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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殿前欢(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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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京大内,皇帝寝宫福宁殿。
入内省都都知伍祥贵甩着一身老胳膊腿,颤巍巍一路冲进,敲向天子寝门。
里面人小心推开条门缝露出半张脸,是周琅的贴身内侍吉安。
伍祥贵皱眉问:“百官和外使都紫宸殿候着呢,怎么还没起驾?”
都都知统领全内侍省,是太监里最大的官,吉安神色恭敬,压着声答道:“万岁嗓子哑了,眼睛也肿,只怕还得整肃整肃才能见人,小的们都心急火燎插话催着呢。”
伍祥贵听了,满脸写着成何体统,不由分说拉开门直接闯进,手向后一挥:“没用的,滚外头等去。”
吉安缩着脖迈到门外,与随着伍祥贵一道来的小黄门挨到一边。
这小黄门名叫可仁,年纪才十三四,初补进内侍省不到半年,就巧被伍祥贵一眼识中收了当干儿子,提携到身边寸步不离。
“吉安哥哥,”可仁声音甜糯悄悄问,“万岁怎么啦?”
吉安伸出两指,虚比着自己脸缓缓划下,撇嘴摇头低声啧啧:“泪人儿一样。”
可仁想了想,想明白了缘故,也跟着长吁短叹起来:“是亲爹爹啊。唉,太上皇在天之灵肯定也不忍看万岁这么一直伤心,天子之躯,熬坏了身子骨可了得。”
吉安一愣,侧头瞅着可仁粉雕玉琢的嫩脸,差点被他逗笑了:“什么跟什么?国丧百日都过了,哪还是那一茬?是贾朝奉回来了!”
可仁懵懂:“贾朝奉?”
“跟今日胡人来使一道,被护送回来的,大半夜下旨提前专开的城门,四更里咱们就候着了,”吉安抬手捂住一个大哈欠,“原听闻是受了重伤,接回一看,哪里是重伤?”
可仁疑问着睁大眼睛,吉安凑近他,语声更低更邪乎:“活死人一个!这不,把万岁疼的,朝都顾不上上了。”
“哥哥,这贾……”
门轴咯吱一响,惊得门外咬耳朵的立刻收声站直,伍祥贵亲自搀扶着一身隆重朝服的周琅走出,驾轻就熟嗷嚎一嗓:“摆驾,紫宸殿。”
吉安等大队内侍列队在侧,只有伍祥贵一人近随在礼舆旁,一路上还在尽职尽责地开导周琅:“万岁节哀,怎么说到底是回来了。想想前时战后,朝中上上下下多少人要翻脸不认,想就此扔贾朝奉在外头自生自灭,还有反要治他的罪!要不是董相专门出面,评了公道,说出万岁心声,哪得今日归来,得了这般殊荣与恩泽?”
舆内周琅沉默不语,只搓了搓眼角,似叹似应。
伍祥贵又道:“鞊罕人也不是个东西。贾朝奉伤成这光景,前时往来怎么故意含糊,不说清?摆明是拿在手中,妄想着要挟谁。老奴瞧着万岁爷这些日,暗自里时刻忧虑惦念,外头还受着些借机得势的在朝中横行霸道,如今人平平安安接回宫,再怎么飞不出去了,万岁这口憋屈气,也该出一出了。”
周琅撂下手,迷茫看向舆外。
多年习惯了后宫前朝各事,都只靠着贾时作参祥倚赖,这几个月人一走,才惊觉身边别无亲信,就剩吉安这些只会端茶倒水的蠢货,细数还只太后当年亲自提拔的这老内侍最有见解,也敢说。
伍祥贵瞄见周琅表情,更抓紧时机敲道:“万岁擦亮眼啊,别被些人里外勾结唬弄了去。鞊罕人指名道姓只要与新上任的互市监大人接洽商谈,难道是有人早就私许了他们什么好处?如今贾朝奉伤得神昏,只凭内外串通几张嘴!万岁这就轻易委任出边贸大权,培养出新的党羽蛀虫不说,只怕寒了董相一片忠心。”
“你意思是——”周琅声音喑哑,听上去似在诚心询问,“鞊罕人佯称是赫布楞冒死救下贾朝奉,只为了强迫朕任命重用管临?”
“搞不好就是鞊罕部把人害的!”伍祥贵趁热打铁,“贾朝奉如今疯子一样,连句清醒话也说不出,空口无凭,哪知当时究竟是怎样?”
“谁连句清醒话也说不出?!”
从来软声细语的舆内天子突然怒吼,把伍祥贵惊得一抖,他缩颚细一回味,才觉得不是别的失言,只是千不该万不该在此时频繁呱嗒贾时,刚想再出言缓和两句,抬眼却见已到了殿外,忙跟着躬身请皇帝下舆。
周琅虚弱摇晃猛一抓牢老内侍手臂,伍祥贵殷勤抬扶间侧眼暗瞥着表情,便感觉到这一向唯唯诺诺的皇帝,到底还是把话听进去了。
紫宸殿专为典礼受贺与接见使臣之用,今日在列官员皆与邦交事务相关。
周琅一到,礼官即欲按程宣召。
殿下群臣中一人出列:“圣上,臣有一事急奏。”
周琅眯眼望去,不知是不是正因才刚谈论到其人,心思莫名逆反,出口称呼空前亲和:“管爱卿请讲。”
管临手中卷册翻折到一页,朗声道:“才前商议拟好的与北漠互市条约,抄录成册今晨才分发在手,但臣翻阅核对,发觉原本拟订好的榷场税一项由原本的百十四,被户部钤印修改为百四十,今正欲与鞊罕使臣出示签订,如此重大条例改动,可需再度商讨确认?”
周琅看向案上卷册,身旁侍奉官笨手笨脚地翻了半天,才帮他翻到所提之处,周琅一见果然,抬头寻人:“田尚书,有此事?”
旁边的董庚饶有兴致嚼起笑,目送户部尚书出列。
田连素严肃上禀:“回圣上,关税定夺非同一般固定条例,须随时局粮价浮动升降,百四十乃是依北漠战后两边物需往来、国库收支状况拟定,只是户部现下人手紧缺,上下盘点加班加点,才终于赶在昨日精确核算出,得以及时修改,未曾误了大事。”
周琅皱眉,田连素这番理论是真是伪他一时判断不出,但百四十的关税可是摆明了成心搅和榷场建立,“如此重税,商贾岂会甘愿将物品拿到榷场上交易?”
田连素紧紧持笏,语重心长道:“圣上,只要严加管控,能收得上来。如今西部战局胶着拖宕,长公主靖西军那头屡屡伸手要增援,国库吃紧,不得各处想着法开源?北境边线已然吃了大亏,这榷场上的真金白银,何不赚回些是些。”
周琅张望,底下一片静肃,如此荒唐无稽的说辞,满殿学富五车的高官没一个跳出来反驳,人精们都在抱膀观望。
仍在列外的管临心中摇头,哪能听不出这“西部战局拖宕”、“北境边线吃亏”,句句都是锤着自个来的,他迎着一哂,当即反问:“与北境线上的进出账,从原本每年白送一百万两白银、两百万匹绢,到和平互市,买卖增获数倍金银,这反而‘吃紧’的趋势,是如何得来?”
田连素闻问,眉毛挑起两道急弯,才挠上个几品官就敢跟户部长官当庭抬杠?他隐约听到背后有几声议论啧叹,不用回头,也猜得到一些人脸上等着看戏的表情——这愣头青敢这么贸然出击,靠的当然不仅是个人孤勇,身后不知受着多少撺掇与撑腰,如同自己一样,都不过是抛头露面的冲锋傀儡罢了。
田连素瞥眼看向董庚,后者脸上一派轻蔑不屑,脖颈转动一划,形如无声命道:接着,上。
田连素头皮顿硬,慢声转话题道:“近廿余年来,我朝铜钱外流严重,外朝别无官钱,只用我炎朝铸币,北漠诸部为了吸引炎钱,施行‘短陌’,八九十钱可直当一百文买使,如若榷场低税放开,不知有多少趋利百姓商家会去占这个便宜,铜币外流只怕更禁不止了。”
这点田连素说的倒是实情,只怕无可反驳,与强制商人以物换物交易相比,一刀切地收重税说不准倒是个有效的干预办法。
两侧不动声色的人精们又转向管临,看他如何强词反驳。
管临没反驳,却叹了口气。他当然知道大炎钱荒痼疾,不幸的是,这痼疾成因也早已摸清:“北漠盐价低于关西,和宜二十五年边城保州爆出太守亲自参与倒卖私盐案,大理寺严明彻查,将罪魁论罪问斩。保州之后便不设太守,由关西路转运使直隶,从此——”
说到此处顿了顿,只觉满殿上下所有人突都屏牢呼吸,殿内落针可闻,在百耳候立中,管临越发清晰响亮,把话一字一句说完:“从此再也未听闻保州有人胆敢倒卖私盐,然而保州关境对面的雄县,却打这之后逐年成了全北漠最大的炎钱来源地,却不知是何缘故?”
!
董庚这下真的压不住了,在众人目光聚焦中猛然瞪向管临。
全炎谁人不知道,关西路转运使正是董相的五儿子,他董七爷的亲兄弟?
全大炎国库都是他董家人的!打那穷边境上划拉这点小钱,不够出趟门零花的,轮得到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兔崽子来夹枪带棒,跑这来挑明揭发?
田连素在董庚震怒目光中吓得差点哆嗦,忙开口道:“铜币外流倒也不在民间倒卖私盐一项……”
此言一出,不知谁终于忍不住嗤了一声出来,田连素自知情急语失,也借势传递出去一股闷火,回头怒斥:“闭嘴!”
殿内礼官兢兢业业一视同仁,听到高喊立刻维控道:“大殿内禁止喧哗。”
一时乱箭飞舞互伤,这下压不住嗤笑的人更多了,殿下喧嚷混乱,周琅突然在上喝道:“都不要说了!”
群臣倒也少见皇上这等气势,纷纷噤声肃立。
“榷场税改回百十四不变。”
圣令一下,底下皆显讶异,御座旁侍立着的伍祥贵也惊撑起眼,连忙插言规劝提醒:“万岁啊……”
周琅置之不理,“管临。”
“臣在。”
“朕任命你这个互市监从今日起,统一监管所有北境榷场进出财务,收入核算上报,拨派于兵部西线战事用度。不是一进一出调配吃紧吗?专项专用,直接省事。”
众臣哗然。
有人大胆驳道:“圣上,不合规程啊。”
“圣上,还需合议定夺……”
周琅罔顾杂声,只朝向兵部尚书吕识远问:“吕尚书意下如何?”
吕识远心下知道朝中各股势力正在明争暗斗,他独善其身,不想站队,也没表过态,但是当下事关此节……就他妈没第二个选!成日里兵部卑躬屈膝问户部要钱打仗的日子过得够够了,少受一天气,多添一日寿,当即站得军姿一般挺拔溜直,庄严抬笏道:“臣,遵旨!”
周琅疲惫挥了下手:“议完了,立刻修改重誊,让宾客进来罢。”
“宣,鞊罕使节进殿——”礼官传声宣去。
董庚乌云罩顶,面朝管临方向,一对污眉压着两泡浊眼,眼珠子几乎要挤出来。
而管临始终面圣肃立,神色全然冷漠,连远方来使隆重进殿都未曾跟着好奇张望上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