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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犹未雪 ...


  •   城东窄巷里一家腌菜坊,十里飘“香”。

      跟随的莫鞯译兵教了亚望几个药材怎么说,就捂着鼻子躲去邻街酒馆了——上京怎么有这种奇葩店铺,正宗部落人谁会吃什么新罗腌菜?太他妈熏人了。

      能忍受跟这种店铺合挤在一处的药师,就不是江湖骗子,也准是个叮当乱响的不靠谱穷鬼。

      亚望独自往幽黑的楼梯上摸索,下方各种腌菜缸气味交杂乱窜,进来这一路脑干都被熏熟了。

      妙,真是妙。

      好容易踩实一级朽烂的台阶,亚望灵敏的鼻子已辨出各种药材气味,心中在不住赞叹。

      制药配药这种事,行走在外常有需要藏着掖着不让人注意的时候,为了遮盖异常浓烈的气味,亚望惯常会培制一些植草油精随带。可香薰虽然怡人,覆盖效果却平庸,且时常更引人好奇靠近,效果适得其反。哪如这腌菜气味霸道,天然赶客,遮盖力十足!果然是行家手笔。

      按指引摸进二楼阁间,屋棚低矮但极温暖,当中一座土坯炉火苗正旺,连灯都省了,炉边就地坐着个人,披头散发破衣烂衫看不清面目。

      “前辈。”

      亚望对着施了个礼,然后就张嘴没声了——一路都在假装不懂部落话,这会虽无人看管仍不敢说,这可是在莫鞯人的大后方,比不得老大通晓都会,自己这鞊罕口音一说可就暴露了。

      不想炉边那人开口就道:“你是鞊罕部的。”

      “啊?嗯?唔……”亚望哑巴似的紧张挤出几个语气词。

      “不用装,你散出来的就是鞊罕军夏季解鹰毒的那个方子。”对方说话出奇清晰流利,听上去实不像个老者,“小孩,我不管你是哪的人,只痛快说,是你亲手配的不是?”

      亚望点点头,心下仍纠结要不要继续装,再装许就白来了,不装又怕死得更快……突下决心,上前一步,直接唤道:“横契巫尊?”

      炉边人冷笑一声,撩起一边衣袖,竟毫没盛名祖师爷的架子,直接示出臂上挖骨刻肉的雪莲形状凹痕。

      真是!亚望心中暗喜,但见此人的相貌举止嗓音,却如何也与那传说中已逾百岁的神秘巫医对不上号。

      对方懒再自证,收回手臂持起铁铲闲拨着火红炉膛,揭穿道:“故意将青红花列成刺金草,考验谁看出来忍受不了?为了找我,够费心思。”

      亚望更信三分,深深叩下一个拜礼,终于大胆说出句完整话:“晚辈求请巫尊指点。”

      “你想问什么?”炉边人抬眼看来,暗光中瞟了眼亚望均匀浓密染得毫无破绽的一头黑发,“少年白治不了。”

      “不是,”亚望又暗压下一波钦佩,打怀中掏出个圆扁银盒,双手递了上去,“请巫尊帮看看。”

      那人接过银盒,带向身后凌乱桌案,倒真当即投入钻研了半晌,才转回问:“你怎么解的?”

      亚望便将自己方子详细说来。

      对方眯眼听着,似在不住点头,摇曳的火光暴露出他乱发掩盖下的精瘦面容——如果不是真有什么返老还童奇术的话,这张脸撑死不过三四十岁。

      他听罢眉一挑,一双锐眸盯过来:“指点你两招,拿什么酬谢?”

      亚望一听有希望!直愣愣就答:“金银,牛羊,珍宝,巫尊尽管开价。”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对方藐视摇头,“要你当即就能给的东西。”

      “什……么?”亚望摸摸口袋暗自掂量,除了救急的备药,随身实在没什么稀奇物件。

      巫尊诡异一笑:“本尊活不长了,你匀点血给我。”

      “什么病?”亚望脱口问,转念又莫名相信以巫尊远超于己的术业能力,要匀血来治必是别无他法,有其道理,“怎,怎么给?”

      “臂上抽一汪出来。”

      亚望请教心切,坚定信任,当即撩袖示诚:“可以。”

      巫尊见状,猝不及防呼啦一下站起身,猛抬一腿跪压住亚望送来的手腕,一肘制格住亚望肩身,另手持着蓄谋已久的什么疾速挥来——

      “啊!!”

      亚望躲无可躲 ,破声大吼,眼见那才前在炉膛中烧得通红的烙铁,已深嵌入自己左臂皮肉。

      巫尊不顾他尖叫,又在边缘撒上药末,足足摁实才连着糊血揭开,细看冒着焦烟的灰褐烙伤,满意道:“回去半月内这毒解不了,你这条臂膀就没了。但我知道对你来说没问题,待解了后,就跟我这臂上一样——”

      说着抬眼看向亚望,目光竟现出一丝不可理喻的欣慰与期待:“多少人想接班我还瞧不上。祈祷本尊多活几年吧,呵,过后自然有人找上你。”

      亚望难以置信看着臂上嘶嘶冒滚的毒泡,极端疼痛神色中夹着重重疑问与震惊。

      “明白横契怎么是不老巫神了吧,”对方却跟个疯子一样傲慢漠然,懒多解释,毒烙铁随手扔回炉边,“好了,现在我们可以聊聊这蛊毒了。”

      “先说,下蛊的就没留活口后手,你挺厉害能自己摸索出,米囊草压制痛性,沙蜱虫蚕食余蛊——制用方法还有改进余地,等下再说。但我很怀疑,这方子应该没活人顶受得住。”

      “是,”亚望忍着飞来横遭的大罪,一听专业探讨却暂没心思计较臂上了,“不知为什么,提炼出的蛊能杀,注入毒患体内却耐受不了。”

      “两种毒性天然冲撞,耐受才怪了。”

      “可在有人身上能起作用。”

      巫尊眸光警觉一聚:“汉地来的?”

      亚望颤着牙点头:“对。”

      “难怪,难怪……”巫尊仿佛了然,起身在低矮的房内微躬着腰来回踱步,摇头喃道,“你还是太嫩,只懂些草药本术,却不知这毒蛊与血统的深切渊源。”

      接着不知是自说自话还是语重心长,似乎真将初见的亚望当关门弟子般,耐心教释起:“百年前米囊草祸害北漠,当今大汗的部族正是从那时幸存崛起,莫鞯氏血液天生就排斥抵抗得了此类瘾毒。道理差不多,中原周氏全族在多年前蝗灾大疫中幸免于难,也因为独有的血质。此两脉免疫各有所长,却又天生相克,以至于两氏王权数次和亲婚配,都难育养出子嗣,轻者是生出后幼年便夭折,重者夫妻直接相克枉死。”

      明显对谁也不偏倚同情,巫尊捻须讥讽道:“愚蠢的王公贵族们不知此血理,还当是遭了什么天谴诅咒,两族孽种就活不出。”

      “那……是不是说明,能长久活下来的,天生就自带强大的蛊毒抗性?”

      “当然,连着他们的直系后代也非同常人——如果能活到有的话。”

      亚望不因果反推,却本能从制药思维发散去:“那如果取其血液髓质,提炼制入我这药方,不就可永久化解了?”

      巫尊心里想的是另一回事,耳听亚望此奇异思路,却也觉理论上不算大错:“除非你能找到这样两份相关又迥异的独特血源混制。”

      亚望听了当即愚公附体:“天下这么大,我有试检的法子,持之以恒地找,一定会找到的。”

      换来的却是声声冷笑:“天下再大,生出这种人也稀少难活。说巧不巧,本尊倒真曾见识过手过一个活例子,那奇特的血质……”

      巫尊眼睛重眯回两条缝,神情似陷入久远隐秘的记忆:“今生也只得见那一次。”

      “巫尊前辈!”亚望臂上都不觉痛了,急切扑来拜倒,“是谁,我只求一罐血量就够,伤害不到其人康健性命,求前辈指点!”

      “放弃吧,没人会告诉你他是谁,”巫尊向后一靠,果断结束这一方案探讨,“你永远找不到他。”

      —————

      “贾朝奉?”

      “扎什毛伊——相信我,没有一个草原人会喜欢被叫这个名字。他跟去中原后却并没改名换姓,只是用了两个更像汉人的字——贾时。”

      管临与这名叫达坦的黄发胡官隔桌对坐,接过他专程送来的一份转交物什。

      半新不旧的一个小布袋,摸上去是个掌余长的扁条物件,袋口只是抽绳系着,明显也没想密封背人。

      “管通事不妨打开看看,”达坦似瞧透心思,下巴点点那布袋道,“扎什的母亲去年亡逝,葬礼可没莫鞯和卓这么大的排场,儿子回不来见最后一面,这是留给他的一点遗物念想。”

      管临想不通这看守周述的莫鞯狗为何专程前来托他转交这么个东西,但既特意提及,由头必从贾时起,便就着所知接道:“早听闻贾朝奉亦是王族出身,亲母亡逝这么大的事,如何未及时通告炎京?圣上定会特允回乡奔丧的。”

      会不会允管临也不知道,横是过期的便宜辞令,张口随便客气。

      “管通事看来所知有限啊,”不想达坦当场反驳,“倒也不怪外人不知,就连我上京内外都对扎什这个疯娘躲之不及,讳莫如深。”

      管临看着这一脸笑模笑样、底细莫测的胡官,心里想:汉话挺会说,“请教达坦大人?”

      “扎什的母亲乃是先大汗最小的女儿,现今大汗的同胞妹妹,一位真正尊贵的莫鞯公主。公主生得身高体壮,自小能骑擅射,可惜少时从马背跌下,摔坏了脑子,从此疯疯癫癫,只武艺没丢,身手倒一天比一天更厉害。大汗数次为其指婚送嫁,都被她大婚当日暴打夫家后自己又溜回王宫,最后谁也都懒管了,任由她自生自灭。不想这疯公主活到老大不小,突一天竟发现怀了野种,生下个儿子——”

      “扎什,意为怪胎;毛伊,病羊。组成了他的名字,一个连亲爹都没人知道是谁的荒唐杂种,自然也配不上她亲娘高贵的莫鞯姓氏,从小受尽白眼与欺侮。这便是你们贾朝奉的出身。”

      管临很想回头与身后护立的迟阶对个眼色,交流探讨下这胡官扯七扯八到底想干什么,但是不能。

      “多谢达坦大人讲述,回头若要为贾朝奉立传录册,本官定自荐执笔。”

      达坦咧嘴,笑出一排与发色相称的老黄牙:“是想告诉你,你们贾朝奉少时在这边的日子过得并不太好,没你想象得那么对上京言听计从。”

      管临立即捕捉到一丝奇异的立场风向,眼神紧盯向达坦,虚语试回:“大人此话难懂了,使团奉大炎天子之命往来致礼传讯,贾朝奉的家务事,恕本官无从评判置喙。”

      “大炎天子不是事事遵从贾朝奉吗?”

      管临一愣,太直白了吧?虽然全炎京街头巷尾都这么多年风传,话从湭鄞胡官嘴里当面吐出来,却让人蓦然感到别样的不适难堪。

      “达坦大人,”管临保持着外交礼貌,只略略拖长语调,“非礼勿言啊。”

      不料达坦直接默认,变客为主,居然反相发问:“想知道为什么吗?”

      管临扬扬眉。

      达坦一抬眼,向对面身后那寸步不离的大胡子侍卫看了看。

      管临牢记迟阶“贴身”嘱咐,当即严辞拒绝清场:“大人灵通必有听闻,昨晚我等一来就遭遇不测,今大炎使官若在大人私访期间有个三长两短,能向哪方交待?大人不妨直言指教。”

      达坦与那肃立侍卫对视一眼,只觉其浑身上下都写着与长官一个鼻孔出气,便也罢了。此行冒险何止一招,抓紧时间把要说的话说完。

      “贵皇打小患有重疾,几度险些病丧,直到得一名高超巫医指点,有个长久愈法——定期植血。大汗派人私下秘密筛查,终于给贵皇找出一个完全适用的活人血药,现下你该猜到了——此‘药’便正是你们那位贾朝奉,扎什毛伊。”

      这……倒和众人揣想得不太一样,管临暗自惊讶。

      “须常年靠这独一无二的血药才能保住性命,所以贵天子座上,到底谁镇江山,谁主沉浮?”

      要说欲主沉浮的话,大炎局势那可是群雄暗逐,未必限于天子座旁……管临暗自冒出一句,心思却赶快揽回,分析向达坦此番来意,手上轻拍了拍桌上那委托转交的布袋,不表信疑,只挑明问:“大人有何言语要意会贾朝奉,直说。”

      达坦整张脸忽而一颤收紧,神情和白日里王宫殿下那趾高气昂、百般阻挠的狗腿子嘴脸判若两人,这老迈胡官双眼定视着大炎来使,裂皱的双唇未语先颤动了下,一腔深久谍藏的隐秘忠义,自丹田一蹿一蹿涌上喉颚,终于化为咬牙切齿、惊天响地的字句:

      “周室千秋,汉炎永辉!传蔼宗太上皇旨,湭鄞莫鞯与吾炎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今胡国运尽投邪,孤注一掷,勿以皇质父子安危受挟,当全力筹兵,今冬北上,彻雪见午前耻!”

      管临当场听傻,终于忍不住回头一瞥,却只见迟阶呆立比自己还瞠目结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5章 犹未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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