人必是传说中的御前朝奉郎——贾时。
六年前周琅被从胡地放回大炎登基,胡人本点了近百相关人等与他同回炎京常驻,炎方自然不允,经双方多次拉扯谈判细节,最终将武将侍卫一律剔除,敲定精简到仅十余人,其中多为侍奉周琅日常起居的低龄内官、侍女,除此之外,只属两位身份较为特殊:
一位是周琅在胡地时唯一的侍妾,同回宫第二年,该女便产下一子,名周祯——炎京皇宫中已多少年未有男婴诞生了!该女虽来自胡地身份低微,毕竟生了龙种,至少面上也要母凭子贵,被册封为贵嫔。
另一位便是这贾时。贾时精通胡汉两语,自小伴周琅长大,名义为周琅知译兼伴读,在胡人和周琅自己坚持要求下,跟来挂了个朝奉郎的虚职。
同回宫中六年来,朝中渐渐发现这位贾朝奉郎存在感与日俱强,日常干的简直是集宦官、谋士、侍卫于一体的全能差使——说他是外官吧,他住在禁中,周琅吃喝拉撒他都尽随左右;说是内官,他又参与内殿议事,传达圣意,众官常朝之外面圣禀奏,与他直接对话倒比与周琅还多些。
此身份本不合炎廷仪制,奈何胡人当权者力挺此人,外交利益牵扯,周琅更是片刻离不得他,掌权董党一派权衡下,只觉不值当为此小人物得罪胡人,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这贾时常日伴君侧,当个周琅的传声筒罢了。
此时此刻,贾时亲自下到殿中来与肖子平同议建堂礼制细节,管临在一旁始终未得发一语,只屏息恭听。心中却已被好奇心涨满——当今圣上就在抬眼可见距离间,千载难逢,今日不看,何时再有此机会?
管临微微抬起头,尽量控制着幅度与速度,面上呈专心听命状,双眼却借光线昏暗掩护,大胆向御座上探去。
远远只见冕旒后那人轮廓:肤白发墨,额角宽阔,拱眉凤眼,端的一副典型而周正的汉族相貌。回想当年在琴州小酒肆中某人所言——长得跟他祖父见午帝周渊一模一样,果不其然,其母虽为胡女,这天下议论纷纷的“胡帝”,样貌倒真一丝胡相也无。
反而是这走近看得真切的贾时,年龄与周琅相仿,不过二十五六,却是身形魁伟,褐发浓须,深凹眼窝,骨相兀立如刀刻,虽得一身繁复朝服装掩,汉话也讲得是字正腔圆,却浑身上下遮不住的异族气息,一眼便令人心凛的莽狼野性。
难怪胡人保他同进宫。
“……为琴州人,当年可曾与在琴州任职的迟风卿见过?”
一个“迟”字将管临从暗自相面活动中紧急拉回,收思静听。
“未曾见过。”
四字掷地有声——管临微微侧头看向肖子平一眼,这答得真是不假思索。
贾时表情也未见探究怀疑,只轻微摇摇头,倒似觉遗憾般。眼神微转,终于落在进殿以来一直如布景板般的另一人身上:
“管正轩之子,管临。”
“草民在。”
贾时微微仰头,用眯下的目光将面前人一番打量。
“先太后生前常常念及,管大学士乃我大炎百年来第一文才。可叹如今朝中皆泛泛之辈,无一才学堪与管学士并论哪。”
管临躬身,帮自己也不熟的父亲回了一堆谦词。心中却道,倒是曾有一位不相上下的,天下似乎无人不知吧?
贾时突问:“你今时籍属何处?”
管临一怔:“籍属琴州。”
贾时若有所思,缓步踏回殿上,与御座中人一番私语。两人同再看来,周琅终于亲自开口:“管正轩学问淹博,靖恭正直,朕欲追谥其为文正公。”
管临与肖子平一听,忙又行大礼拜谢。只是心中无不称奇:谥号文正,论地位口碑,管正轩还算当得起;只这辞世快二十年家败名衰无人问津,无由突获追谥,来得有点无缘无故。
贾时居高临下补充道:“此为光宗耀祖之号。听闻管学士乡中原有二子,皆已病逝多年。管临你既为管学士唯一在世之子,圣上下令将你籍属拨回威州,来日正式宣旨追封,你当名正言顺代父谢此殊荣。”
“……遵旨。”少不得又一番谢主隆恩。
管临已隐约摸出点头绪,原来竟是要在管氏门庭上做些文章?只是不懂,自己区区平民,于上来说如此琐事,何劳天子亲自召见告知?
接下来更摸不着头脑的行动,给了他一丝答案线索。
奏对结束,殿外伺立的黄门迎上,按规程再引领原路出宫。却不料,贾时亦步出殿来,拦住黄门,朝二人道:“我正欲去宣德楼,与你等同行。”
二人哪敢多话,便恭敬与他同往。这番贾时带路,却未从原路延和殿侧门出,而是直行大道,经过崇政殿,一路向南,直至外朝区。
管临揣度贾时此举,必是有些话要与他二人私语。然而贾时途中不过闲问了几句琴州名产,甚至讨论起琴茶与闵茶口味差异,琴蟹公母最佳食季分别为几月……竟无一句要紧事。管临佩服他一胡人竟对炎地风物如此熟知,却对他到底心存何意猜不确切。
过了大庆殿,便可望见大内正南门宣德楼。
贾时问向管临:“初来此地?”
自然答是。
贾时嘴角一弯,露出被铜黑肤色衬得分外发亮的牙齿:“今日便由我亲作向导。”
一路经门下省、都堂,到中书省、枢密院,最后经宝文阁、天章阁,三人阔步招摇而过。来往经遇官员、内侍、禁卫,见者无不恭敬向朝奉郎揖礼问候,贾时显得习以为常。
出了右掖门,终于与他二人分道。临别亦无特殊言语,似真只是顺路同行一番。
出宫沿御街廊下走出百余步,管临和肖子平才从这一早紧绷情绪中回过神来。刚发觉这炎炎烈日下,穿行了几乎整个皇宫,身上衣服已快拧得出水来。
“这贾时御前红人,风光无限,”肖子平拭汗道,“倒似也不值向你我炫耀。”
管临犹在心中将这一路所言所行细细回想:“才经过那些人中,你可有认得的?”
肖子平入仕不过几月,职位低微,要说还只数殿试前后面见过部分高官显爵,哪一时记得那么多面孔?但见方才路过人官服,却也知有不少位高权重的。
“不认得几个,但二省六部、两府八位走出来的,哪个不是人物?”
管临沉思良久,因之推问:“是拿我们钓鱼,还是扬旗?”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管临心中惊叹:我那素未谋面过的亲爹,也许比我以为的有影响力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