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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照肝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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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的躲,逃的逃,王宫内外,人喊马嘶,玉阶银阙皆在颤抖,大官小民仓皇鼠窜,匆忙携带的家什珍宝被冲撞散落满地,已无人停步去拾。
乌达鲁没有跑。
他臃肿的身躯挪动起来显得格外决绝庄严,在御卫营武士们抵死忠诚的护守下,他一步步攀向上京城的至高点,祭天塔。
大难临头,汗王坚守,亲致躬天之礼,求保万民无虞——看起来像那么回事,但亲历过上次初雪之战的御卫无不知晓,上京祭天塔早就换了用途。
封锁在沸热地潭中的毒鹰群,遥遥忽受感召,越来越多挣脱铁锁镣铐,凶猛冲破笼顶。
甫一盘桓,似乎被周遭极富针对性的烈火攻击束缚,但心神无不更被那强烈的终极号令牵制指引,宁负焚身之险,疾飞冲空,饿极的妖眼俯望向有待席卷屠戮的覆雪大地。
——乌达鲁一只手鲜血淋漓,眼望着尖利的碎片扎融进自己肉骨,却发现这滋味并没想象得那么孤绝恐怖。
他只随随便便心念一动,便见空中数只妖鹰狰狞变色,远近万千雪粒被吸附凝结,忽作刀风刃雨,密集扑扎向战火最盛的城南墙外。黑压压的攻防兵阵顿时翻出数道蜿蜒波澜,那是活生生的人马齐然倒地的轨迹,有炎兵,有鞊罕兵,也有莫鞯人。
不在乎,乌达鲁几乎一瞬间就迷上了这种拔山超海操生纵死的快感,并对之前的谨慎愚昧生起深深懊悔,他需要什么荣光守成,贪恋什么珍宝美色,便不是彻底走投无路,又余几年安逸圣寿?万物毁灭重来,唯己独尊永存的新生天地不好吗?
涅茨儿子仰望得一点没错,原来自己真的是神选之王,他莫鞯乌达鲁的覆灭威力何止限于区区北漠,天下秩序本当推倒重建,所有不按己愿来的凡人都他妈该死。
才只初尝恶念神驰,已然贪恋难拔,不过瘾,天光突晦,乌达鲁掏出了第二颗丹。
他仰望群鹰,目色冥茫,神如梦游,持丹缓缓比向自己胸口——据说这里指令更快,杀伤更厉。
嘣。
……却是不是过于快了,邪丹尚未破肤,周身已剧烈一晃,心口如被劈裂,低头一看,只见一支金箭破甲穿膛,比致命似只偏了半寸。
“你造的孽够多了。”
这结结实实的凡间一击骤然疼醒了乌达鲁,他后退倒地,神智却遽然从幻控中脱出,支撑起自己靠倚向后方栏沿,逃躲不及,索性铮铮怒视,寻向那携一众猛士突破御卫重围,率先杀上来的贼首。
“扎什?”
一眼认出,难以置信,知道此时城内外多少人恨不得抽筋碎骨,剁他为肉泥,却如何也想不通第一个追砍而来的是他同族同血的亲外甥。
“反了你!”乌达鲁仰头愤骂,威严不减,“我是大汗,是你舅舅!”
那许久未见的死杂种持着一把金光凛冽的长刀,气势与神色是从未见过的骇异,令人费解的疯魔,他反问:“你是我舅舅?”
刹那间,乌达鲁心头又一次闪过那个困扰他多年、促使他将所有儿子都派出去离自己远远的先知预言,忍着中箭的剧痛,对着逼近的杀气,来不及思索因果,他略压下威仪,缓口恳道:“扎什,我只是你舅舅,确定,你不要信风言风语。”
杀势被这一句话暂阻,贾时分明已经痛苦到极致的表情又覆上层难辨哭笑的颤栗扭曲:“你怎么确定的?”
刀架脖颈,垂死智昏,乌达鲁怒道:“自打她摔成疯子后,我再没近过她,你怎么可能是我的儿子?!”
“哈哈哈哈哈……”贾时仰天大笑,笑得涕泗横流。
被指指点点喊着怪胎变态,作为一个多年咬耳猜测中有违天伦的畸形存在,他从未真信过那样离奇无耻的讹传,今日才得的真相炸裂了他半生的身份立场,却也澄清了困扰已久的谣言。
但只澄清一半。
此刻,害当年豆蔻年华的胞妹公主崩溃失智一生的罪魁祸首,却是亲口承认了。
畜生,所有悲剧的源头。
贾时挥刀砍下乌达鲁一臂。
乌达鲁惨叫着瑟瑟缩退,他想呼鹰唤邪,却发现扎了丹的那只手已经分离异处,他徒劳挣扎着又去扑够那从衣间滚落的未用整丹,却被如铡刀锋截断。
终在鲜血泊中残喘狼狈抬起头来,他口齿不清道:“我是草原上最尊贵伟大的王,你弑君叛国,业火惩罚,永世不得超生。”
“你不是我父亲,也不是我的君王。知道我是谁?”
贾时成心留他这一口气,就要将最惊天骇地的一句话与他终极泄恨了断。
风云乱象中,贾时俯身直面,开口声音被四周噪响的鹰唳盖过,但足以清清楚楚传入那草原最伟大的王耳中。
已然苟延残喘的乌达鲁猛一抽搐,浑黄的眼珠几乎惊蹦而出,但再来不及展现什么震悚与谩骂,脖颈已经被澄金的刀尖完全抵入。
没有快慰,没有解脱。
贾时崩裂欲炸,彻堕癫境,他拾起散落的冰寒丹,一颗、两颗,连那乌达鲁断臂手中已经残碎的也没放过,刀尖一转,猛然划破自己胸膛。
毁灭与救世只在一念之间。
脑仁碎裂,六神分崩,无尽凄嚎入耳,天色忽暗又明,万物冥蒙,若幻似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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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阶率军东进途中,亲身经受冰鬼鹰一轮恐怖突袭,两军俱损,燃硝紧急抵挡之际,却又眼睁睁遥望到那群鹰突而力竭复返,摔回上京城内去了。
心中还不及细揣,对阵至少再无束缚顾忌,北漠当世第一战神亲自领兵冲锋,长天圣旗呼应连起,鞊罕铁骑勇猛直推,一举扫平城西战场,彻底掐灭湭鄞王城最后一支奋战坚守的血气之师。
余者皆是逃兵溃蚁,败得更无尊严。
夜幕渐垂,胜利军趟血踏尸向着火光大亮方向收割行进。迟阶目利,一眼瞥见路边溃亡尸马间倒着个隐有印象的人物,下马寻了过去。
“达坦?”迟阶拨开白霜打绺的零乱须发,试了试他鼻息。
上京王廷众官拖家带口各随军部紧急出逃,刚一出城就被逮堵冲撞了个正着,偏只这老臣倒最后独显意决孤勇,重伤惊马苟延残喘穿越战火,足足多跑出十几里才力尽倒下。
再跑也跑不回南乡故国了。
“周述呢?”
达坦生是被这响亮名姓从那无常臂锁中唤回,艰难睁开了血肉模糊的双眼。
“周述呢?”迟阶已看出他撑不过两口气了,又重复一遍,“也逃出来了吗?”
“城头亲迎炎军,明耻教战,以身……”达坦尚未辨得来人是谁,只听汉话入耳,跟着就一字一字血泪泣出,“太子殉国了。”
迟阶似显触动,却也暗替方执松一口气,“十三死了,冰寒丹在谁手上?谁控住了鹰袭?”
“扎什,扎什……”达坦脖颈微抬,眼珠竭力往着上京方向扯动,“一定是他,只有他……”
迟阶揪住之前疑窦追问:“周述为什么要找他?”
有刹那意识回流,达坦忽一警醒:“你是谁?”
“随护管大人的大炎侍卫,我们见过。”
不远处一纵火花炸起,达坦暴瞪双眼,突然看清了眼前人一身装备服色:“你是个鞊……”
“我是汉人。”迟阶脱口简道。
达坦将逝的神智已无力串连判断,信也好,疑也罢,此生使命已尽,再指望不了他这个无名谍臣继续运作与翻覆,但……便只一瞬苏醒,仍觉懊憾难耐,不吐不快,不甘,不平,他回光返照般猛一打挺,一把枯指揪抓住迟阶袖腕,倾尽最后一丝气力道:“你去公之于众……验龙脉,查龙血!大炎龙座上应是假、假……”
迟阶晃了晃他,俯耳凑近,终究去势难挽了,未完话语已随魂魄游丝断散,达坦双目犹睁。
迟阶抬头望向上京城漫空的浓滚迷雾,沉默许久,再垂首来,抬手为达坦阖上了眼睛。
礼敬仅来得及心念间一转,他撂开尸体,继续上马前行。
迫近城围时,噼啪爆响起伏不绝,城外精准射出的无数燃矢,勾连城内蓄谋埋伏的隐秘引捻,几个时辰下来蹿涌汇集,已将整个上京城烧成闷炉焦土,人间炼狱。
火光映空下,联盟两军正式会师。
“你涅茨人掐死得及时,我烧成了。”
方执驱马迎出,脸上乌一道血一道,却满溢激越豪情,这一战漫长,曲折,艰难,惨烈,但终见分晓,或许将永载史册:“我们打败了冰鬼鹰。”
“不是我,”迟阶却无显澎湃,指了指城内,“鹰与丹都在上京,有人在最后关头冒死破了它。”
“谁?”方执微讶。
“你们贾朝奉率的那伙私卫,”迟阶双眼扫过熊熊燃烧着的断垣焦墙,将马头冲向两边火势即将汇聚前的一个窄小豁口,提缰待发,“跟你同进。看看大英雄死了没,救出来能给行个什么赏,论个什么功。”
马蹄腾起,而四下万般寂静。
迟阶勒马,疑惑回身。
“赫布楞……”方执原地未动,新得的讯息令他短暂诧异,与身后众将面面相觑消化了下,才又转回头来。
他看着默认理所当然就要进城援救的赫布楞,一个欲言又止的神色闪过,抬手指指四燃乱火,慢道:“先不要进去了,城内都是烈火残毒,还有残余焰硝未爆,就此围堵住,烧它几日烧干净了再说。”
迟阶似乎一时费解,远远扬了扬眉。
方执马后的曹猛粗嗓接言,一语嚷出万众心声:“英雄个屁!里外祸害我大炎多少年,他胡狗全族祖宗八辈都该死,一个不留。”
迟阶又缓缓转看向己方部下。
鞊罕众将性情豪爽落拓,平日没事扯淡起来快人快语,此刻却个个同样离奇沉默,只有腾朔驱马向前几步,似乎完全了然老大的心思意图,却亦是满目劝阻之色。
无数只困乏但亢奋的眼睛此刻静静盯在身后,他们每一个都是悍不畏死的沙场勇士,是这场生死干戈的荣耀幸存者,而这坍塌的上京城头,四展的攻拔旗帜,已然是胜利的终点,完满的徽记,凯旋无憾。
迟阶忽地笑了一声,回身打马,穿火跃去。
“赫布楞!”
“老大!”
“那颜!”
交汇的火龙在他身后炸出一个最震耳欲聋的响天炮,彻底封堵了追悔莫及的里出外进。
那指天对地的承诺,终被井喷沸血一浪掀翻。
部落起义,边军征伐,原有的局部冲突暂时终结了,而族与族之间的原始鸿沟横亘深远,永难填平。
哪怕舍身赴死取义成仁,到头也仍是人们轻飘飘恶狠狠口中的“胡狗”一条,万世定论。
迟阶、六一十、赫布楞,哪个身份又能妄求一份善终?
他身上流着一脉莫鞯血,却亲手彻底覆灭了祖亲部族;他心系家园故土,却早晚将是大炎夙仇新恨投射的眼钉肉刺;他为长天军披肝沥血汗马征战,却有多少同袍仍在暗中挑拨筹划,时刻准备揭穿清算他当年疯狂杀戮过鞊罕人的战仇命债。
今日的贾时就是明日的迟阶。
皆是矛盾,皆是徒劳,皆是唯一指向的大快人心——死。
妖鹰势竭,恐怖坠尸赫然横曝于上京城心,冰骸渐融化作紫水漫向马蹄,散出呛人的毒气,满城溃奔哭喊,焦尸遍地。国破家亡,万般能想到的末世浩劫景象,莫过于此。
迟阶一眼直击胶着,打马飞奔向祭天塔。
沿途有多少大兵小卒横马拦袭,乱箭飞至,数不尽,时空仿佛突然倒流重现五年前的阿拉坦丘,杀疯了的冥九婴天兵难敌神将莫当,一条血路推到底,每出刀便多添一条厉鬼下狱。
那蛊毒趁乱夺魂,重显神威,得意了吧。
一个出离的自己在看着癫狂的自己。
祭天塔上混战纷纭。
迟阶层层排敌跃上,一手挥刀劈砍,一手拨向身上各处甲扣,近身交手重甲下马穿着累赘尚没得闲脱,此时随卸一片就是个称手投矛,接连砸得下方追来的御卫武士叠串滚阶而下。
轻装近搏,却不知何时自己也已是血流狼藉,抡刀走剑之间被多少招敌袭侥幸得逞,根本无暇感知,只要还没倒,只要还能再冲一级。
终于在最顶层一众厮杀乱影间,他看到了被私卫搏战拦护,缩瘫在角落的贾时,和死无全尸的乌达鲁。
贾时胸膛敞露,心口扎痕血糊淋漓,从双眼愣瞪的脸上看倒还活着,眼神滞钝不知在看向何处,嘴唇狂抖张合正发出诡异大笑声,恐怖到几乎可以却敌。看起来四肢无伤,却好像再也站不起来,更不能打了。
背后的箭袋口忽明忽暗闪着几点利镞金光,正是先前从鞊罕营里顺来的那几支特制淬鎏箭——是迟阶亲自将斩邪破丹的武器与方法交到他手上,而无人堪预料的最后,通灵同毁,妖鹰覆亡,他也恰恰做出了迟阶隐中预感自己命定要去承担的选择。
无辜万众在无知无觉中得救了,而救世者正癫瘫此处,谁都要他死。
坚决护守贾时的最后一个侍卫也终于不支倒下,迟阶孤军奋战,被车轮缠斗,腿上又挨一刃,腰腹连吃数击,背后好像还掠过几缕刀风。
他控着步伐方位,突对新冲上一御卫抛去那柄一路已经砍钝的兵刃,大力白送他了个御刀飞空。趁此敌攻空档,终于一跃护近,蓄谋半天了,上手一把抢换过贾时无力垂握着的淬鎏长刀,抡臂起势一挥,刀锋正中盘转而上的攀梯顶端,火花擦迸,呼一下就顺着连片木阶撩下去了。
很快,塔梁震颤,朽木脆折,乌达鲁尸体被迟阶一脚踹出,更添砖加瓦,整个攀梯载着冲涌追兵,一瞬轰然倒塌。
同归于尽而已。
袭兵彻底被击退阻隔,而孤柱难支的燃塔也开始摇摇欲坠。
无路再上,无路可退。
迟阶终于歇了下来,他遍体鳞伤,但看上去心满意足,毕竟连轴战多日打得确实有点累了,崩塌前还能凭栏看上会儿风景也是好的。外头夜色浓稠,而火光正盛,大汗毙殁的消息应该已经四散传出,到处是残兵败将的哀嚎,更远处应该还有胜利之军的欢呼。
白骨攒孤冢,将军觅战功,一世豪勇燃尽于巅顶璀璨,最好不过的结局。
脚下支撑又裂塌下去一片,没知觉的贾时差点跟着滚坠,迟阶及时拉住将这仅剩的战友拖向自己,同据在暂时完好的最后一隅。
身体一旦暂时告歇,一路挨受的大伤小创争先恐后回馈给感知,每一呼吸进出都是揭皮连肉的起伏剧痛。
“你醒醒。”迟阶转移注意力,用手背敲了敲贾时的脸,指望这厮哪怕抓紧最后间歇短暂清醒起来,说个话鞠个躬也不枉并肩肝胆一场。
但回应他的只有睁眼疯无法自主支撑的东倒西歪。
“哎。”迟阶嫌弃缩躲,方寸间躲不开,贾时胸口仍在涌冒的鲜血崩了他一前襟。
迟阶忽一怔愣,豁然想到了什么,伸手向自己已被湿血染透的衣衫中摸索,从内袋中掏出亚望给他备带的松脂丸。药丸由油纸包存亦未能幸免,琉璃般剔透的原色被浸得腥锈斑斑。
看看药,看看血,迟阶突然哈哈大笑,差点笑背过气去,只觉此生造化格外弄人,宿命格外妙趣。
他抬头一仰,穷奢极侈将整包缓痛药丸一口吞下,另手又拍了拍身旁僵瘫着的废人,公平公正道:“行了,真龙天子是吧,咱俩就算谁不欠谁。”
话音刚落,塔势突倾。
迟阶飞速朝外扫望数眼,回身揪拽住贾时,果断朝一方跳出——烧死不如砸死,砸死不如摔死,摔死不如……拼一把摔不死,百死关头,无路遁活,死法总归还可拼一拼把控在自己手上。
意识止于触地一刻,不,不是地,似乎是瓦片。
嘈杂戛然而止。
无尽深坠,漫长空静。
……
风恓恓泠冽,雪簌簌无声,像儿时炎京的午夜,白日里车马骈阗的软红香土,呼朋引伴的喧吵热闹,一散场便终归是这般岑寂凄清,茕然独行。
漆黑巷道的尽头,却有一扇烟火家门为他敞开,顷刻融冰化雪的炉暖炊香一涌而出,父亲永远故作板脸说下回一定揍他,母亲说备了他最爱吃的蜜酱蹄膀给他压惊,二姐担忧未消地狠掐着他臂膀:“妙妙,叫你再多管闲事!”
他恃宠而骄笑嘻嘻,就要在至亲环迎中迈进门槛去了,可是……不对,少了什么,少了谁。
一根利线穿凿了他,牵扯着他。
他转过身来,听到有人在黑暗那头疾奔呼吼:不许走!
他迟疑着脚步想开口回应,却怎么也看不清面孔,道不出姓名,急得他脑如针攒,心如风鼓,莫名其妙就被逼出了两行清泪。
是谁,你是谁。
“……我没名字是不是,会不会正经叫一次人?”
剧痛,寒冽,焦灼,感知次第复苏。
推开万钧混沌,迟阶睁开了眼。颓垣焦土的尽头是一线几乎再未能重见的曙红。
夜过去了,天可能要亮。
他抖抖冻僵的嘴唇,答出此生从没唤过的两个字:
“管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