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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比翼刀 ...


  •   “大汗,漠西合仑兵败,部曲尽被鞊罕军俘虏。”

      “大汗,斡宁王长策动漓北三部,联合叛降赫布楞。”

      “大汗,大孤涂殿下拨派的两万回防兵马在恒沙泉附近被伏击,突出杀围不足三成!”

      “大汗,九孤涂殿下东线奋力抵挡已将不支,请求增兵!”

      ……

      战报如飞蝗般抵达上京,局势明显在某个节点骤然转折,自此之后句句闻来皆是噩耗惨声。

      确然又被鞊罕军算计了。

      全莫鞯部最擅用兵的大孤涂岱钦,率军一路西推追打穷寇,吃了诱敌诡计,十万重兵被围困在漓西旷日持久的鏖战泥潭,神出鬼没的赫布楞筹谋已久地布兵封锁了所有回防线路,关闸打狗,一支像样的勤王部队也透不过来。

      顶在东线前方的九孤涂摩雷,更压根就是这场祸乱的始作俑者,自作主张背叛父汗意志与炎军翻脸为敌不说,怎么一交手还被软骨头炎人打了个屁滚尿流?苟延残喘向西逃撤,还好意思伸手向上京报请,要支援?

      底下众臣将争论不休。

      有人主张立即将十三孤涂接回好生安抚,如今亡羊补牢,犹未迟也。有人早已看出那九孤涂居心不轨,趁乱拉拢涅茨弟弟一伙,岂会放手,明显是想篡夺他老子早晚要传给大孤涂的汗位。

      当着最高主子的面,不管哪方观点,心中都有个共同懊悔与不解:涅茨人冰鬼鹰这么个能为己所用倾灭天下的制胜之力,大汗怎么能一拍脑门,拱手交出呢?如今发现中了鞊罕军圈套,硬碰硬兵力不敌,没后悔药吃了不是。

      或许天运已定,今年的冬天比记忆中任何一个冬季都要平静温暖,荒野上冰雪过早地消融,仿佛自主抵抗着灭世危机的可能性,无情地倾向着敌对者。

      鞊罕大军的恐怖骑步一声比一声合围临近,幽灵般拢向上京。

      王座上的乌达鲁不知是已溃然麻木还是暗吞了定海神针,丧报接连扑面,倒一反常态,未见失态惊慌。

      直到又一则新报传进:“大汗,方执亲率炎军突围,越斐汶岭直奔上京来了。”

      讯息突然换了主角,终令乌达鲁神色有瞬间震动,底下更是当即沸反盈天——

      “连炎军都敢孤军北上?不怕鞊罕贼们抄他后路?明显他两伙从头至尾暗中结盟搞鬼,大汗,臣自请领兵迎战,先屠这伙汉蚁立威!”

      “方家军卖军备抽大钱,这姓方的原本跟咱们点头哈腰的,分明是被九孤涂截人逼急了没法跟他炎人面上交代,大汗,不如派使臣先往解释安抚,让他少趁这会儿添乱。”

      世代血盟的御卫营时刻放在顾虑首位的,永远是大汗本人的生死安危,底下杂声乱噪中,肃立王座之侧的全营统领博森蓦地升起一份警觉,躬身近水楼台低劝道:“大汗,众贼目标都直指上京,何不摆出重兵防范的假象,臣请由御卫营精锐护大汗迅速秘密离京。”

      逃?

      乌达鲁字字听得清楚,当即坚决摇了下手。

      一世的辉煌与心血,搜刮与防卫,尽在此城,灵活遁跑这个对游牧政权再习以为常不过的应对策略,对他来说却永远不是一个考虑的选项。他有充分缘由与信心,坚守上京。

      一时拍不死狡诈凶悍的鞊罕贼军,还至于连软柿子的炎军也拿捏不住吗?

      乌达鲁与博森下了番命令,言语间抬头张寻。

      “达坦。”

      底下正默默观望着众臣将争论乱嚷一团的黄发老臣,闻唤冷不丁一哆嗦,却很快回神恭敬道:“大汗,臣在。”

      “你跟着同去,绑周述来。”

      ————

      周述的半开放囚所挨着上京宫墙一角,其实有个正当雅名叫“南侯馆”,但无论胡汉哪边坊间,说起来都是它的另一悠久响亮名号:“昏羊圈”。

      民间盛传,见午之乱大炎皇帝与太子被俘至荒蛮北漠,从此过得是食不裹腹,衣不蔽体,生不如死。胡蛮子怀着对汉地经年日久的嫉羡鄙夷,将花样百出的取乐残暴都施加在这曾经全炎身份最尊荣华贵的两个人身上,极尽发泄折辱之能事,让他们吃马料,睡羊圈,赤身披兽皮向各部落叩拜示降,供人肆意耍弄参观,万乘之主一朝沦为猪狗不如。

      直到当权者发现,这对汉囚远在炎京的妻子、母亲,在夫儿被掳多年后仍以强悍的手段和筹谋,牢牢把持着炎廷政权,才逐渐起了别的心思策略,阶下囚重被提为座上宾。

      ——传闻总有一定程度的扭曲和夸张,但无人在意。

      在这幢不是羊舍也并非马圈,还算能见天日遮风挡雨的灰墙旧院里,周述数着四方天空里的北鸦南雁,已度过整整四十三年春秋。

      当御卫营武士步声响亮闯入院门时,他有种预感,这炼狱的岁月也许终于来到了最后一天。

      达坦持着御下重臣的严厉威仪,命众御卫武士暂守院中,有大汗密令要先向炎囚私谈交代。

      “太子!”

      屋门才一紧闭,那老臣转身却是双膝撞地,苍声哽咽。

      已知晓战局的周述,却似一脸空前解脱快慰:“来接我了。四十三年,等来的不再是降书,不是和使,不是金银财帛奇珍异宝——是刀枪铁骑的军队,终于,来了。”

      达坦望向周述手上早已备好的毒|药瓶,越发老泪纵横:“太子何苦操之过急,炎军兵临城下,请太子出面斡旋,未尝没有脱逃之机……”

      周述摇头:“他们要我前去作何用处?他要当面折磨昭示,他不杀人,他要的是一次次、眼睁睁、血淋淋地诛心,我早就死了,只这一具空壳配合他一辈子,助他狂妄得意,一步步退化成这么个愚蠢自负又胆小如鼠的废物,余下只等因果业报摧枯拉朽,我这耻罪之身,已不必最后再在故国臣将面前现这个眼,出这个’风头’。”

      达坦叩额作别,泣不成声。

      周述目光下移,冰冷决绝的神情终显一丝眷缓动容:“你打小隐姓埋名潜伏敌国,为我周氏江山耗尽一生心血,谭家忠肝义胆,天地可鉴,千秋当载。达坦,大事未了,你要活到最后。”

      “大人,大人!”门外御卫武士似觉得屋内耽搁太过,已不耐烦上前催叩。

      “臣得终生守卫先皇与太子,荣幸之至,万死不辞。”达坦起身来颤巍巍,抬步间仍似不舍不甘,“只是这么多年来终于确认,哪怕再多等几日,他已在路上,只等太子亲口讲明证示……”

      “来不及了。”吞空的药瓶被掷在地上,周述整了整破旧单薄但干净齐整的衣衫,迈步就要推门而出。

      “慢着!”

      忽打屋顶传来一声低喝,自房梁上悄无声息落下一人。

      达坦猛抬头看来,一瞬满目惊喜:“扎什!”

      不速之客站定望向他冷笑:“好你个达坦大人,你享着高官厚禄,在我上京作威作福了一辈子,竟是这么个深藏已久吃里扒外的东西。”

      达坦未见被目击揭穿的慌乱恐惧,只激动到连每根胡子须儿都张了起来。

      周述却不知是药性已显还是被突来的状况劈住了,定定面朝门外,并未急切转身瞧来一眼。

      “太上皇,”达坦示向周述,特换了称呼,“有话与你说。”

      “他算是谁他妈家的太上皇?”

      贾时蛮声驳骂,目光移向那比印象中更佝偻垂老的炎囚背影。

      这并不是他们头回相见。

      才在房梁上短短匿藏一刻,环顾陋室四周,久远记忆如皮影走戏,似蟠螭转灯,多少前尘旧事串联成线,弹指间宛然已在脑中将前半生重新活过一遍——

      在他儿时,大概上京每一个有高才卓识的熊孩子都曾攀过这围院墙,前来瞻仰汉皇父子风采,各显辱敌身手。

      污言秽语挑衅嘲笑自不必提,他们向院内扔石子,倒尿粪,某次有个混账甚至兴致勃发,远远端起弓箭,瞄向院中人一颗乱发头颅。

      一箭飞出,那窝窝囊囊的大炎前太子不堪一击,哀嚎一声当即倒地不起,鲜血扑了半张脸。利镞正中耳垂,扯下一块软肉,却不伤性命筋骨。

      出手何等狠辣,准头何等惊人——往日只一味被耻笑欺侮的扎什毛伊,自此在小伙伴间一箭成名,好不得意。

      也许他天定就是个汉人克星。

      突一日,他被从来不待见他的舅汗专门召见,硬拽进一间巫医帐里验体治病,身强体壮的他不知被得出了什么异禀结论,这之后便来了个汉地夫子,开始教他与周琅一同学习汉话、汉子、汉习俗、汉礼仪、汉一切。

      他一天天成长为意气风发的卓越武士,早不再干什么以羞辱老弱囚俘为乐的无聊事了,神圣的草原血统赋予了他更高的任务与使命,他即将陪同周琅一起去统治全炎汉民,教他们做人。

      很乐观,很天真。

      客居七年切身痛悟,汉人原来并不个个是上京昏羊圈里那样温驯软弱的待宰羔羊,却竟是一群心中都有无限弯绕圈套的渊博狡狐。即便身居最高权位,也怎么都玩不过那些人精。而身后族人只望着以他区区二人对炎地挖光刮尽,故乡传来的永远是贪婪无情的施压与怪责。

      今时重返上京一路,步步只觉恍若隔世,他以为自己讨厌透了汉人,回首却发现打骨子里对胡人憎恶更甚。

      或许前日有人对他说的那句话太过醍醐灌顶:他是一条狗,两边都从来只当他是狗。

      连他自己都不知自己究竟是谁,所图为何,压抑与乖剌似乎在来世那一刻起就铭身注定了,天涯海角也逃不开,挣不脱。

      “扎什,”达坦见周述始终呆立不语,主动代为开口,“你的名字不该是扎什。”

      贾时猛从怀中抽出一物,厉声逼问:“给我彻底交代清楚,这东西你们从哪找来的?”

      “比翼刀,当年先大汗留给小女儿的陪嫁礼,玉金宝兽身上摘来的两把对称飞翼宝刀,”达坦看向那把旧物,心中欣慰前那来使的炎臣果然靠谱及时助成了这一转交托付,循循善诱的语气越发变得亢奋而急切,“公主几度与人成婚未遂,数不清的嫁妆早就不知散落何地,她却独独心爱抢回留下了此物,你之前可曾见过?”

      贾时当然见过。

      打小见母亲时常把玩这柄短刀,这刀于武力超群的疯公主用途非凡,不是跟别的兵器一样拿来四处伤人闯祸的,却是常将刀柄用作梳篦,凌乱的发梢被缠起又松开,动不动就那样神游天外般傻笑上一个晌午。

      这刀他又何止见过。

      奉命陪周琅回往炎地继承大统,临行前的那个夜晚,向来迷糊懵懂的母亲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她轻手轻脚来到床边,流泪抚摸着熟睡中少年的脸庞,可怜儿子因为她这个人见人躲的凶悍疯娘,广为恶毒揣测的没爹身份,被喊了十几年杂种、怪胎、变态,连睡梦中都紧紧皱着眉,攒着拳,时刻预备着揍翻这世间所有无端涌来的恶意。

      疯娘默默将这最珍爱的短刀赠别给了唯一的骨肉亲人。

      贾时领命南去,从此刀不离身。就连那啰啰嗦嗦的炎京宫廷规矩,也未曾片刻没收去这柄利器,怎么说周琅这点帮护特权还是有的——大炎朝的九五至尊罩着他,这等小事上他肆无忌惮,毕竟身有隐疾的九五至尊倚仗他,暗地里更需要他罩。

      直到……

      打哪又冒出来一把刀?

      或者他在炎京从归来的管临手上接过这世间的另一把比翼刀时,脑中就已跳出一个模糊而可怖的直觉,而直到此刻,内心仍本能抵抗着真相的逐渐清晰。

      “……那人为什么需要你植血才能顺利登上皇位,因为他根本通不过龙脉验证!”

      “下雪了!下雪了!”

      门外等候的御卫营武士们突然惊喜嚷了起来,高声压过了达坦声量不高却石破天惊的话语。

      敌军压境在即,王城上下正前所未有地压抑愤懑,冰雪在此时突临,是绝对的天运昭显,上京必得庇护,湭鄞王朝神佑永生。

      周述却突然放声大笑:“破釜沉舟,死而瞑目了。”

      全城内外的兵荒马乱,丝毫未冲击到这陋室之内的惊涛骇浪。

      贾时脑中嗡轰爆响,不知何时已将两柄刀都摸出各持在一手上,呆望着周述背影,开口声音是自己都未意识到的惶悸颤抖:“你究竟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周述终于缓缓转过身来,一汉一胡,一囚一主,一老一少,从未这样真真正正地直面相视,而眉眼镜照间,答案早已呼之欲出。

      顷刻,所有激烈汹涌的猜测和惊恐,统统终结于一声平静却刺耳的呼唤——

      “孩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1章 比翼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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