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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错断峰 ...


  •   “放箭!”

      只瞬息间便殷天动地,万马蹄声传来,昆西驺统领允浑眼珠一错不错,直盯着空荡隘口突攘起漫天尘砾,赶忙挥旗下令。

      两边山岭间埋伏弓箭手的万箭齐发,顿时将那从蜂拥驶来的骑兵战队围绞在瓮中。

      地势所限,冲势迅猛的铁骑被逼狭的山道搓汇成一窄溜,速度和气势都慢下来了,任箭雨泼淋,毫无遮挡。

      “没人啊,都是马,”终于有个伏兵发现哪里不对,“只是一群铁马。”

      冲来的马群全身覆甲,身上各驼绑着个骑手,远看赫然一副标准甲兵模样,近瞧才发现竟是秫秸扎制,外头一层以假乱真的破铜烂铁经乱箭这么一攒射,当即碎掉了满地,露出里头乱絮干草散扬而起,惊马狂奔,火绒纷飞,忽而金石尖锐碰撞,燃光一闪,一马身上爆起一纵烟雾!

      接着俨如烽火相传,引捻相连,一团接一团浓雾在奔腾的铁马上空漫起开来,刹那将岭道遮得密不见影,浓烈的熏呛气息袭向两侧伏兵。

      “有人混在当中!”邢休居高俯望,赶在视线被遮蔽前已亲眼目击到那率先冲出的一骑活人,终于印证所猜,竟止不住浑身发颤,惊声命向允浑,“带人下道拦击,封锁前后隘口,格杀勿论,陛下有重赏!”

      管临站在峡道一侧,看那一马当先的身影在枪林箭雨中左突右奔,又被数骑燃起浓烟的乱马超越,隐入伸手不见五指的迷雾中。

      他抬步迎去,觉不出滚滚袭来的浓烟呛鼻,甚至没意识到与疯奔马群逆行相向的致命危险,这一刻突变得如此空旷宁静,在嘈杂盈谷的震响中,只听见自己清晰如鼓点的心跳声。

      两个昆西驺挥枪从后方斜坡上冲下,想拉回这傻愣愣自往乱蹄下送死的人质。

      迎面浓雾里似只咫尺之近,传来鸣镝破风声!两支利箭齐头并出,却精准分道,各奔一顶头颅而去。

      管临感到刚刚触到自己的昆西驺像被雷击风卷,一霎撒手猛烈后跄,各自毙倒了下去。浓雾被突现的疾影一破,不及眨眼,他整个人已被掠提到一骑飞奔铁马之上。

      坚实的胸甲稳稳抵住他的背,混战乱象在疾奔中一幕幕退后,真实灼热的吐息萦上耳颈,他却竟然不敢,不敢侧仰回头,去看一眼那朝思暮想的容颜。

      “俯低,坐稳。”迟阶在移形换步躲避乱箭的驱马颠簸中展臂一护,抵来一顶圆盾,遮在管临身前。

      头顶无的乱放的箭雨渐渐稀薄,却有铺天盖地的喊杀声密集俯冲近前。

      管临被护在盾牌与圈怀之间,感到疾奔的骏马受到一次更比一次凶残的冲撞,满目赤刃森光挥闪,鲜血迎风喷溅,他甚至没看清一个杀来敌兵的面目,身侧臂起枪落,金戈撞声震耳,下一霎那就只是中枪落马的又一员伤兵死将,被远远甩往身后奔马乱蹄下。

      但是他看懂了,任是再力敌万夫,迟阶此行也只是孤身陷阵,率来同战的只有这群身负狼毒烟球的覆甲战马,靠横冲直撞、燃散迷雾,遮掩伏兵视线一时,根本无有大军跟进。因为他完全清楚,此战没得打,率兵硬闯就是白白送死。

      明知不可为,他自己却偏偏要来。

      因为……管临的脸颊被烈风刮得生疼,双眼被扑面浓烟熏蒸,视线在不由己控的颠簸中越来越模糊,心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灵犀和明镜……因为他知晓真相后一刻都忍不了,让自己处于这般绝望无解的境地。

      这揣测来得如此不可理喻。在迟阶一声不吭独自离开炎京时,在他一去数月都未传回只言片语时,管临都曾数度懊丧和认定,他们之间完了,那镜花水月的一时欢娱,终抵不过沉重难解的现实分歧,有些罅隙的种子一旦埋下就再不可能平复如初,迟阶只是用委婉的沉默,跟他道了一句缘尽至此。

      可是,在他们之间被揭出这一道真正难以跨越的惊天鸿沟时,管临在痛不欲生中遥望而去的那一刹,却恍然触碰到内心深处那份山崩地坼亦难撼动分毫的清晰笃定——迟阶不曾、亦永远都不会放弃他,正如他不曾、更永远都不可能放下他一样。

      激战摇荡中管临紧紧抓牢马鬃,知道说什么劝止的话都晚了,无可救药!迟阶用这样极端的赴火蹈刃自投罗网来默表一颗视千阻万壑如无物的澄心,他辅战助不上,却幸好,至少,终得同行到底,这有去无回的奔驰烈马究竟要把他们带向哪里,没所谓了,死也会死在一起。

      但迟阶单骑突袭,究不是来投降送人头的。一个山弯急转,他瞅准坡内一片荒岩乱石,骤然偏身勒马,将二人一骑齐齐跌带下道。

      他把管临揽身一护,只一并翻了几个滚就止住了滑势,利落松手起身,倚在了一方巨石后。

      那神勇坐骑似亦饱受过这种非同寻常的训练折磨,与这主子默契一道,翻滚后自己挠起,半卧躲来石侧。

      上方战道群马狂奔依旧,后有一骑昆西驺紧追不舍,也跟着急停弯来,却被奔马洪流一冲而过,跌下另侧峭壁摔得粉身碎骨。

      马群拉起的浓烟正盛,前后上空都很难发现这追击目标已然躲进转弯视线死角,这是他们短暂且唯一的调整时机。

      迟阶从马背囊袋里掏出绳索、备用兵刃、鹰爪钩,布置下一步行动,他开始解盔卸甲:“趁烟雾遮蔽,我们从这条坳脊爬上去。山头那边,有人接应。”

      他抽出一把赤刃长剑递向管临,“这东西你顺手。”

      点点剑柄内侧机括,飞速交待:“里头还置有八枚缁赤铁镖针,这么摁发射,这么揿装卸。拿着,现学现用吧,随机应变。”

      一柄轻飘飘的特制剑被人像千钧重一般接了过去,迟阶终从百忙中抬了下头,心里明明积攒了许许多多的话语要倾吐,可是汇到对视此时,竟只变成轻描淡写的笑笑:“你不会傻到以为我不来吧?”

      到底谁傻。

      管临集起全副气力才终于能直视向他,将这个本以再相见无期的人完完整整收入眼帘。

      他一人从千刀万矢间浴血杀来,正卸的铠甲密布着被劈砍攒射出的凹痕,难以想像身上已受了多少内伤外创。可于他此时却似浑然无碍一般,他抛下枪矛弓箭,背过攀山绳索,掂起为近身搏战预备的趁手单刀,已刻不容缓准备再出发了。

      管临被他那太过故作轻松的神情灼得心痛,张张口,一个字都说不出,手却将递来的剑柄握紧了。

      他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隘口前后只这一条马道可通,前有拦兵,后有封堵,来路尚有奔马掩护助力开道,逆回明晃晃冲去,他们孤骑二人,任再怎么神勇无敌,也打不穿这千乘万骑。只能另辟蹊径,弃马潜行,赌一条逃出升天路。

      可是烟雾遮得一时,这荒峰蛮岭之上,十面围堵,还有多少伏兵在持戈以待?

      他看向一句废话没有,专心致志筹备拼死一搏的迟阶。

      直到此刻才渐渐有了些真实感,他来了,他居然真的罔顾一切只身前来。只此一举,再是刀山火海,也今生无憾,此去无惧了。

      管临协将绳索展顺,盯向索端绑好的鹰爪钩,脑中倏有一道灵光闪过,等等!

      他转身仰头,看向地势山形隐约熟悉的轮廓,听见了奔蹄之外隆隆落响的流水声。他猛回头来,指道:“我们吊索往下头去!那边瀑布下有水洞暗道,我才前验探过。”

      那是他们少时日日厮混淘气,千试百练过的探洞奇法,几个时辰前他在昆西驺押送途中不慎滚落崖边,抛石偶然探出,当时心如槁木万念俱灰,哪曾动过半毫从此脱逃的脑筋。

      迟阶亦眸光一亮。

      他眺望向那湍流地貌,此山阳峭壁与下方落差甚大,虽已是初冬时节,急流飞溅,犹未结冰,下方地势望去狭长幽深,激浪奔涌,显非伏兵可达。瀑布上方崖侧有几棵粗壮苍松,正正是悬绳而摆的绝好借力。

      此路虽险,但只赌一刹成败,跃过便无追兵围攻之忧,远胜原计!

      二人振奋相视,霍然生发一种奇异感,似乎一切都是冥冥之设,天无绝人之路。

      就在此时,一声高亢惨厉的尖叫入耳。

      恍恍惚惚,继不知哪里延绵不断传出,听来好似……

      迟阶循声望去,只见空中迷雾被一卷疾风撕开,一片鲜红耀眼的小小布料飘然而下,被轻烟浓雾托得几度浮沉,终往无底渊谷落去。

      高峡上不远处,有段鹰嘴断崖斜出,崖口垂下来两条长长绳索,索端交汇在一团颤动红影间。

      山风呼啸,那红影犹如临渊荡起秋千,惊啼惨嚎声回响漾荡向整个山岭。

      迟阶几度眨眼,才终于肯确定那团红影当真是一个活生生的孩童。

      孩童嚎哭无助,颤抖蹬动,直将身上被人故意松掩虚系的穹裤都蹬了下来,寒风凛冽中露出两截光溜溜的嫩腿,刺眼剐心。

      管临抬眼只一瞥,便深深垂下了头。

      才刚刚一身打起的热血振奋,顷刻炸了个灰飞烟灭。

      原来这便是设在三里尽头的“重赏”。

      迟阶细望到那婴童光祼腿上膝盖外模糊一片,也什么都猜到了。

      可他却仿佛没受什么震慑,当即去牵马整鞍,习惯了战场的瞬息万变,计划永远不比变化快,似乎周迨使来什么丧绝人伦的伎俩,都不会惊讶到他。

      他绳索并鹰爪钩都照旧备好,连马缰一起,递向管临:“你先下。”

      管临再抬头时,眸色已似怒兽一般,猩红幽暗:“你呢?”

      只他们这筹备与意外耽搁间,路上疾奔的惊马大队已然全数驶过,攘起的迷雾沙尘在逐渐散破归落,前后追兵即将汇聚循来,留给他们趁掩护赶快撤离的时间不多了。

      迟阶重持起弓箭,一指崖上,抬步欲去:“我先带下他,晚一步与你会合。”

      管临抬手,一把扯住他臂腕:“妙棠!”

      这才是真正的有去无回,哪像他表现得这么手到拈来。

      迟阶转回头,似承诺又似敷衍地看着他眼睛:“你等我。”

      “妙棠,”管临这一声落低,唤得却是已近哀求了,他手指箍力一丝未松,几息间心念电转,苦苦恳请道,“你听我说几句话。”

      迟阶受不了他这哀颤的语气,被他彻底扳过身来。

      “晚……祈儿,周祈,”管临摇摇头,叹换了一口气,艰难至极地把每一个字说出,“他是周璐最大的软肋,周迨挟他在手,不留以谈来实质的利益交换,是不可能轻易毁掉的。”

      迟阶听得一愣,惊怔看来,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管临说出的话。

      可管临此刻就是这般坦然到冷血,他言简意赅:“此举纯是佯作来威胁吓唬我的,他不敢动周祈一根手指。”

      所以根本用不着你舍身去救他。

      在费解的沉默无应中,管临神情由令人陌生的漠然,一点点融化为殷切的悲戚,他深深凝望着迟阶,那眼神像是一瞬看遍了他一生,看他饱经摧折,看他腹背受敌,看他衣上洇血遍染,看他再一次肝脑涂地冲向危途绝境……管临紧紧抓住他。

      “妙棠,只这一次,为我。放下这一切,我们一起走。”

      话如一片轻羽,落进迟阶耳中,却在他心上敲出震魂夺魄的一击。

      他太不假思索了。在自身安危,与责任、道义抑或种种冥顽不灵随心所欲的头脑冲动之间,正如此刻一样,他一次次置管临心境于不顾,义无反顾听从了后者的驱使。

      这一次,只破例这一次,他们迈出去就是海阔天空,再生天地。

      上一辈的荣辱是非,为何要由根本无从选择的他们来继承背负?当世的风云乱局,哪缺他们区区二人去搏回个天平地成?所有的利弊情仇自成牵制,所有的心魔执念抛诸身后,他们逃出世外,从此就是纯纯粹粹只为自己而活的迟阶和管临,卸下羁绊,不受要挟,远离苦楚,只有彼此。

      迟阶神情渐变,呼吸掩不住地一声比一声急促,心中有什么东西隐忍遮埋到极致,猝然崩裂。他猛一拽扯,将管临粗暴摁入怀,下颌重重磕在了管临肩头,千言万语只化作近乎咬牙切齿的一句:“走,我们走。”

      管临环起臂,轻抚了抚他背,在这个短暂的拥抱里,深深重温和铭记下属于迟阶的气息。

      迟阶揽人一跃上马,用绳索先系了管临,又缠过自己,两人串联在一端,筹措好荡索而下的距离。

      烟雾彻散,空中那哭声响彻云霄。

      迟阶最后恻然抬头。

      管临整了整骑姿和佩剑,却一眼都没有再看。一旦拿定主意,就不会再瞻前顾后了,“走吧。”

      迟阶咬了下唇,目光下移,当彻底投向那即将奔赴的深渊绝壁时,神色已变得冷峻坚决,手感稳操胜券,他挥鞭一夹马腹:“驾!”

      盯丢许久的靶标突然重新暴露回正路上,侧峰间一声急令,乱箭如飞蝗攒来。

      迟阶驱马迹如鬼魅,速如闪电,转眼便踏过险段,奔向歧路崖边,手中飞索时机更出得精准绝伦,一击钩中,盘牢松干。

      “准备好了吗?”烈风灌耳中他高喊一声,已松开了马镫,只肖在绳索扽直的一瞬持索脱马一蹬,便能借到最大的力度,荡进飞瀑后理应存在的暗洞中。

      当年试练过百遍的动作如刻在骨血中一般,此时全身每一个关节每一寸肌肉都被唤醒,仿佛单单循着记忆本能都不会出一丝差池。

      被环护在前的管临一手摸向剑柄,一手拍了拍迟阶持缰的手臂,示意一切就绪,松吧。

      迟阶奔驰中左手抓牢绳索,即将飞身脱马的一刹,却惊见管临反而攥牢了缰绳!

      眼角赤刃一闪,他霎时醒悟他要干什么!

      己身去势已难挽,他双手骤松,急抓稻草一般,往两人之间串绑的绳索护去。

      唰!

      那却是他迟阶手把手亲授的剑法,精准利落,一挥即中。

      恍如当年再现。

      任多少次重来他都会做出的本能选择,护在他身后。

      “管临!”

      从未当面唤过的两个字,竟是在此际狂怒吼出,那嗓声震天撼谷,随人一同垂荡跌去。

      奔马难止疾势,沿崖边踉跄出数丈,才载着仍紧紧俯牢在背上的人又寻绕了回来,大铜铃似的两只眼盛满余悸,往崖下渊流中张望,不死心地寻找自己原本的主人。

      管临下了马,步到那棵苍松下,一剑砍断残余绳钩。

      接着倒掂过剑柄,照刚教的,揿动机括,果然有内匣弹出,里面置有几枚待发的赤缁铁细针。他取出一枚,仿着方家军们心照不宣的终极用途,插藏在了自己发髻内。

      扣合内匣,最后抚了抚这把精心特制的剑,管临盯到刃上有一抹残血。

      是的,是他从他素来惟恐呵护不及但有半点伤创苦痛都恨不得以己代受的人身上——亲手戳出的一汪鲜血。

      他看了半晌,扬起臂,一同抛进下方蒸云沸浪般的滚滚洪流中。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抚掌声。

      “不愧是管正轩的儿子,雄才远略,果敢明断。陛下究是没有看错人。”

      苍松之下,临渊孤立,那弃暗投明,以手刃贺帝头号心腹大患为献礼的归顺者缓缓转过身来。

      他面无血色,目光寒冽,单薄衣摆被狂躁山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冰凉的声音却没有一丝抖颤。

      “放下周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1章 错断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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