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1、限河梁 ...


  •   收到前方鞊罕军援兵大捷的战报,管临虽比方执更恨不得欢呼雀跃,心间吊着的那口气却远还不到彻底舒缓的时候,简单收拾番行囊,便欲星夜起程回京。

      马蹄尚未腾起,竟被迎头截住,一道八百里加急的圣旨毫无征兆意外宣来——

      “以殿中监管临摄国信所通事,即往湭鄞上京典护皇帝本生妣莫鞯氏丧事。”

      周琅的亲生母亲莫鞯和卓,十几日前于上京亡逝,湭鄞王廷特遣信马经由兴城传讯炎京,邀炎使亲往上京致悼。

      炎京与上京两地路途遥远,按常理这消息一来一往,是来不及派使团亲往丧悼的,现今北边兵荒马乱,本就不易大张旗鼓穿越横亘当中的鞊罕军防线,更何况从身份仪制来说——莫鞯和卓?哪位?

      大炎朝廷看在先太后和今上的份上,倒还认那个至今屈辱苟活在外邦的前太子周述、“太上皇”,至于这个从未踏上过汉地的便宜胡妃,可就没那么名正言顺了,周琅这些年曾暗自折腾着想给生母讨个正宗名号,迎合圣意的不过只有随风草李明甫和那个不知深浅的钦点探花郎肖子平,几十年立场敌对的新党旧党倒在此事上难得一致,谁都不给周琅这茬一个眼色。

      所以这道临时委派令,稍一想就了然,显然是皇上绕过众臣合议和繁琐规制,秘密私下的。匆忙且简陋。

      与圣旨同至三封重要文书,第一封委任状,第二封是御笔悼词,展开到第三封,管临一愣,居然是周璐亲笔。

      虽周琅主张亲莫鞯共讨鞊罕叛军,但这封信文阳奉阴违的春秋笔法,管临只读一遍就勘透了,字里行间暗示,这趟上京之行,不失为一次难得的深入敌腹机会。

      不入虎穴,焉探要害?

      护国奉玉长公主显然完全信得过这“孩儿他爹”的领悟和能力。

      也是真豁得出他涉险去。

      管临仅用了两日筹备,一边等待另一御派特使飞速抵达,一边回联北边湭鄞密使准备接应。

      行程却被迫要绕一点远,原本的官驿路线南边现如今都是鞊罕军地盘,湭鄞前信邀约体贴指示去走东线的无人荒原,会派官使在北头迎接。

      管临率着一行连他仅六人的简约使团,自然便按这偷偷摸摸的路线走——假装断金崖那边真过不去似的。

      天公作美,几日前的暴雪已了无存留痕迹,千里碧空如洗,天气回暖成正常的仲秋光景,仿佛那日只是天历的偶然错乱,一场人间地狱的惊恐幻觉。

      管临一行六人的武力担当乃是周琅私派、日夜兼程只比八百里加急晚至一天的禁军宿卫统领,亦是前时护随周璐同访孟地的老战友——廖青。

      “停!戒备,有人来了。”

      廖青行在最前,突然勒下马步,警觉向大地微震来处听去。

      天已大黑,四野寂静,差不多已到了该扎帐过夜的时辰,但按提前预勘知悉,此围着一小泊枯湖的荒坡地带,常年时有一伙野牧马贼出没,保险起见少生事端,还是多赶一段路再扎帐不迟。

      偏偏躲不过,越来越响亮的纷乱马蹄声自西北方向而来。廖青训练有素指挥若定,命几人按前时预练排成御守阵型,将文官与贵重物什围在背圈,令译兵在前准备谈判。

      以少对多,硬杠只是下策,江湖规矩廖青懂。

      却不料尚未确定来者何人,身后被特意围护着的管大人却策马拨出,先一步冲了上去。

      ——那独一无二的芦管哨声早就在管临耳中清晰作乱了。

      待廖青瞪眼瞧清对方一众竟都是鞊罕兵,大惊避躲都已来不及。却见那为首的矫健身姿一跃而下,身后随兵停住排开,竟是一派恭迎架势。

      管临下马站定面向来人,众目睽睽下,迟阶大步冲来,给他上演了一个相当冠冕堂皇的迎接仪式。

      他腿脚隔着半尺,只微倾上半身意思出来个拥抱,手臂夸张拍打着管临后背,一副标准“欢迎我的贵客老友”草原式见面礼节,却在头颈交错的一瞬,似有若无哼了一句:“十六日七个半时辰。”

      与你分开的时长。

      说的好像管临自己没数似的。

      虽然度日如年,到底谁也没奢想竟能揣着空又见上这一面。

      “这人谁啊?”

      廖青被礼待引着骑往不远处宿地去,一路都是懵的。

      若派来的管押军员是别人,管临路上早先对他作慢慢解析渗透了,既是廖青,分明又个周璐的人,管临也不必多作解释,只抛去一个更让他当即呆若木鸡的实诚回答:“赫布楞。”

      迟阶此程前来迎接,不扎军帐,只全员低调借宿在远近独一号的渔猎家族戈雅家中。

      “管哥!”

      熟悉清脆的少年嗓音打老远就呼来,亚望早已在此等候。

      戈雅家里外忙碌,帮着安顿那颜亲自接来的一行贵客。两伙亲兵随使皆被迟阶安排轰去外面围火享用烤肉烈酒,独留管临与亚望在帐中慢饮慢聊。

      “还好?”管临张张口,小别重逢,千般思绪竟只口拙嘴笨问出这么一句。

      “你说呢?”迟阶大活人亲示在此,语气轻松愉悦。

      借帐内烛火一照,管临才清楚看到,答案分明就在脸上,几道近战激斗划下的新鲜伤痕,光是厚裘密裹下仅露着的这块肌肤,就把那场战斗之艰难惨烈昭显得明明白白了。

      迟阶顺着他关切目光,抬手自搓了一把脸颊,笑道:“放心吧,小刮小碰,没给你破相。”

      管临无语看了眼一旁亚望,暗压下心中一直不敢多想直到此时才允许肆意奔涌出来的那股后怕,坐向盛宴摆上的桌后。

      “周琅怎么想的,居然派你去上京?是真不知道管参军与我鞊罕军何等亲密无间吗?”

      管临慢慢呷下一口热水,对迟阶这当着人面句句不正经双关也只能忍着,认真答他道:“没别的人更合适用,打炎京现调个鸿胪寺礼官来也赶不上。”

      “他就那么信你能按他意图行事?”

      管临如实承认:“他让六长公主写了封信。”

      “嗯……”迟阶语调微转向后一靠,表情顿显不出所料,不再多问,只盯着管临看。

      管临迎视向他,见迟阶脸上新挂的那几道彩头随着呼吸微微舒张,神色是一如既往那副混账不羁,眼中却嚼着个灿烂热切的笑,突然就觉得心痒痒的,要不是碍着亚望在旁,早就上前亲口把那撩人笑容收揽了。

      迟阶却蓦然收笑,自仰下一碗酒,再开口道:“我同你一道去。”

      “嗯?”管临意外,当即回神严肃盘算起此议可行性,“你战线那头走得开?莫鞯军中那么多人见过你,蒙混得过?为什么要去?”

      “战线那边放心吧,布防与军心一样稳了,只要暂时没什么鬼东西再来作妖,断金崖隘口当下连只黄鼠狼也蹿不过来,备战北攻的关键,还就等着我这趟去。其实你想没想过,真正的症结在哪——”

      迟阶站起身来,眉峰微微聚起,细思析道:“冰鬼鹰再厉害本质也不过是个烂鸟飞禽,如何能这么听使唤指哪打哪?怎么不打莫鞯自己的军民地盘?所以这鸟东西追根究底是受人驱使操控,我们费兵费火跟这不可预测的邪力鏖战,何如直接揪出背后的操控人,摁死几个装神弄鬼的畜生不是更容易?我与你同去,直接探出这个幕后要害。”

      此言简直与周璐指示的不谋而合,管临此行是暗领此任不假,却从没想过携迟阶同去。

      “蒙混?我这么个板板正正的大炎侍卫,还用假装吗?”迟阶转来威武得瑟一挺身,毛遂自荐得有理有据,“你将关引上多添个名字,有什么难办?倒是我看炎京专门派来的那位仁兄,怎么糊弄他得费你点心思。”

      “他你不用担心,交给我。”管临根本不拿去说服廖青当个难题,只还在盘算其它顾虑,迟阶此去若被识破,莫鞯可真真将第一仇敌逮到个正着。

      “那行,就这么定了,”迟阶打断管临那一脸的忧虑沉思,此意彻底已决,“别忘了,我才是最懂莫鞯的,才听了你们译兵那几句嗑嗑巴巴的部落话,都怕你们进上京被卖了还帮数银子。”

      亚望在一旁听他二人商讨正事,一直安静吃自己的,突闻迟阶这句,抻头慌道:“老大,可我却说不得莫鞯口音,那,被听认出来怎么办?”

      迟阶转头看他,简直被这孩子上来一阵的脑筋不转弯惊呆:“你去也是跟着扮成炎人,要说什么莫鞯口音?”

      “哦,对。”亚望惭愧挠头,缩下继续扒饭。

      管临却奇:“亚望也同去?”

      “他非也要去,我都说了你管哥早出师了,能独立行药对付几日,”迟阶坐回桌前,胃口看着很好地抄起半扇烤羊腿,“干说没用,你跟他讲明利害吧,再多夹带个人没那么容易。”

      那可不是吗?这不儿戏似的,胡闹吗!

      管临正色转向亚望,就要向他力陈此行危机,多带他一个多一份风险。

      亚望未待他开口,一语抢在先头:“早就听说上京有一位全北漠最厉害的老巫医,连我师父都景仰多年,听闻他有彻解巫蛊的奇法,难得有这混进上京的机会,我实在想跟去求拜一下他。”

      管临嘴唇还欲言微张,听了此话,才前想说的一通霎时悉数吞回,转正身来,淡淡应道:“同去吧,我来安排。”

      迟阶瞅着这俩人一言一语,瞬息转变,如何不知都是体恤自己,静静盯看管临,且笑且摇头。

      晚饭还差一口吃完,虚垂着的帐门外不时探来几只望眼,被帐内人发现了,顿时传来几声躲躲藏藏的低笑。亚望上前去掀开帐帘,见门边聚着几个穿戴隆重的草原姑娘。

      “有什么事吗?”亚望用部落语问。

      戈雅家的姑娘们互相推搡,夹着叽喳嘻闹,又借敞开的帘门一眼一眼向帐内那俊雅出尘的年轻汉客瞄去。

      亚望不明所以,正要回身,却有个额上扮着醒目红珊瑚缀串的姑娘越众而出,手上撑着一飘白纱,怯怯道:“阿爸让我来给新到的贵客献哈达。”

      此话一落,旁边姑娘们哄笑声又起,直将两抹红晕哄上“红珊瑚”的害羞俏脸。

      亚望倒觉得是再正常不过的待客礼仪,便让开门路,将姑娘请进。

      “红珊瑚”微低着头含笑直直步向那新至的贵客,开口正想送上唯一会说的一句汉话问好,却半途被尊贵的那颜大人先迈上一步拦在半途。

      “给我的吗?”迟阶伸手主动接过,亮闪闪的目光直照向她,“劳姑娘费心。”

      “红珊瑚”收笑一抬头,神色顿显既敬畏又退缩:“我我,我……那颜大人。”

      “不必尊称大人小人的,我是你们的赫布楞安达。”

      管临被挡在后头,一句话没听懂,却将这情势看得再清楚不过。忍不住笑起来,抬碗主动抿了口马奶酒。

      就会这一招是不是?打小到大多少回?

      但凡冒出个女子朝己疑似亲近,这家伙就立变这副德性,亲自飞上,拦身堵截。

      大哥今年几岁?

      管临越看越想笑,迟阶却越感觉到背后他笑越变本加厉,拦得愈发兢业投入,跟“红珊瑚”你一答我一问眉飞色舞。

      管临一点脾气没有,放下杯盏,准备出去找廖青聊正事。预想这一深谈不定得多久,回向亚望低嘱道:“明早急赶路,吃完没事早些睡下吧。今晚不必绑,还是我彻夜陪护他。”

      亚望无限习惯与信任地点了点头。

      漓东牧人秋冬季入睡得尤其早,待管临与廖青谈好归来,才前喧闹欢腾的各帐大都已熄灯安静,独迟阶帐前还残留一点热闹。

      走近一看,帐前未熄尽的余火前,戈雅家的当家人正在与亚望交谈,一副急躁费解的样子。他们身后帐边缩躲着个姑娘,细看正是先前那笑颜俏美的“红珊瑚”,此刻神情怯懦委屈,似乎随时要哭出来。

      当家人争论半晌似乎终被亚望说服,转身唤过那姑娘,一前一后往帐群深处回了。

      “他睡下了吗?”

      “睡了已经。”

      “嗯,”管临走近了问,“什么事?”

      亚望叹气望着远去的身影,有点不好意思半天才说出:“这当家的不过见才前老大与那姐姐多说了两句话,就要送来给老大那个……侍寝。”

      管临惊立起眼,还有这等事?

      亚望小大人似的摇了摇头:“这边人不知是从前被莫鞯贵族欺压惯了还是怎样,就有这种陋习。也幸好老大不行,换作韦禄那样的,去到哪沿途就收妻妾到哪,这种事肯定是来者不拒了。”

      那是,人品能相提并论吗,韦禄是韦禄,迟阶是迟……

      等会!管临忽而一定。

      “老大不行”是什么意思?

      不对啊,才前那回假醉伏在背上,明目张胆没羞没臊,硌得人那真叫个……分明挺行的吗?

      亚望见管哥神色突变,才惊觉自己秃噜嘴失言。虽说跟管哥已是知无不言,但这等关系堂堂大男子尊严的事,可容不得丝毫模糊误传,叫他老大听到能当即扒了他的皮!

      于是也顾不得论及此事的难以启齿了,赶忙又详细澄清道:“不是那个不行!是……哎,不就还是蛊毒吗,当下为他克毒的米囊虫药性作用在全身血液中也会跟着打那儿溢出……就,那方子药理经多人试测过只他一个耐受得了,所以哪能,那个了?不是成心害人家姑娘吗。不然的话……”

      亚望忽而诛心揣测:“以老大素来拈花惹草的劲头,放开收起来,这些年怕根本就不比各部王长收的少。”

      管临脑子跟突变迟钝了似的,费了好大劲才理解消化了亚望这番话。

      回想或许正是自那日彻底交心以来,迟阶这色坯亲密中一直还发乎情止乎礼的原因?

      说实话,管临根本就没太细想过这些事,潜意识只觉一切就该顺其自然,水到渠成。此刻被这新得隐情脑中一搅,心绪复杂纷乱,隐约既感疼惜又似乎莫名释然,或者说是,倒也未必……

      “所以这次我急着去上京求访老巫医,”亚望还在滔滔不绝自行解释,“也是觉得老大他怎么说也一把年纪了,面上虽扮得洒脱,心里估计还是渴望跟正常人一样成婚生子的。才前还只说一辈子独身最逍遥快活,最近大概动了色心惦记上哪家姐姐,竟问我若断药上十日,是不是就可暂时无害行事一次了?”

      “果然色胆能盖天,亏他问得出!明知他那药断上三四天就直接要命了,指望断十天散净,然后到阴间行事吗?”

      亚望越说越激动盖过羞怯,声量都差点跟飚起来。他抬头一看对面默然不语的听众,才忽而发现其人面色异常,不禁关切问道:

      “管哥?你是不是路上吹风冻伤了,怎么双颊这么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1章 限河梁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