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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枉命黥 ...


  •   “铜黥刑罚,本朝黥刑中的最重级别,罪犯姓氏名字铜镌于睑下,刀痕及骨,终生耻示——按本朝刑律,罪至铜黥者,或监|禁于京狱,或发往边城服城旦役,严密看管,永不得踏离返乡。”

      “然而近十年间,恨天门使康济堂利用邪术医法,曾为足足四十八名铜黥逃犯去除过黥印,这些重犯改名换姓,逍遥法外,为害四方!经核实比对,举报人提供的名单与官方重案卷宗记录全部对得上号,这你刑部诸员,作何解释?”

      御史台九品芝麻小分组,短短几日又挖出这么大个疏漏罪责,更多涉事官员被请进台狱,而邹敏态度冷硬依旧。

      管临留在最后,终于与这块硬石头单独对簿上。

      “康济堂韩家这门为囚徒去黥印的独家手艺,你早就知晓。”

      “哦?”邹敏扬眉。

      关押多日,体面难保,囚犯看上去仪容凌乱,面上已分明流露出体弱难撑的病倦气,但神色倨傲未改,打一上来就摆出奉陪到底的姿态,反相拷问:“何以见得?”

      “执法刑官与匪医韩家,如同阴阳两面,天敌水火。”

      管临不惧与他慢磨慢耗,语气平缓宛若内行切磋:“他等研供毒法卖与匪徒杀人害命,你等蛛丝马迹里探明死因;你等为囚徒黥刑标记防止脱逃,他等帮重犯去除罪印纵虎归山。你两方相竞相克,多年来明里暗里较劲,邹大人仵作出身,市井里滚打,官至司寇,怎可能不知晓康济堂与恨天门这些长久勾当?”

      邹敏饶有兴致听着,目光几乎露出些许赞赏。

      但管临波澜无兆,话风一转:“于是当有不可告人的私密目的时,你亦知晓谁的手段最一招致命,天衣无缝——恨天门为你提供乌蔻,你包庇恨天门作奸犯科。”

      “乌蔻”二字一出,邹敏微然一耸:“没有。”

      管临凛凛俯视:“铁证在册。”

      邹敏抬起眼皮,似乎是头回仔细打量这位风头正盛的御前新贵,几许研读,便豁然看穿:“打着监察的幌子,你也是公报私仇,要给迟家雪恨来的。”

      管临摇头:“权臣,黑狱,杀手,你们三方上下勾结,放出过多少恶兽,谋害多少忠良?”

      邹敏牙关里外一错,那神色说不上是愠怒还是蔑视,他且未否认,突发一问:“谁派你来的?”

      “秉遵圣旨,严查彻惩。”

      邹敏当即哂笑揭穿:“不,大掌柜第一个不想给迟风卿翻案。”

      管临压住对这句接言一闪而过的疑虑,突望见由着这囚犯礼佛爱好,身陷囹圄,一卷佛经还特许给他留下随身,心中鄙屑,话已顺接掷了出去:“公道正义在上,因果报应难逃,临时抱住的佛脚能帮你抵住冤魂追索?”

      “别扯了,”邹敏却不见虔惧,粗暴打断,“你是为公道正义,为翻案昭雪,说得好听!你跟迟家有什么交情?这一套冠冕堂皇,装给别人去听。”

      邹敏似乎霍闪间不着痕迹便夺回他更擅长的审判者角色,知根知底,眼神鹰攫一般钳向这初出茅庐便妄想将他踩在脚下的得势后生:“你姓管的,一夜风流野来的私生子,寄人篱下看人脸色混大,根本连自己亲爹都没见过吧?谈什么天生的家族荣辱,党派敌我?忽一日侥幸蹭到了个父姓荫蒙,从此便扯着削尖脑袋向上爬,做出一副与家族姓氏荣辱与共的样子来战立场拉大旗。你扪心自问,有吗,你在乎吗?”

      管临漆黑的眼瞳炯炯闪动,心中确然被这话激出一串奇特的层层绕绕:

      这邹敏久居刑职,惯擅此道,想拿身世背景来唤起阴影,干扰人心,反相压制?

      主意打错了人,所谓身世自艾,偏执扭曲那一套,搁他这儿打小就欠奉。不仅欠奉,可巧被你说着了,本迟家姻眷当真动机充分得盖天,再自发也没有。

      而在这意图反客为主的激言背后,管临却反而敏锐捕捉到这一诘问的揣摩预设,分明是以己度人,暴露出他邹敏个人的价值心境:“原来邹大人非是如众所传言以为,以家族荣辱论,将通敌嫌疑嫁祸于迟家,只是甘当黑手,回报‘知遇’恩公罢了。”

      邹敏一愣,旋即不加掩饰冷笑出来:“可以,你倒是个能拉锯诱敌,声东击西的人才。”

      管临神情挟着莫测的冷厉,向前探了探身:“将这家族姓氏利用充分,又撇得干净不为所累,你做到了。但有信心你年幼无依的儿女,也能幸存活命成为下一个邹敏吗?”

      邹敏眉头骤拱:“你威胁我?”

      “威胁你的不是我,你心知肚明,”管临语速放缓,但确保每一句因果利害都已清清楚楚送入对方耳中,“董家与恨天门勾结,纵跑朝廷重犯,买凶滥杀无辜——明日就叫这邹尚书亲口的交代指认,传遍四野。”

      “你敢!”忽一阵咳意上嗓,邹敏捂住胸口,强抑住猛烈的震颤。

      “果然更怕他们,”管临毫无怜悯看着他,“你肺疾久重,自知活不长了,想顶包揽下帮人转移焦点,给亲眷保个周全。天真一时?你亲身参与过多少回,他们的手段你比谁都了解,失去利用价值,只余泄密风险,家破人亡,赶尽杀绝,别管姓邹还是姓张,下一个便是你。”

      “你……”邹敏咳嗽不止,语气被这突发病状显得服软,“究竟要什么?”

      “迟风卿之死的真相。”

      “真相就是,”邹敏抬起涌血的双眼,暴怒程度一反常态,声音从咳哑的嗓子里断续迸出,“迟风卿命丧乌蔻,却并非因乌蔻而死。命令是御口下的,决策是众臣商定,所有人,只除了吃闲饭的和你这乳臭未干的一对蠢货,都知晓真相,杀死迟风卿的不是我邹敏——”

      “是这大炎朝堂金殿上的每一个人。”

      审讯房四无窗牖,密不透风。

      管临才站到上首的压迫气势,愕然忽止。

      ————

      “速报管公子,邹氏姐弟被掳!”

      台狱突击审讯不分昼夜,管临最近当职忙碌,常常连轴转审到半夜就在差上对付一宿,留得那家宅里的小厮心事重重,本就孤枕难眠,突被一阵嘈急敲门声惊扰,多年行伍本能附体,一个蹿起间已扯外衫穿整,飞步出到外院。

      来通报的是鸿雁楼的茶博士涛七。

      坏菜。

      迟阶第一念,台狱秘审的新讯这么快就传了出去,有黑手立刻来拿邹敏家眷威胁封口,果真是挖到了要害。

      第二念,落英落松们,一帮废物笨蛋。紧说慢嘱咐盯牢看好人,到底让对方下了手。

      涛七三言两语说不详尽,迟阶当即与他同往去会落英。

      落英正与人急议着,一见妙公子闻讯当即就来了,知晓责任重大,无法向管大人那头交待,焦灼神情更飞上一层愧怍。

      “劫匪人数众多,出手狠辣,张氏镖局的镖师们正面交锋都没能护住邹氏姐弟,我们的人一路跟追到城外,现下全无消息。”

      邹敏早早将一双儿女寄养在娘舅张家,正是自知平生招致仇怨过多,打的一手未雨绸缪的好算盘:一则改了姓尽量避免出事遭连带,二则这娘舅家表面开车马行,其实多年赚的镖局生意,里外最不缺武力看护,是比职权才能调动的官兵更靠谱的私家护卫。

      终究还是算盘落尽,防不胜防。

      “这伙人筹谋精细,里应外合,特卡在城门将将关闭前携邹氏姐弟逃出,张家即使报官,赶明日按正当寻缉也怕追不及了。我们京外人手有限,还要调派增援出去,”落英朝迟阶来,语速飞快,“跟管公子商讨征求下,我有陆少的关系能提前出一道门。”

      “不行,”迟阶断然否决,“单你有关系,劫匪迈出这城门就是正当?里外多少只眼等着拿你陆少把柄,自己往上送。”

      落英脑子一震,登时清醒不少。

      “盯住,你们作用是盯梢,不是群殴,”在一群热锅蚂蚁中,迟阶稳稳坐定,“是恨天门。他们只抓邹敏儿女,却没找上韩栩,这已经暴露了部分内应出来。”

      管临牵头追究黥印逃犯这一茬,是消息严密封闭的台狱专审,马上就引来外头劫匪动作,正说明恨天门不仅做贼心虚,而且跟官中埋伏勾结得足够深。

      三省六部遍布着董党的爪牙,很可能身边某个不起眼的狱吏就是泄密传讯的,甚至被指使来暗下毒手。

      一抹忧虑在迟阶心头掠过,对手根基深植无孔不入,管临与唐梁两个究竟太势单力薄了,就算果然能真刀真枪地挖出董家逆鳞,到头来也只怕仍缺一个铁腕天子来主持公道拨乱反正。

      落英自未跟想到这些深远,一时只从妙公子的沉着镇定中汲取到一丝冷静安心,思路很快渐复清晰:“邹敏家眷被劫也是为了施以威胁,人虽被掳到京外,消息到底还是要传进去的。管公子那头,是正审出到要害吧,邹敏已经指认恨天门为董家所用?”

      迟阶眉头微蹙正待开口,忽听到后院传起一阵急步声,一人率先跑进急报:“茶庄被端了!掌柜睡梦中被捅死,里外伙计打不过死的死逃的逃,最后被一把火烧了个毁尸灭迹。”

      落英骤起惊问:“柳先生呢?!”

      话音未落,一个脚步都抬不起的血人被跌跌撞撞背进,堂内诸人见之无不惊骇,七手八脚围凑过去,安置到隔壁耳房塌上。

      那血人遍体鳞伤,双眼肿到只剩了半边一道缝,嗓音惨烈嘶哑,却急切循着落英声音方向:“落姑娘,鸿雁楼碧芜馆桩子不、不能留,快撤!恨天门把这几处源头都摸到了。”

      落松一边反应迅速,闻言当即调度人手奔往各处增援传告,一时满堂混乱惶惶。

      落英俯在塌前,听这重伤的柳先生拼尽最后一丝气力也要亲自递来的讯息:“霸下发现自己药方被泄密,摸查到了茶庄,他们今夜是来一、一网打尽!药方和地图都在我身上,”他艰难抬手,却已无力自己掏出,“这方子你去拿给管逢疏那边比对,就,定能验证我的猜测。”

      落英顾不得男女大防,顺着他所指向衣间一摸,摸到的却是伤口奔涌的温血,猛一颤抖,就手发狠地捂住,只急喊人包扎急救。

      “落英。”

      旁边一个声音响起,落英闻唤看来,勉强拉回些理智,压着颤声回向那血人道:“正好妙公子在,这就让他带去。”

      迟阶走近塌前,早看出这兄弟是先遭了折磨毒打,最后才给送上了结一刀。

      即便这般鼻青脸肿血糊淋漓,依稀还是能认出一点少时模样。

      拨开落英,迟阶上前封点住伤者几处大穴,就手止血扎牢,这战场急救的一套驾轻就熟,但心下清楚,于此人的状况也顶多再延上几口气罢了。

      “我跟柳先生有几句话单独讲。”

      落英捏着那从鲜血中取出的密信,咬唇点了点头,妙公子在这个状况百出的夜晚无形中成了她的主心骨,她焦虑重重却硬打起精神,率人暂退出耳房。

      血涌暂缓,那伤者听见言语,朝着道:“妙公子,务必提醒逢疏……”

      “杨丛。”

      塌上人闻唤突一凝定,继而便猛烈挣扎要起,似惊慌似疯狂,极力去睁抬肿合的双眼想看个分明:“你是谁!”

      “我姓迟,迟阶。”

      他二人少时同为朝官子弟,在京中就照过面,后来迟风卿帮着将这杨家孤子护藏在琴州,更同在泽林一屋檐下过。只是二者当年境遇志向皆迥异,一个心怀仇恨埋头苦读,一个没心没肺浪荡市井,原不是一路人,谈不上多熟。

      但杨丛此刻却觉得普天之下,没第二个人与他更同仇敌忾,简直是他潜伏多年功败垂成之际,上天冥冥派来与他交接遗志的:“你?还活着!你知不知你爹,你全家,是被谁赶尽杀绝?!”

      看这杨丛只怕是气数将尽语无伦次了,迟阶按住他激动徒劳的扑棱,抓紧直问:“把你查到的都告诉我。”

      “恨天门帮董家清除后患,你我两家亲眷当年都是死于他迫害追杀!”

      “恨天门门主霸下,此人与董家有极其隐秘的关联,”杨丛情绪激昂沸腾,言语气力回光返照般一瞬提了起来,“霸下率人在江南诸州私贩盐铁,汇集运至定州郊野,正是交给董四销赃获利,这是最直接的勾结铁证!我有他窝藏地点的图纸,才交到落英手上的便是。还有……”

      “霸下其人,手段凶残肆无忌惮,但我暗查得知,他身上有个恐人知晓的不治之症,须常年用药怯毒遮掩。我寻机拿到了这份药方,本还不知所用,听到你们逮到韩家人的说辞才豁然想通,霸下定然就是一个犯过滔天重罪的铜黥钦犯!董家帮他脱逃制裁,康济堂为他去了黥印,配制疗药,他反手将韩家全员灭口。”

      “逢疏这遭将这手段揭开审讯,里面风声传出,霸下未猜到韩家还有活口,却歪打正着查到了我。他单是杀我一个泄恨不够,我受着堂主资助,这些年扮作贡茶商接近恨天门,他深挖定然挖得到堂主与公主关联,只怕就此便一并揪出这些地下经营,我不能给陆少坏事……”

      “若不是为此,我不甘心,就是临死一口气,我也要让霸下知晓我是谁,我是为他刀下几十条杨家冤魂来索命的!”

      杨丛讲得泗血纵横声嘶力竭,凄厉的吼声直将落英们都又惊动了进来。他不顾众人安抚,只拿那双看不清的肿眼竭力追铆着迟阶方向,最后一刻仍在高呼追嘱:“董家误国害民,坏事做尽,你把他们连根拔|出,你,查下去,查下去……”

      迟阶退到门外,看天边一点点挤出鱼肚白。

      待落英抹了泪痕出来,只见妙公子独站在廊间,神色平静,似已是筹谋在握。

      落英将那药方递上:“你带回给管公子查。”

      “不用他查,”迟阶没接,“你派人拿到旧曹门的瞎子医庐,交到一个叫亚望的小孩手上,是不是疗愈铜黥痕的药方,他当即验证。”

      落英紧攥着双拳似乎还没完全回过神,迟阶却指向她另一只手道:“把那图给我。”

      “哪个,什么?”落英眸光聚拢,疑问看来。

      “拨派几个身手利索的跟我陈州门汇合,还有不到半个时辰开城门,”迟阶看了看濛亮晨色,知晓赶不及与管临当面请示了,“我去定州。”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5章 枉命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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