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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挽天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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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草尚未枯尽,八月末坝北就迎来了今年第一场雪,这即使在苦寒的北漠也早得有些罕见。
恒朵山脉是望兴关以北方圆数百里最大的冬窝子场,每年此季都会迎来远近数以万计的转场牧民,以曲折广阔的环形山坳,为他们避过又一个狂风暴雪的炎冬。
今年情况不同,因断金崖两边敌对分立,夏时大战前自愿留在崖南的草原百姓们,没有了回头路,北边若反扑来迎接他们的,将是湭鄞统治者暴烈严酷的全族治罪惩罚。
他们当初选择鞊罕军起义阵营,便是坚信正义与慈悲必将推翻邪恶与不公,曙光不再遥远。
但凛冬将至,信仰升华越发显得虚空,切实的困难就横在眼前——崖南的山窝容不下这么多的迁徙牧民。
鞊罕军当初宣扬的秋季前就越崖征服,打穿莫鞯军夺下全部冬场的承诺呢?
自赫布楞那颜战死后,没见这接权领兵的韦禄有何继续北上动作,只感到隔崖而望的莫鞯军蓄势待返,凶煞笼罩,此番若驱兵南下,必将彻底覆灭全北漠大地上所有不听湭鄞大汗统治的逆兵与叛民。
“结冰了!”
日常勘查的巡兵为驻守在崖南的鞊罕军营带回一个不幸的消息,昨夜寒袭来得突然,崖下作为夏秋季里阻隔天堑的洪滔河流,已在窄弯处结冰冻实,这意味着南北战道即将贯通,两军随时可能正面遭遇。
可当下崖南驻防的,却只是区区千余鞊罕兵,和毫无战力只驱着漫山遍野待宰牛羊的转场百姓?
驻防的鞊罕将领心下一惊,连忙急唤传信兵,命将此讯速速传给坐阵后方的王长韦禄,请求增援驻守。
就在此时,他听到头顶传来阵阵尖锐诡怪的鹰唳——再响亮的天雷也不会比这更像是一串夺命魔音。
听见看见的不止他一个,崖南防线驻守的鞊罕兵士和提前来到山坳冬场的众部牧民惊恐抬头,正见如絮暴雪之上,一片缀绿白影疾速推过,尚未识清是何神游天兽,便霎觉天地换色,恶灵蒙顶,无数道异光将迷濛飞雪凝聚成尖长利器,势如万箭袭下,力如惊雷穿劈。
地上蝼蚁般的人们惊惶无措,中招的只觉霎时周身僵冷,未来得及产生任何判断与疼痛便已失去知觉。
真正噬心的恐惧留给了此番射程之外的幸存者们,他们眼睁睁看着才还奔走疾呼的鲜活同胞转眼变成一具具直立冰尸,冰层铸出最后一刹的垂死挣扎,钉死在雪雷过境的荒野山谷间,忽而相继坍塌暴裂,人马尸骨堆成一滩滩血肉难辨的紫齑冰渣。
崖对面传来震天蹄声与呼喊,相比之下这明显属于人间的战斗号角倒没那么令人心惊胆寒了,该疯的早已惊疯,能吓死的一刻也没多活住,幸存的鞊罕兵撞跑在同僚们的僵冻惨尸之间,重新紧握起刀枪剑斧,迎向果然大举来袭的莫鞯军。
援兵会到的。
惊恐蹿躲的人们模模糊糊地祈盼着,在突如其来不可理解的灭顶一袭后,如即将窒息的落水人抱向头顶不远的浮木,矇眬寄托于一个尚在认知范畴内的切实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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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军精锐部队正围护着鞊罕韦禄迤逦北行,隐约似感一阵妖风流光掠顶而过,抬头却只见暴洒雪朵之上乌黑密布的阴云。
这不是个适宜行军的天气,没必要逆着风雪抓紧多赶这一时路,主将下令全军扎营暂避。
不久,北边断金崖防线告急,请求援救的消息传来。
韦禄与众将商议,正欲点兵增援,却突感余光一闪,转头便遥见望兴关方向燃起一线熊熊火光。
“慢着!”韦禄止住手下将领才得令欲去的脚步,瞬间改了主意,“全军听令,立即开拔返回望兴关。”
众将不解:“王长,莫鞯兵已经攻来了!不北去援救,要拨军向南?”
韦禄已重新披挂上马,喝令禁止再多啰嗦,全军立即返回,随他先往平定贼乱——
他知道,他早就预感得到!不就是调虎离山趁机篡夺帅位吗,前时他怎么算计的赫布楞,那不散阴魂怕就非要如法炮制怎么还回来。这些日来布下天罗地网,已经严密防范到毫厘,才只一脚踏出关外,这不知到底是真死假死的煞星果然就杀了回来。
韦禄将当下形势利弊权衡得再清楚不过:前方莫鞯来攻?不过损失区区千余防兵和数部无足轻重的百姓性命,他保存实力退守望兴关,向西请求增援,尚可喘息再战。
而如若被赫布楞后方偷袭反杀,血海深仇,自己必当即死无葬身之地!
当初怎么就没能赶尽杀绝,竟让那鬼杂种死里逃生了呢?
兵马调头一路折回,沿途并未遭遇任何伏击突袭,韦禄率众驰回关下,望见墙头飘扬的仍是自己军部的旗帜,心下稍缓。毕竟早有防范,关内留驻的皆是亲信重兵,绝不可能让赫布楞轻易得逞,敢贸然闯来只有入瓮受死。
守关的将领正是前时与他成功里应外合的帕里沃,此人亲在前线埋伏捅刀,为清除掉赫布楞送上致命一击,绝无再次反戈的道理与余地。
“关内大火怎么回事!”韦禄率先下了马,怒吼向关墙望楼上出来迎接的帕里沃。
帕里沃独自伫立在墙头死角,似是不耐突来寒袭,看去恍惚瑟瑟。
韦禄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突听到下方关启轰轰沉落,转头便俯见随行大军皆被挡在关外,他心口猛一震感觉到了什么,既惊且怒,暴跳如雷冲向帕里沃。
却见打帕里沃身后漆黑角落,缓缓闪出一尊撑天立地的凶悍巨影,九尺莽身杀气沸腾压顶而来。
“腾朔,你的狗主子杀回来了?”韦禄镇定抽刀仰视向他,强自压抑的恐惧中夹着一丝不出所料的轻蔑,“你堂堂一个正牌部落武士,要帮着那杂种再次将刀斧砍向我长天军同胞?”
腾朔踏着撼墙动壁的重步推来,利刃出鞘的同时摇了摇头:“砍向长天军同胞的只有你,韦禄王长。那颜正领兵驰北援救,没空料理这小事,有请王长随我去见大额赞领罪受审。”
“格尼……”
韦禄这才望到关南大营冲天火光下,数面清晰招展的长天图腾。部族全军真正听令于谁,似乎直到此刻才恍如初醒,这区区几月占拥千里疆土的望兴关帅位,鞊罕部史上第一传世领袖的春秋大梦,终究是做到了头。
———
“你看到了吗?”方执问。
管临紧盯着北方重重火线之上迷濛空寥的天际,摇了摇头。
这看似是炎军再常规不过的一次边境烧荒——秋高马肥,北虏逞骄,中原汉民政权数百年来防范北胡南侵,一直有秋冬季派兵出塞烧荒的传统,即使是见午之乱来这屈辱几十年,便只装模作样也未曾省却此例。毕竟春风吹又生,适度烧荒也谈不上影响表面和气。
只今次的火光看上去略为诡异。
亚望将能克制冰鬼鹰毒性的羊须根等药引淬炼出精华,溶入砾金磺硇特制成的焰硝,烧燃起来的大火泛着奇特的靛青光芒。
“冰鬼鹰会在暴雪降临之时挟毒南袭。”
前方刺得的情报与后方的毒析药理,皆是如此推断。
清晨一见风雪大作,方执便果断下令于今日分队出城,借烧荒之便,初步测试抵御北来毒兽的可行性。
那团鬼怪白影出现盘旋在望兴关上方时,火线阻了南去的望眼,只极少数几个荒野中执行烧荒的炎兵不幸目睹。
这头听了原还将信将疑,直到北边友军密报一趟又一趟传来,冰鬼鹰确然现世,断金崖防线军民遭遇惨烈轰袭,猛鹰毒鸷续又袭至望兴关大营,被鞊罕军亦是提前备好的御火阻拦驱赶,才折回消散。
“幸好鞊罕格尼来得及时,”方执脸上惊愕夹杂着庆幸,听闻密报消化许久叹道,“若任由韦禄不听危急预警,只顾着自家争权抢地,鞊罕军此战怕是要全军覆没。”
遥望郊野火线渐渐熄弱,清晰划出数道阻隔南北的焦枯防线,这场御毒大火烧得固然及时管用,却每一颗火星燃的都是真金白银——砾金磺硇乃是当世稀有矿藏,平常只做紧急淬火燃材之用,用料不多但极为昂贵。自亚望研制出此配法,方执命远近数城内紧急采买搜集,才只攒出这么一点,匀了大半给那北方盟友,剩下的今烧荒一场,便已用尽了。
今实战验测,果真如此奏效?方执却立即生出新的忧患来。
“逢疏,你发回的折子不知还压在哪个庸官的手里,以京里的行事速度,猴年马月才能认识到危急?”
“折子太慢不顶用了,”管临沉沉语道,“只等关北战况结果后,我就快马启程,回京详报请援。”
方执赞同又无奈地点点头:“你这文官身板怕你日夜兼程吃不消,我本打算让曹猛去,快倒能快点,但是想想他那张笨嘴,哪比得上你能直达阁臣,讲清楚利害?务必催促京中速速收集调配砾金磺硇!不然今冬真的是大难临头。”
方执回望向巍峨高矗的兴城城楼,突然意识到自己并不仅仅是在守卫大炎汉地边境,突如其来压在他一个区区边城少将肩上的,竟可能是自北漠荒野至南境达海广阔山河间万万生灵的命运存亡。
“北边下得更大了,”方执徒劳远眺猜度着,“赫布楞会不会放弃原来计划?今这场暴雪来得突然,夺兵与御敌凑在一道,断金崖防线凶险了。”
“不会,”管临答得简洁而肯定,尾音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恒朵山还有上万被困牧民。”
方执看向管临,想到当初若不是这管参军坚定信任一意孤行,拉来赫布楞这个超越部族立场的强大盟友,今日又能靠谁抵在前方险境,己方得以喘息筹备躲过这浩瀚一劫?
“你不担心?”方执掩着自己突然升腾起的焦虑,反先问道,“赫布楞若不敌怎么办?”
管临看起来一派平静,十足像翻脸就不认亲密盟友,他眼神毫不留恋从远北方向收回,转身急欲回城:“我今晚就走。”
他不担心?
某种程度来说确实是,与前时那次胸有成竹的夏季遭遇战相比,这次明明更危急莫测,管临却不再有那种没着没落的胆战心惊。
他相信迟阶,比从前信得更不由它想,盲目坚定,似乎打二人挑明心迹誓许馀生后,便有道看不见摸不着的灵犀纽带将他们隔空绑定,能时刻知会着彼此的决心意志一举一动,竟丝毫不允他再冒出任何悲观忧虑的念头,浪费精力去展现毫无用处的担惊受怕。
更切实的任务等着他去办,暂别前二人已屡次将此战形势预判盘点,管临再清楚不过自己的职责与功用,莫鞯强敌不需他上阵去厮杀,冲锋将领不缺他添乱亲护,方执虽已坚定同盟,方家军当下却被调兵分散只剩了个外强中干的空架子,根本不够用。
真正需要他的不是断金崖前线并立在其人身旁,而是速回炎廷,极尽一切才智口舌上陈游说,请来更多的却敌援兵,拉来更多的药硝调配,才能从长远根本上保护助益到那远在危急北境,正抵挡着袭向全境灭顶灾难的血肉之躯,他心尖针扎着般时刻牵挂着的人。
天穹沉下一拢暮罩,令渐灭的火光看去更像死灰复燃,近处暴雪不知何时已渐稀薄了,明明遥望北去仍见白絮苍茫,一墙之隔,兴城内却似得了天然遮蔽,零星的雪花落在半空就已自行消融,连枯枝残土上都未见积聚。
没有城民知道今日自己何其万幸,躲过一场怎样的无妄浩劫。
———
断金崖下的鞊罕兵数量在肉眼可见地减少,确切说,减少的是只余一口气仍在直立奋战的守兵,倒地惨死的已不计其数。
结冰贯通的窄道连接崖南一线坳谷,从战略来说本是个易守难攻的隘口,但是战力太悬殊了,悬殊的是人马数量,更是双方心境。
鞊罕守兵眼见夜色将垂,后方只扎在不远处的王长亲率援兵却迟迟不来,似乎都已明白了什么,渺茫的希望随着逐渐力尽难执的重弓铁刃,沉入黑暗谷底。
山间散乱惊恐的牧民们,耳中是谷间交战前线的震天嘶吼,心下尚残存前时致命遭袭的巨大恐惧,却终于不约而同疯癫抄起短刃长铲马鞭木棍,目标简单坚定,无须衡量犹豫,即便上无神灵庇佑,下无军力护守,赤手空拳也只能和必须亲自战斗,为族亲,为家园,为活下去,至肢残血尽而不休。
南来几声尖锐凄厉的唳叫,却一瞬摧毁了这最后的意志。
那群妖邪又回来了。漫天暴雪遮蔽了长天神的慈悲灵眼,光秃秃的荒野将众生血肉向恶灵完全暴露敞开,今日注定在劫难逃。
“咻——咻——咻……”
视死如宿命挺身相迎的雷劈般暴击并未降临,取而代之的是西来轰隆的震天破地之声,抬眼只见万千火箭贯空弧落,圈着山坳驻地熊熊围燃,在凶猛攻袭的莫鞯军前锋部队身后划堵出数道火线。
奇特的靛青光芒直冲云霄,将暮谷中仍在密洒的飞雪映得颗粒分明,那南回的冰鬼毒鹰终于众目睽睽下现了狰狞实影,却未如前时凶残俯杀,只分散开嚎唳着直往北方归去了。
最后一刻闭眼祈祷的牧民恍觉天神显灵,死里逃生的鞊罕兵们惊喜望向西边千军万马汹涌奔来的援兵,则一眼就认出了那逆雪飘扬的鲜明旗帜,和领冲在前的熟悉战姿。
那颜。
无人不知,赫布楞那颜三月前正是于此地战死,英魂憾丧断金崖。
今竟恰在此覆灭关头战灵还生,逆袭而归?
断了右臂的鞊罕猛将用左手重新挥起刀斧,伤失了神智的长天骑兵打尸身雪海里惊醒爬出。
漫野牧民肃立望去,借环山盈谷的火光,亲眼见证了一场狂澜回挽反败为胜的激昂战役,坚信是神迹现世。
火烧了一整夜,战斗持续到次日黎明,直至没有一个被火圈隔断归逃路的莫鞯兵还残留活气。
厮杀的亢奋一时压制了断药的剧痛,迟阶拂开垂结在额前发丝上的几绺冰凌,勒马向南,口中念叨了一句什么,似乎觉得当即就能被百里开外时刻惦念着的人清晰听到——
放心,毫发无伤,我守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