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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起狼烟 ...


  •   第三批向北运送的战备铁器部件,与送往炎京的人质十三王子忽穆里,互换交接,在腊月到来前终于成行。

      冬季似乎快盼到头了。

      方执特派了曹猛率队护送与迎接,一行人马在约定地界候了半日,被|干冷的北风吹得都已拍鞍骂娘,才远望到一队周身玄衣黑甲的湭鄞御卫营骑兵,前后护送着一驾高篷马车而来。

      顺利接手后,众炎兵们无不好奇张望——

      涅茨人周身缚浸在特制的蒸汽高桶中,桶顶枷锁卡住脖颈,只头脸锁露在车顶的网篷中,一袭银发由着内外温差激出的白霜搅缠打绺,双眼被毡巾罩蒙,奄奄一息,连活气儿都呼不出了似的,哪里还见有那般搅天弄地的邪恶本事。

      这就是他投奔那全北漠最有权势的父汗,一腔拳拳孝心交付所有,换来的最终下场。

      蒸腾的热气杀伤力远超负荷,四肢百骸都已灼伤到不听使唤,忽穆里昏沉中听着车轮辘辘与周遭杂乱的汉话,实不知自己已被异族敌兵押送着南去了多远。

      若隐若无,似一阵轻微鼓点从地心深处传来,自己才将将感知到,就听队首那似乎是炎军将领的高呼了一句,继而便闻感周遭马蹄奔腾,列阵相迎。

      轻微的鼓点渐变为隆隆震声,忽穆里挣扎着从混沌意识中识别出,似有漫天箭矢弧落袭来,少数击打在炎兵匆忙御守的盾牌上,插划过耳边细密封闭的网篷,更多则像是挟来压倒性的威慑与恐惧,让此程只是来押送交接的炎兵惊惶意识到己方的防备不足。

      直至短兵相接,乱戈铿锵,忽感自己的马车被拖拽而去远离交战中心,又有数支追兵几欲袭来,皆被备战充足的劫兵格挡开去。

      不知过了多久,车马渐停,精密扣锁的囚笼被小心开启,头上的毡巾扯下,颤抖睁开眼,半天适应了茫茫日光,才看清车外被众兵簇拥当中的熟悉面孔。

      忽穆里似乎不觉意外,也未见惊喜:“九哥。”

      “十三弟,我来救你了!”摩雷驱马上前,脸上洋溢着偷袭胜利的激昂与格外动情的殷切,“你的族人也都从上京救出了,九哥绝不会任由父汗这样对待你。”

      涅茨人缓慢转动着湛蓝的眼球,神色看上去迟钝中有一点古怪。

      “谢谢九哥。”他似乎惊魂未定,只是孱弱地说。

      ————

      “狗胡贼!”

      方执拍案而起,勃然大怒。

      交换战备与人质,是大炎与湭鄞两方多日商定谈判的结果,上京已前后安然纳收了三批军械,却在这交付人质的当口出尔反尔,偷袭炎兵护送队,将涅茨人半路劫回,公然把炎方当傻子耍弄?

      莫鞯军此程重兵埋伏,攻伐狠辣,不仅意在劫囚,对数量阵势不足以成军对抗的大炎护卫队招招下的都是致命狠手,摆明撕破脸,宣告开战的架势。

      曹猛临阵奋勇指挥应对,究竟因防不胜防,寡不敌众,此去卫兵惨死大半,曹猛本人亦遭重伤,溃败而归,未能将涅茨人质夺回。

      方执当即号令全军进入紧急应战状态,不知是气的还是激动,撑在军案上的双手微微发抖。

      “摩雷策动四部莫鞯军贸然宣战,这是湭鄞军队一场权争内乱,”方家军智囊团内的保守派洪杰谨慎道,“少帅,要不要先观其变,呈报请示炎京?”

      方执坚决摇了摇头:“管是他儿子还是他狗爹出的手,都是姓他妈莫鞯。摩雷心怀不轨,惦记着将这涅茨弟弟拉拢成同伙很久了,他爹或许还想暂且联盟观望,这狗儿子一门心思就要趁冬南袭,要是留他到下一次风雪降临,祸患无穷。”

      众人似乎各自暗打了个寒颤。

      “摩雷莫非知晓了军械中藏的秘密?”

      方执闻之眸色忽暗,眼神在帐中这最亲信的几人间缓缓一扫,一旁亲历现场满脸愤恨的曹猛接道:“绝对不知道。军械由上京特派的精锐御卫兵拉走后,这九畜生才敢出手偷袭。摩雷部军本来负责应对东线鞊罕军,手下兵力根本比不过护守上京的御卫营,他来劫涅茨人也是险招一记,意在硬逼自己老子与我军翻脸。”

      “命前方钉子与斥候务必严密跟进军械流向。”

      “在座倒绝不可能泄密,”洪杰望向方执先宽心道,却仍不掩疑虑,“只怕那私闯去的贾朝奉,少帅,会不会是他此程暗中洞悉机关,向上京报信去了?”

      “不会,防谁也第一个防着他,”方执阴着脸,言语却笃定,“他倒是暗自猜透了东边有一支伏兵。”

      曹猛抻着绷带挂臂向北指了指:“那位说的?他们见着了?”

      方执点头:“见过后放了他北上。”

      “我操,这什么路数?”旁有人骤然激动起来,“贾胡子向北通报了鞊罕军有伏兵,莫鞯可不识破翻脸吗?赫布楞这是把我们卖了?”

      方执心中被激起星点疑虑,但一闪即逝:“管参军与赫布楞联手布的这一局,赫布楞不会失信,贾时此行尽在掌控。”

      下属似乎并不能被这个理由说服:“回京领功升了官的管大人还算咱们管参军吗?这扯着十万八千里远的盟约在变局中仍旧作数?”

      一听此话,曹猛倒瞬变严肃,先声驳道:“管参军回朝亲自说动六长公主前往陵州斡旋,解下了咱们大帅肃阳被围困的危机,又策动太学发起舆论,冒死批来这么些焰硝战备,谁敢说不是咱们方家军嫡系?”

      一时四下沉默,似乎心中有所衡量,颇被此言说服。

      直到一个不讳的声音打破寂静,再度问向方执:“少帅,那我们此番北上,赫布楞会暴露隐藏,出兵相助吗?”

      方执张了张口,没有作答。

      因为赫布楞的回信就新鲜躺在他口袋中,上面字字句句明确奉劝他不要贸然出动,继续按原计划行事。

      方执隔着衣物狠狠攥拳,将那密信捏成一团。

      形势剧变,刻不容缓了。

      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此番主动权已然被强行交到自己手上。

      ————

      腊月初二,东风浩荡,晴空万里,方执亲自挂帅,率军北“访”摩雷率部据兵的刁夺堡,名义是“感谢”莫鞯九王子这几日代供歇脚,此去亲往“接”回涅茨人质。

      刁夺堡地处北上东线冲要,两月前还是鞊罕军地盘,自被大王子岱钦率兵反击得势,鞊罕守军一路溃败西撤,负责镇守东线的摩雷趁机拿下此堡周边,短时间内迅速扩展为自己军部的最大据守地。

      方家军似乎低估了这场小规模示威战的难度。

      以往在西线冬季与胡兵交战,炎军据城关而守,背后是顺畅充足的粮草物资通道,而胡地冬季马瘦毛长,迫切出战抢占资源,急于求成的从来是对方。

      今因涅茨人冰鬼鹰这一变数加持,双方形势逆转。

      方执急着在暴风雪来临前寻个公道,而摩雷心知肚明,手握特殊利器,战术便暂只奉行一字诀:拖。

      摩雷麾下的军部兵力其实并不雄厚,乌达鲁在调兵遣将上历来最倚仗和放权的只有两支生猛力量:外靠大儿子岱钦十万雄骑抵挡叛军,内凭血盟亲兵御卫营铁护上京。

      因而摩雷此战拖延目的,一是等风雪来临奠出致胜神器,二便是将炎军主动翻脸出兵的形势夸张呈报上京,以获得拨军倾斜,榨干老头子最后一点权力威信,一步步吃夺掉西部战场上长兄岱钦以追索鞊罕逃军为名义牢牢掌在手上的众部兵权。

      届时,他莫鞯摩雷便是坐拥人兽两军之力,混乱迷局中凭过人的英勇与胆识横空出世的新一代北漠霸主。

      双方遭遇后几次正面交火,皆是小打小闹,方小将军贸然带领久未北战的炎军踏上草原客场,到底显得青涩生疏,明明是急抢时机的一方,却总打得虎头蛇尾,畏畏缩缩。

      连着几日猫爪子挠痒式的出战与收兵,结合及时探来的密讯,摩雷越发摸透了炎方的心理——讲好的涅茨人质半路被劫,消息传到南边引发全炎哗然,边军若不出北来讨这个说法,根本难平泱泱众怒。而从那远在炎京皇位上胳膊肘往外拐的胡血皇帝,到这近前带兵来攻的边军兵将,根本没一个抱着真正开战打仗的心思,不过上行下效,给自家内一时的忿忿之声装个样子罢了。

      但这偏偏却也不是摩雷想要的。

      他之所以注定会伟大传世,正因为他眼界早就远远超过了父辈,越过望兴关,越过南北兴城,越过汉胡边界的千万棵杨柳树,直抵炎京千载繁华,瞰揽南地万里锦绣。

      阻隔在他面前的只是这么个虚张声势的方家军而已。

      炎兵每日轻骑冲锋前来搦战,无论战势优劣从不恋战远袭,当日必迂回秘密返至菹毕山驻扎地补给休整。

      那菹毕山无甚别的优势,只一点,山腰至山顶松柏常青,是方圆几百里内唯一冬季里仍有密植覆盖的地段——方家军因地制宜的鬼算盘再明显不过,选择在此地落营,一旦遇风雪忽作,冰鬼鹰来袭,他们便可混入已经试验过的砾金磺硇点燃密林作抵挡,掩护住大军部队。

      说到底是怕死至极,头顶锅盖,时刻防备着。

      但惜指失掌,恐惧致昏,此举正正犯了兵家大忌——唾手可胜,何劳神器?

      摩雷今日亲自披甲督战。

      双方冲锋兵只才一交手,方家军一头便纷纷猛醒惊愣,莫鞯军应对突而变得异常主动与凶悍,哪还似前几日那死据堡下、拖延试探的态度?

      支绌间相互眼神交流传递,越发比着露了怯、软了脚,方少将军最擅长的勾型阵,长入短出迂回撤退,使到一半便全然走了形,侧翼后殿乱成一团,急抢着向阵型出口方向遁去。

      “追!前锋部已堵截住南逃隘口,今日就将菹毕山送他废物炎军做墓地坟头。”

      方家军丢盔弃甲,气势在转身而逃那一刻就再也不可能逆转改写了。摩雷麾下铁骑愈追愈勇,直奔死路尽头,方家军守地登时大乱,菹毕山谷瞬沦为任人捣杵的凹臼。

      摩雷勒马驻停在西岳山腰,享受望着山下炎兵势如漏筛,状如溃穴,迎接着己部俯冲而去的石淋箭雨,眼瞅便将横尸遍野,填谷为棺。

      一个时代将要盛大开启的仪式感油然而生。

      强风推去一丛密云,现出空中那轮巨型亮盏,忽而将对面山峦照出星点遍布的粼粼甲光。

      “九孤涂,有埋伏!”身边副将惊呼。

      不知是淡定从容还是慢了一拍,摩雷表情似乎显得不以为意,直到他将视线由副将所指一寸寸上移,终于定格在对面山巅一个据马而立的耀金身型上。

      ……?

      绝无可能!

      煞星!

      瘟神!

      只一眼,强烈难耐的压迫感便自那遥远的峰顶越空穿魂而来,摩雷心跳失控,腿肚子猛抽了一下,持缰的手已本能作出勒马回逃的动作。

      “是鞊罕兵,埋伏的是鞊罕兵!”

      底下冲杀而去的莫鞯兵已经认出了对面迎战而来的兵骑服色,不知为什么,对方现身袭来的数量与气势一时并没比方家军更显神勇占优,但眼望那漫山飘起的老对手的旗旆图腾,心中就瞬间怯掉一半。

      待将士紧急应对中回头寻令,正见总帅九孤涂殿下带头仓皇逃离,剩下一半未怯的军心也凉了个七七八八,戮力对战渐渐扭变为单方面的收割鞭挞。

      “赫布楞!他不是被岱钦纠缠在漠西战场吗,怎么会带兵出现在炎军后方?”

      烈风呼啸,急蹄乱蹿,身边数骑亲卫没有一个能回答他们的九孤涂。

      一口气奔出三十里地,未待身后被抛下的战局惨况传来,却与对面的传讯兵正正遇上,当脸糊来又一噩耗:刁夺堡被西来鞊罕兵闪电攻陷。

      摩雷停步惊呆,足足消化了半盏茶功夫才回过神来。

      前后皆被袭伏,麾下军部此战折损难以计数。

      幸好……幸好他棋留一招,一招足以来日翻盘。

      “速将十三孤涂护送至北边兀萨部,与我会合。”

      “是!”

      —————

      菹毕山这场战斗打得不长,运筹决胜行云流水,本想瓮中捉鳖的摩雷部军亲身演绎了如何被瓮中捉鳖切瓜砍菜,轻松到联手伏击的两军将领都没用身先士卒亲自下场。

      方执在山峰最顶一段弃马攀行,终于站到了那尊金光立像身旁。

      “你到底还是来了。”方少帅欣慰笑道。

      迟阶一身黄金铠鳞纹闪动刺目,气势凛凛慑人于千里——今日权作显眼吓破胆战术功用,这身大额赞格尼量身锻馈的累赘金甲他十次出战穿不了一次,中看不中用,没的影响他挥刀速度。

      “你步步设套,故意把他往东边领,逼我伏兵现身。”

      “怕你伏兵再伏下去闲出病来,”方执心怀感念,却口风不落,明知道藏兵藏得住不是享清闲全凭过人的筹措与坚忍。

      每每想到眼前这位令人闻风丧胆的北漠瘟神就是曾在他麾下纡尊降贵了数日的古教头,方执就有着无限的信任与心安,“遭叛徒出卖,战斗必须提前打响了。”

      迟阶终于偏头看了他眼:“你说的算,我说的算?”

      方执望着山下收拾残局的自家兵将,平心而论,此战赫布楞如果并未领兵来助,他也有七成把握打赢,只是没这么速战速决事半功倍罢了。省却多少军力,少付多少白骨。

      “接下全按你的计划来。”方执忽变严正,空前真诚。

      迟阶却嗤声反诘:“你倒信得过。”

      “信不过?怕你赫布楞绕这么大弯来心怀不轨,还是——”方执语气一挑,言语气氛有种梦回三个月前的错觉,“敢辜负我们那头竭力奔走的管参军?”

      个人对赫布楞的信任过于依凭直觉,以至于无法言表相证,于是脱口便拿这前儿聚在一起时隔三差五私自搞结盟小动作的两位狼狈说事。

      但话一出口,方执却有点后悔了,这当口蹬鼻子上脸,玩笑开得并不是时候,以赫布楞这么个强大无畏的身份与个性,如何会允许他人自以为掌控拿捏软肋,随时用来调侃威胁?

      暗自轻微忐忑了半晌,却并未等来一下蹙眉,一句回驳。

      迟阶凝望向绵延南去的土峦石丘,似乎一时失神,沉默良久。

      终于寂静遭破,鳞甲作响,一只手臂郑重拍上方执肩膀。

      “我来彻底摁死岱钦与摩雷,你只管北上。机会只这一次,拿稳了——”

      “方将军,上京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0章 起狼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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