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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2、秦女休(一) ...


  •   星辰漫天,夜色澄明。

      长风吹过荒岭,将断断续续的芦管声一荡接一荡传漾开去,幽咽苍凉,如诉如泣。

      却再传不进谁人耳中,得到谁的回应。

      迟阶感觉自己醉卧在一块浮冰之上。

      一身的刀伤箭创都已凝结于寒冻,五脏六腑被彻骨的冰冷僵封,浮冰似压碾过残草污流,载着他萍飘蓬转。不知从何处来,不知往何处去。

      “……兄弟,醒醒,听得见吗?”

      有乡音浓重的治州土话似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烟火气。

      与伤口血肉粘连的衣衫被小心剥去,冻实在腿脚上的皮靴费了好大气力才免于伤筋动骨被拔开。安置一席卧榻上,热潮滚滚袭来,一刹覆笼全身。

      并不觉舒缓,四肢百骸才一恢复知觉,立时感到如入熔炉炼狱般的捣髓之痛。

      “血!血!”不知又熬过几时,有孩童惊恐嚎叫。

      围拢的好心人们手忙脚乱起来。

      迟阶推不开沉封的眼皮,却在无孔不入的极端痛楚中,如逢老友般地默然叹息一声。

      禁锢已久的浓黑毒血如狂涛巨浪,瞬间蒸融破堤。

      这噬心挖骨的煎迫感他一点也不陌生,不同的是在这逐渐痛到麻木的混沌中,却唯独清晰感知手指上一处微不足道的剑创,丝丝尖锐地直刺他的心脏,纵放出去全部奔腾温热的血流,将最后一缕清明的意识驱散抽尽。

      “止不住啊,止不住……”乡医绝望宣告,“怕是救不成了。”

      宅心仁厚的村民抹下一头汗,低沉叹息:“去请珊蛮罢。”

      珊蛮。

      边境汉民村落也有这从北胡传来的风俗。

      迟阶听在耳中,依稀了然。

      此生也算积德,临了还有人给送魂超度。

      ——

      “邢大人,崖下山坳沟壑都搜遍了,”昆西驺快马追来报信,“没发现足迹,也没搜见尸首。”

      “继续搜,”邢休忧虑未消,手里地图一路未曾放下,心中盘算着渊谷那头,“纠绝谷以北可有村庄人家?派人过去挨家挨户盘查。量他就算没摔死也逃不去多远。陛下严令,此人死要见尸!”

      “是。”

      天色已近破晓,归程的马车在崎岖山路中颠簸了一夜,速度并不比人脚力快多少,邢休睡睡醒醒早已劳顿不堪,放下车帘,望向车中同乘的囚客,发现对方沉默僵坐,始未合眼。

      他从头到尾只问过一句:“周祈何在?”

      “在另座山头已乘上快马,先一步赶回。逢疏大可放心,陛下一言九鼎。”

      便别过眼去,再不言语。

      他一身尘土却不见疲累,面色苍寒,几拨昆西驺快马前来报告搜寻进度,他听在耳中,未见丝毫动容。

      邢休暗中观察,摸不透他的情绪。

      起初惊叹后生可畏,跟当年他老子的书生意气优柔寡断相比,这儿子杀伐狠绝,望准形势,既欲投诚,便毫无所谓的仁义气节纠结扭捏,当机立断反相刀戈,一点不拖泥带水。

      此时一路见他整个人犹如灵魂出窍,毫不见急欲换取偿报承诺的殷切,倒像是一副生无所恋的决绝之状,却又警觉起来……别是暗怀着什么玉石俱焚的死志?

      邢休困意骤散,炯炯视之。此人身份特殊,绝不能等闲对待,于他陛下千秋大业大有助益,今日既能诱杀迟阶,但只循循善诱,如法炮制,亦可期不费一兵一卒,尽快将周璐也收服铲除。

      邢休清清喉咙,三寸不烂之舌又到了用武之地,虽未能给陛下亲手带回六一十的人头,彻底收服这颗能助以不战而胜的关键棋子,也算功劳甚巨,不虚此行。

      管临听完他一通口若悬河的拉拢许诺,似没有一项威逼利诱真正诱到了他心坎上。

      “邢大人,”他终于开口,“我有一问。”

      邢休被他突然回应的冰冷声音激得一凛,忙道:“你说。”

      管临侧头视来,眼眸幽深不见底,语气却透出发心自腑的费解迷茫:“高官,厚禄,盛誉,清名,年纪轻轻都已历遍享尽,你们还能拿出什么,令人终生誓死效忠?”

      邢休怔了怔,转念便咂品出了这句话的另有所指。

      这不是在替自己问,而是在追究他的父亲。

      邢休皱皮耷拉的双眼微眯,看向管临,眼神仿佛幽幽穿过这张同样气度沉稳的年轻面孔,同样儒雅深致的不凡风姿,穿过风云动荡的四十余年,回到自己尚为贺郡王麾下一名不起眼门客的往昔时光……

      见午四年,周澜前线抵御胡敌,屡遭败仗,向朝廷请求增派战备物资。

      炎京龙椅上的亲弟弟向来对皇兄倚重深信,有求必应,只这一回,随大批物资同来的除了几个早就熟面熟心的巡查钦差,还多了一位名满天下、周渊深为赏识的新晋阁臣——

      管正轩在陵州内外闲晃了几日,尽管遭遇重重遮挡,道道障眼,但训练有素营地数里的死士私兵,广纳于天下的幕僚谋臣,廪实充足的储备,虚写瞒报的账目,种种极度危险而隐秘的迹象都未逃过他的敏锐嗅觉。

      时机尚未成熟,一个折子参奏报回去,就可能打草惊龙,兄弟阋墙,尚未筹备妥当的大业战役被迫提前打响。

      流水一般的奇珍异宝送向管大学士下榻的客馆,说客谋士往来出入。

      周澜早就想与炎京内阁谋臣搭上一线,苦于无罅渗透,但他天性刚硬暴躁,毕生信仰唯有武力至上一条。他下达密令,要么为己所用,要么永绝后患。

      刺客已妥当埋伏在送别宴后的归路上,暗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毫无难度,西境边城民风彪悍路途艰险,始末缘由都不用编。

      管正轩漠然喝下一杯送别酒,与周澜体面恭敬地告辞,全然未意识到此去危矣。他风华正茂,满腹经纶与壮志,为当今钦点提拔,忠心贯日,风骨傲然,眼过千金如浮云,始终自恃浩然正气足以击退一切魑魅罔两。

      丝竹曼奏,仙乐悠扬,宴席已近尾声,最后一名助兴舞姬翩跹上场。

      管正轩拭了拭酒酣冒出的汗,无意间扫眼望去。

      一眼千年。

      ……

      邢休换了种目光打量向管临的眉眼轮廓,拈须诡笑。

      还真是钟灵毓秀,集各所长。

      ……

      那舞姬仙姿佚貌自不必说,耐人寻味的是其勾魂夺魄的媚态下,实只一副细瘦稚嫩的身板,青涩无邪的面容。

      是时才不过十岁。

      周澜见多历广,深谙风月,哪里看不透这痴望眼神,谁想得到,清风峻节的管大才子竟暗藏这等趣味?当即了然狞笑,大手一挥,赏!

      然而乐停舞罢,却从席间莽撞冒出个王孙少年,手上持着一袭华贵羽袍,为那舞姬悉心披盖,并高声向仆从命道:“傻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给攸莲翁主设案添箸?”

      翁主?

      连周澜听来都一头雾水,看向自己这个文韬武略皆不出众的小儿子,周迨。

      一直屏到席后,在管正轩醉意醺然被挽留来日再走不迟当即就同意下来的席后,周迨才与父亲说出心中谋略。

      也是从那时起,同坐席间根本凑不上插言一语的年轻谋士邢休,心中已暗将这少年奉为自己将终身效忠辅佐的君主。

      因为这家伙才小小年纪,就将人心谋算于指掌,太过强大而可怖。

      周迨向周澜谏道:一时之赏,哪比得过长久惦念?父亲欲拉拢收服管正轩,要么捉其把柄,要么诱之以长利。以一低贱舞姬相贿,他若得手来日便倦,未尝念及父亲恩惠;若二人情投意合,又难保攸莲听从指派,放她同去往后鞭长莫及。

      莫若一面令这攸莲百般动情献媚,一面高高抬起她的身份,直做出副两情相悦,恨不相逢未娶时的幽怨之状,最合他文人骚客的脾性。保教他管大才子相思刻骨,牵肠挂肚,触手可及,却又百求不得。

      方是令其长久受制于父王的良策。

      简言之,就是得到不如得不到,一根胡萝卜吊死他。

      周澜刮目。

      当时父子谋划种种心领神会的猥琐揣测,却被后来曲折意外的现实既验证,又击破。

      因为谁也不曾料到,这一吊,便足足吊缠了二十余年。

      ———

      咚,咚,咚。

      重槌鼓声震耳,迟阶在一片烟雾缭绕中恍惚苏醒。

      他不知自己已是阴曹新客,还是当上了天国上宾,眼前一片冥昭瞢暗,先尝试动了动四肢脖颈。

      顿时……阵阵真实无匹的痛感争先恐后地欢快提醒他,肉身仍有幸滞留在这一世的万丈红尘。

      但那痛觉细品又有些不同往常,长久以来体内那股无时不在吞噬一切的玄厄压迫感暂时匿去了,取而代之的是身上一抽又一抽真切明确的伤创之痛。

      他目力渐渐适应晦暗的光线,垂眼看清了被五花大绑的自己。再次发力摇动手脚,确认不仅被绑得结实,而且周身乏力到了极致,似乎已几日几夜未进米水,又遭千刀万剐折磨殆尽,整个人被抽空了一般。

      嘀嗒,嘀嗒。

      他侧头看去,见地上有个破碗,不,不止一个,窄榻两侧多个残盏旧碗,正盛接着从他全身各处缓慢引下的浓红浆液。

      等等。他这是在被……放血?

      “你醒了?”

      鼓声乍停,一个清冷的嗓声从屋室那头传来。

      四处鬼火幽幽,终有一盏暖黄灯烛被点亮,那人背对此方,收整了鼓槌,脱下宽大层叠的虫兽纹神裙,摘卸熊皮飘带的神帽,腰上有佩铃轻叮作响。

      女珊蛮。

      迟阶神志只半清醒恢复,已精准判断出。

      此人身形窈窕,细腰如柳,步履轻盈,神帽甫一摘下,一头乌发如一瀑墨缎垂云,烛火隐约映出脸颊清致流畅的线条。

      还是个年轻貌美的女珊蛮。

      迟阶眼望她缓缓步来,心里不着调地揣测。

      然而人终于走近,灯烛举起,面容无遮无挡示于眼前,却让他暗呼一惊!

      这张脸……不能叫不美。

      几乎称得上可怖、怪异、狰狞。

      一张面皮坑洼褶皱,除有烫灼难复的痕迹,更有几道深损及骨的伤痕,将五官线条分隔得支离破碎,一双长睫墨瞳大概本应是极美的,但被光秃的眉骨和斜穿一道狞疤衬托,锐眸盯看来时,顿让人遍体生寒。

      迟阶周身被牢牢绑固不能动,只一双眼可自主调动。他却坚持望着这张诡异的面容靠近,没让惊异显露出半分。

      “劳烦珊蛮给我敲鼓摇铃,问问,”他一垂眼示指自己,有气无力道,“这是什么新兴的送魂仪式?”

      珊蛮神色严冷古怪,她除脸之外的发肤体态明明看着如此年轻,眼神却暴露了一切,甚至令迟阶一瞬感觉,这几乎算得上他打小至今,见过最苍老的一个人。

      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迟阶略思,答:“古堇。”

      他各种身份化名太多了,此时脑中只倏忽闪过这个在兴城给方家军当教头时,管临帮他拟的临时假名。

      暗应他的身份:半胡,半漢。

      珊蛮眼神鹰隼般凶戾,暗自狠狠考量一番,最终不置可否,转追问道:“你乃和宜二十三年盛夏所生,是也不是?”

      这下才真令迟阶显露惊奇了。

      和宜二十三年七月十六,一点不错。

      他收敛讶色,反客为主:“请教前辈尊姓高名?”

      两人各说各话。珊蛮举近灯烛,再次仔仔细细地观摩这张醒来后生动些许的脸,最终似是失望,似是厌恶,摇头道:“你长得不像她,不像我们,更像你父亲吧。”

      倒是……也没有?

      从小到大好像周围都说他像母亲更多,“胡胡公主生的小胡子”,声名远播。

      “你认识我母亲?”

      迟阶问间自己也琢磨,不对吧,母亲一辈子连炎京都没机会出过,上哪见过这治州边境深山老林里一个神神叨叨怪腔怪调的女珊蛮。

      听口气是莫鞯那头的亲缘?可他偏又对莫鞯部族再熟悉不过,这女子从言语口音到相貌轮廓,没丝毫莫鞯王室特征。

      他对这副明显后天损毁的面容悉心看了又看,蓦地,眉眼间忽有一丝奇异的熟稔,轻轻拨动了他的心弦。

      “何止见过。”

      珊蛮冷嗤,手上灯烛一转,往迟阶身上照去,对此话题却并不欲再继续。

      “你的伤,你身体里,”她举灯研看向滴血渐变的色泽,皱眉问,“哪里中的这不干净东西?”

      迟阶现如俎上鱼肉,挣不动,也没大想挣,对这珊蛮无限好奇的同时,亦油然升起一丝信任与无所谓,坦诚答:“阿拉坦丘,谪越人。”

      “原来如此,又是他,”一道怒色从珊蛮沟壑崎岖的眉宇间闪过,“我见过有人被这个蛊折磨至死。”

      迟阶想摊摊手,但双臂都在被紧勒放血,不知为什么,这种清晰知觉着滴滴血液从自己指端溢出的感受竟莫名舒畅,他甚至暗暗试图调动微弱不堪的内息,主动往外挤一挤。

      “但是你跟他们不同,”珊蛮再度搭腕诊脉,“有人封了你七处大穴,暂止住毒蛊噬心,承诺你几年断药活命?”

      迟阶挑挑眉,刮目看去。世外有高人啊,横契大手笔,给她断得这么准?

      “庸医,哪里来的庸医!”珊蛮却鄙夷大骂,“这毒蛊本伤不了你,自你成年后,体内的玉魄会越来越强盛显效,足以帮你消解对抗此蛊,消融后你该将残血放出,才能彻底涤清。如此一味封血止蛊,差点反害了你性命。”

      “玉魄?我……体内?!”迟阶这下彻底听傻了,是在说哪门子痴言怪语?

      珊蛮对上他这副呆愣神情,痛心疾首,似乎并不甘承认他身份,却又忍不住终与他言明——

      “你,这个孽种,是我朗格日族嫡血传魄,今时唯一在世的男子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2章 秦女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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