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2、寤寐求 ...


  •   “康州失守!晏长河已率炎军全面占领州府,现正收拢降俘,招兵买马,估已集结七万兵马之众,整顿待发,直指我陵州南大屏障永定关!”

      战讯一到,贺朝满廷震动。

      炎贺两地隔着天堑丘泯山,东西分治格局已有数十年之久,当今贺帝周迨继承先父周澜遗志,自恃正统,口口声声要早日打回炎京,实现汉地一统。

      两边战乱不休,近年来却仅止于边境一带的过界互扰,炎廷年初派出靖西军前来平定贺乱,本不过为缓解局部战势,论兵力和决心,尚未做好直接捅穿贺贼伪都陵州的准备。

      谁没料到,这支护送奉玉长公主谈判的靖西军却如脱缰烈马,展翅之鹰,一步步蓄养出自己的强悍实力与意志,愈挫愈勇,日益壮大,百折不挠。

      炎军围攻贺地军防重镇康州,整整三日三夜才拿下,晏长河这场攻坚战打得极其顽强硬朗,炎军似乎上下狠铆着一口气,就要昭显此次北伐势在必得,年轻的新主帅也绝不是个纸上谈兵的花架子。

      “七万兵马?”贺廷中有人细算,提出疑问,“炎军受辛州中枢调度的兵力总共才不足八万,晏长河分出韩子奇一半精兵防范蕃人,康州一战又少说有上万伤亡,他哪里能几日内又平地集结出七万兵马?”

      “虚张声势罢了,摆明是在混淆视听——炎军真正的精锐部队正往武登一带集结,”兵部侍郎嗅觉敏锐,指着舆图上偏西纵向一线道,“多支先行军埋伏在此,通往康州的粮道悉被骚扰,这伙炎兵极为熟悉我粮道地形,打法也出奇无赖,沿途下绊设陷,夜半乔装偷袭,神出鬼没,只管冲乱就跑,将我后备军切割得七零八散,疲惫不堪,致使粮草辎重与增援军未能及时赶到解救康州——欲以卵击石强攻永定关是假,绕攻武登才是他们此战真正目的!”

      近半月来,炎军战术诡变多端,用兵有如遍地开花,令人摸不清虚实。

      “敌军中想是有降将投诚献策!”从前线亲带回战报的军将愤恼道,“太过熟悉我军战略部署,步步算在我军谋略之先,直击我军后方命门。”

      贺帝周迨脸色一阴,突起的思绪被近旁右相邢休尽收眼底。

      “放肆!”邢休及时发怒,“败军之将,自己怠战失城,还跑回来妄扬炎军志气,找甚么开脱藉口?”

      “传会宁吕维,增领三万兵接管永定关,”在众将惶恐羞愧中,御座上周迨终于开口,拍板出一个令人暗诧的换将决策,“拿不回康州,提头见朕!”

      朝后,在一队金毛绿眼的西域武士森严护卫中,贺帝转御后殿书房。邢休照常寸步跟随,见周迨神色焦虑不散,揣度慰道:“此次委吕维以重兵,正正彰显了陛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之天威气度。吕维也必将感恩戴德,全力以赴报效朝廷。”

      “吕维,量他不敢不报效,”周迨浓云压顶,心思却并没在那上,“朕更纳罕,这晏长河初领重兵何等本事,一来就给炎军带出个脱胎换骨?他强攻康州这一套,手段全是他师父曾阔教出来的,老三板斧,吕维收拾他绰绰有余。但武登埋伏的这一支散兵游勇,不按常规,打法路子却有些……知根知底,似曾相识。”

      邢休辅佐周迨大半辈子,凡事心有灵犀,对周迨心底阴影忌惮摸得门儿清:“陛下莫不是怀疑……鞊罕人跟炎京现今互市得热火朝天,两边朝廷往来频繁,暗里互通个战术倒也不无可能。但赫布楞在上京一战已被莫鞯人废了,鞊罕格尼手下无良将,跟周琅也不至于献计献策到如此地步。”

      “待我收复炎京,再与他彻算前账,”周迨望北,目现凶戾,“死要见尸。”

      ———

      迟阶持着小刻刀的手一颤,眼见着一缝血从被割破的食指涌出,渗染了正在胡乱雕刻的柘朴木。

      他怔看这血流,深浓毒紫依旧。不禁摁指一搓,心中只自笑痴妄。

      这些日来体况稍复,随商队一路游至前线,又被赶鸭子上架重返战场,小打小闹都撑下来了,甚至偶尔激扬忘我,竟生出神勇不减当年,还能再战五百载的错觉。

      果然回光返照吧。哪可能真有奇迹降世?

      两月前从炎京独自逃离,其时已完全是残骨支离力尽神危的濒死状况,他浑浑噩噩一路南下,不知所去何向,只朦胧中一心抱定要跑得更快,逃得更远,快到没人追得上脚步,远到自己来不及回头。

      只未曾想到,甩开了炎京朝廷的通缉搜捕,却没躲过江南首富遍布江湖的灵敏耳目。

      财大气粗的表姨祁堂主银子使得大风刮来一般,多少灵丹妙药神医偏方都为他一股脑灌下,且不知是哪味龙肝凤髓起了些微作用,把这匹前时连亚望都已悲观无措的死马生给当活马医,苟延残喘又捞回一口气。

      迟阶这一次复苏得勉强,却清醒得彻骨。

      抽身局外,更一目了然。

      督圣与周璐父女对黎太后周琅祖孙皇权架构的渗透筹措,比他猜测得起步更早,圈围更广,埋根更深。

      周琅的权柄从下至上,由外到里,被一步步瓦解架空,今时已彻底暴露出大厦将倾的难挽去势。周璐与周迨各领东西重权,当下西部战局的最终胜者才是这大炎天下终极的逐鹿对手,未来的一统霸主。

      而管临……早就是这棋局中立场鲜明的一枚子。他与周璐二人一内一外,一辅策一揽兵,心融神会,天衣无缝。

      谁曾料到兴城城下,却冒出他迟阶这么个命中意外?

      早已被烧纸祭奠的故识旧人从北漠死尸还魂,突然横插一杠,将局搅得风谲云诡,更把人拉扯得左右为难。

      管临于他之心,他至死都绝无一丝怀疑。只恨此心愧得,今生无以报还。

      是他明知不可为而任性贪欢,自己的最后三年五载捞到个今朝酒醉,得偿所愿,留给管临的却是余生空樽对月,毁了他本应平顺和乐的一生。

      亡羊补牢,既来之得其用,他会尽此身残烛之力,辅助周璐达成所望,为夙志,为天下,更为把他原本该走的那条光明之路,圆满铺还。

      此去方无挂,无憾。

      ……指甲无意识地揿着伤口,将本来小缝一道的割伤捻得血迹斑驳,但与念想间的心况相比,浑然觉不到这指上实实在在的豁痛,嘴角却只弯出一个漠看尘落的笑。

      “祁统领,”帐外传来卫兵声报,“刘将军到。”

      迟阶将手一擦,放下还未成型的小木件,面貌立时严整清明。

      跟周璐坦明自己命不长了是交底负责,在军中却容不得半分病弱流露。

      于是刘戍成进帐来,打眼就直观印证,这位半月来领着帮杂牌后勤兵风生水起,把贺军后方扰得鸡飞狗跳的“祁少当家”,原不是传说中长公主关系户那般简单,这家伙像模像样,似乎真有那么两把刷子。

      “奉长公主令,我新带来两千兵配合你战术调遣,”刘老将军战俘营重伤归来还未痊愈,但一开口仍中气十足,“贺贼派了吕维来统领战局,此人去年设诡计偷袭,差点将方大帅围死在肃阳,是个狡诈强悍的老对手,不怕他调兵痛打康州,怕只怕他不调,识破我军此番战策。”

      迟阶铺开地图,言简意赅敲指示道:“所以要借刘将军这两千精兵,随我营北上同往——”

      刘戍成一瞥了然,讶问:“你想佯攻固仓?”

      “不错。周迨疑心极重,吕维用兵更要分外谨慎,晏长河此去气势汹汹,他把着永定关绝不敢懈怠分兵,必然调西线守备军严守固仓。”

      放眼贺地中线诸城隘,确实只有这贺军西境的第一重仓有如此战略重要度。

      “但此去固仓行途遥远,纵穿贺地重防,”刘戍成思考片刻,提出疑虑,“你这五千军是以身作饵,想骗过全贺军将的心思,不易。”

      “不妨一赌。”

      “赌?”刘老将军闻言皱眉,以往跟着步帅南征北战,老齐的作战风格一向是步步为营,稳扎稳打。赌这个字他听着不习惯。

      迟阶指尖一划向西,圈画某处,抬眼炯炯反问:“值不值一赌?”

      刘戍成灰须微颤,心绪竟是止不住霍然激越,望那图示,终以默然作出了回答。

      “此计能成固然好,但仍有隐患,”他想了想又慎重探讨道,“长公主为防康州交手露怯,并未告知晏长河此战后策,只教他与吕维硬碰硬地干上一仗。长河这小子心思不歪,是个忠肝赤胆的好儿郎,但他毕竟不是靖西军嫡系,待事后得知被当了障眼使,于我炎军团结却非善事。”

      心中想及前时晏长河力战蕃人救回自己的情形,刘戍成越发不希望看到炎军内部生隙:“祁统领,这两千兄弟交于你调遣。我去康州亲助长河一战。”

      刘戍成思虑深远,以靖西军老将身份去与晏长河浴血并肩,至少是亲身示诚以战术大局为重,绝非拿晏侯军当垫脚石。

      但迟阶却明白,此举既不够用,也用不着,抬手虚拦住雷厉风行说走就走的刘戍成:“刘将军,放心。如此生死恶仗,长公主不会在辛州坐等军报,必定亲往康州。”

      ————

      “没粮送来,也没兵接应?!”

      李司震怒,转望向晏长河。

      晏长河刚刚亲自率军击退一波贺兵猛攻,未卸的战甲上还蒸着一层腥热气,听讯报间拨弄着案上沙盘,眼神却十分冷静。

      “侯爷,吕维即将纠集重兵围攻康州,我们前战损伤惨重,现下满打满算才一万八千精兵可战,还养着一城的老弱病残,余粮连三五日都撑不过,康州哪里守得住?”李司急道,“那后勤营说是机动调配,分明够他往来运送两三来回了,这粮草是调哪去了?”

      “在这儿,”晏长河搓掉一粒手上沙石,思索后精准弹去,“他要北上打固仓。”

      “固仓?怎么可能。北上固仓近八百里路程,沿途各隘都有贺贼守备军,凭他那三千缩头藏尾的杂牌兵?”

      “此人就喜豪赌弄险,三千兵力这些日给他耍得风生水起,得了殿下信任。靖西军上一回就损兵折将在此防线,殿下急于突破,才给他拨重兵压上,想是已将辛州那整顿待命的三万精锐全部派出打固仓。”

      大半月间讯报听来,晏长河已对那祁少当家行事风格颇有深刻洞察,他抹平沙盘上固仓堡垒,语调却忧心一转:“我已猜透,又何尝能瞒过对面吕维?”

      李司眼见晏长河似有定计,顺着他深沉目光向沙盘望去,顿时惊悟道:“你不会是想……赌吕维调重兵回防固仓,我们抢兵直取永定关?”

      晏长河眸光一定:“时机正恰。”

      那传讯回来的军将,却在一旁谨慎提醒:“可长公主再三强调要死守康州,待韩将军那头荡平蕃乱,将蕃人彻底赶出下潘关,防止他与贺军夹袭,再做北上筹谋。”

      “长公主这是拖而不发,给那祁大少爷造势立威,就要把最大战功留给她自家亲外甥,”李司忿然不屑,“我们若不趁此时机再下一城,反招个畏战缩头的罪名,到时只能自交兵权,连康州都要算在他的功劳簿上。”

      李司的口无遮拦这次难得没有遭来驳斥,晏长河唇角一压,铿然下令:“兵贵神速,整军出发,取东南山道一线,三日后攻取永定关!”

      夜枭凄叫,月黑风高。

      永定关的一角墙砖还未望到,晏长河率领的密行大军次日傍晚就与贺兵正面遭遇在险隘留峡。

      吕维名不虚传,统领全贺战局,初掌帅印就给了炎军迎头一击,固仓那头被他调派陵西诸隘兵马,守得壁垒森严,密不透风,连一只俯窥的炎鸟都别想飞进去。

      永定关这头则算准了晏长河冒进急袭,调兵遣将精准埋伏,短兵相接,一夜恶战,直打到矢尽兵穷,双方死伤皆空前惨重。

      “侯爷……长河!”李司厉声呼喊,率殿后兵疾冲杀出一条血路,掩护残军撤退,“这边。”

      晏长河挥枪挑落一骑贺兵,周围已是横尸遍野,金石交戈的轰乱声响在耳中还嗡然未退,他猛一推头盔,却敏锐辨出更远处传来的震地奔腾声。

      后续赶来的贺兵无穷无尽,吕维是押定重防在此,晏长河知晓此行几无可能逆势翻盘,抵达拿下永定关了。他根本不是吕维的对手,也许只这一次,还不是。

      “鸣金撤兵!”晏长河压抑住那股强烈的急躁与不甘,明智下令,绝不能再丢了康州。

      率着残余兵马一路回撤中,陆续接到西线讯报,身上战伤不觉如何难耐,挫败感却如百虫噬心。

      此战全炎军联手打了个什么?光顾着抢功内哄了,简直被吕维一人拖在马蹄下摩擦。

      枉费他手下兵将如此骁悍,此战以不足两万兵力,少说歼灭拖住贺军倍数兵马,结果却是两头失算,一无所得。

      这就是那世外横出的“大外甥”暗谋已久的妙计?晏长河为自己还隐隐抱存过一丝大局为重协作配合之心,感到怏怏郁愤。

      “报——”忽一只信鹰落抵。

      “陶成将军已率兵占领下潘关?!”

      讯报甫一传开,三军开颜,喜声震天。

      “西北第一关,四十年了被贺贼把着为非作歹,”有老兵热泪纵横,“终于收归我炎……”

      “这下彻底抄断他蕃人后路,教他不老老实实呆在关外,还想骑我天|朝脖颈上撒野?”

      “声东击西,打得漂亮!长公主这次运筹帷幄,统兵布局,当真英明神算。”

      ……李司在众声激越中,凉凉靠近晏长河,“侯爷,此战果然,是为他人作了嫁衣。”

      ———

      晏长河率军赶回康州时,天尚未亮,城头的“晏”字大旗还在凛冽夜风中猎猎飘展。

      里外漆黑寂静,望不到守兵面目,森严紧闭的城门却适时咯吱轴响,向铩羽犹荣的晏侯军敞开迎归怀抱。

      晏长河提缰策马,在进门一霎,蓦然抬头向上方一瞥,引路的火把将他染血的面庞棱角映得凌厉非常。

      城墙之上,周璐与恩师谋士黑暗中伫立观望。

      “迟统领计取下潘关,晏大帅力挫永定兵,一个比一个智勇兼备,”关越来俯看归兵入城,欣然向周璐道,“只英豪气盛,谁不服谁,如何平衡二位良将,左膀右臂精诚协战,才算真正为你添翼,及早攻取陵州,再下炎京。”

      周璐轻叹了声气:“迟阶并不欲来当这个臂膀。”

      “仍以那蛊毒为由?”关越来捻须反问,并不以为然,“我看他能战能策,身板分明硬实得很。”

      “蛊毒我会全力以赴帮他寻方解治,尽人事听天命。但若提剑指炎京——”

      周璐遥望向曙光未现的东方,似乎在搜寻一丝提前跃出的光亮,停顿稍思,终摇头道:“老师当年在京,想必也与竹西君有过往来交道罢?都知我这位人人皆叹有辱门楣的大外甥,打小混账不羁,这些年又屡经挫磨,看着是疏狂轻慢,天底下把什么也不放在眼里。”

      “但我以这些日重逢接触来,却瞧得清楚,如上种种不过表象,其内里却是流着真正一脉承之的迟家血,峻节刚正,宁折不弯,铮铮一副君子风骨。不管出于何等理由,将刀枪对准自家世代尽忠报效的王朝京师,他又有过那样一层特殊身份,有朝一日要亲率大军,使炎人打炎人,这一步他是绝难迈出的。”

      虽看得清楚,仍止不住求将若渴,周璐转头正色道:“还望老师探其所求,予我良策。”

      关越来凝神听毕,却欣慰一笑,欣慰的是小六殿下今时已是如此深沉敏锐,洞悉人心,更是:“有此心理牢笼又何尝不是终极规戒,为臣本分?若非这层天性桎梏所限,又如何确保他迟阶孤鹰涅槃,一旦重权在握,野心——仅止于此?”

      周璐侧眸看来,久久沉吟不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2章 寤寐求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