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人》阑夕语

36、第 36 章

　　临央的母亲是个瘦小的女人，被女儿这突然的一记熊抱带得脚下一晃，她好不容易站稳，有些疑惑地看向站在一旁的初夏，“这丫头是不是又在学校里闯祸了？”
　　初夏摇摇头，“最近没有。”
　　临央松手站直，委屈地瘪瘪嘴，“妈，你就这么信不过我吗？”
　　母亲抬手敲了一下她的脑袋，“你我还不知道？没有小夏看着你早翻天了。”
　　临央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回过头看向初夏，“那今晚到点路口汇合啦。”
　　初夏点点头，向两人摆摆手，转头走向马路对面的屋子。
　　母亲看着他掏出钥匙打开门，沉默地走进屋内，才回过头，“今晚就要回去了？”
　　“嗯嗯，明早还有训练呢。”
　　母亲不由皱眉，“训练量是不是又加重了啊？连假期都不让回家。”
　　临央移开视线，“……是重了一点。”
　　“那你可要多看着点小夏，唉他从小身体也不算结实，不知道为什么想不开非要去考军校，他家爸妈还就这样由着他……”
　　眼看母亲又要开始唠叨，临央连忙抱住她的手臂拖着她走进屋里，“放心啦妈，我肯定会盯住他，其实小夏平时成绩都很好的。”
　　只要是体能以外的科目。
　　母亲半信半疑地看着她，最后还是叹了口气，“行吧，你们能照顾好自己就行。”

　　关上门，室内的光线一下子昏暗下来。
　　客厅里的遮光窗帘都被严实地拉上，电视的声音开得很小，能听到角落里的空气过滤器发出细小的嗡嗡声。
　　临央一进门就已不动声色地将屋子内外都感知了一圈，确认没有发现异质沉积，才摘下耳罩口罩和风镜，故作夸张地舒了口气，“还是家里最舒服了。”
　　“行啦，你才出去多久。”母亲接过她的装备放好，“去看看你爸厨房里有什么要帮忙的。”
　　不等她说完，临央已然一溜烟地钻进了厨房。
　　温暖的饭菜香味在空气中飘散开来。
　　她架轻路熟地摸到炉灶旁，看到一盘溜熟等下锅的鱼片，立时飞快地用牙签戳起一块塞进嘴里。
　　鱼片并不烫，只是留着些暖暖的余温，未经调味的嫩滑肉质愈显得鲜美。
　　她不禁满足地眯起眼，“真好吃！”
　　正在炒菜的父亲回过头，淡淡地问：“跟小夏做的比哪个好吃啊？”
　　她低头又戳起一块，“你们做的都好吃。”
　　“好，你没得吃了。”父亲伸手拿走了盘子。
　　“唔……”她连忙改口，“老爸你做的鱼是最好吃的！”
　　“晚啦。”父亲无情地将鱼片倒进锅里，“去把碗筷端出去，给你加个蒸蛋。”
　　“老爸你最好啦！”

　　每次回到家，精神总是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
　　明知道变故在黑暗中无声酝酿，明知风雨将至，关上门却仿佛这个小小的房子便成了一个坚不可摧的堡垒，让人不再害怕外边的那些危险与未知。
　　吃过午饭，父亲回楼上午睡，母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因为音量很小，她看得也格外认真。
　　临央半闭着眼迷迷糊糊地挨在她身旁，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电视里的剧情。
　　母亲回过头，“困了就回房间去睡。”
　　她固执地摇摇头，“我想看这个反派和女主打起来。”
　　“……这两个是男主和女二，打不起来。”
　　“那那边那个男二也会和反派打……”
　　“……那个是你心心念念的反派本人。”
　　“……”
　　很好，一个都没对上号。
　　“你从来就不爱看这些。”母亲有些担忧地摸摸她的脑袋，“是怎么了，学校里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啊，就只是训练多了点。”
　　她的视线心虚地飘向周围，忽然注意到窗台边晾着一堆有些陈旧的小木块，赶紧抓住机会转移话题：“那是什么？”
　　母亲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那个啊，前两天打扫卫生翻出来的，是你们以前玩的旧积木，有些潮了，所以摆出来晾一晾。”
　　说着，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母亲捂嘴轻轻笑了起来，“说来，你俩还因为搭积木的事情打了一架呢。”
　　临央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我怎么可能会动手打小夏？”
　　“是小夏先动的手，虽然最后他也没打过你就是了。”想起他们小时候的模样，母亲笑得眯起了眼。
　　临央不禁一脸玄幻，居然还是初夏先动的手。
　　“是你们很小的时候的事情啦，不记得也正常，不知不觉两个都长那么大了。那时候，我还一直担心，你们能不能顺利长大。”
　　母亲垂下眼，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就算是现在进了军校，也不用想着建功立业什么的，只要你们都能够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就好。”
　　临央有些发怔地看着她。
　　母亲抬手盖住她的双眼，柔声道：“好啦，睡吧，不要强撑了。睡醒我会告诉你反派和女主有没有打起来的。”
　　最后一根崩紧的弦也终于松了下来。
　　她缩起脚，像个小女孩似地窝在母亲身旁，闭上眼喃喃道：“我其实比较想看男女主打起来……”
　　“好，打起来就告诉你。”母亲有些无奈地拿过一旁的毛毯给她盖好，“你这孩子爱好怎么这么特别……”
　　轻软暖和的触感如同温水般将连日疲惫的精神包裹起来，临央还想习惯性地皮上两句，在开口前，终还是安静地睡着了。

　　回家的时间总显得格外短暂，天色仿佛一眨眼就从亮白变得漆黑。
　　吃过晚饭，她在父母的絮絮叮嘱里，一丝不苟地把全套装备穿好，裹得密不透风，才终于摆摆手走出家门。
　　来到碰头的路口，便见初夏已经安静地等在那里。
　　她快步走过去，抱住他的手臂，“等很久了吗？”
　　“没……”初夏还未说完一个字，便反应过来，视线落在自己被抱住的手臂上，想起她现在正是开着设备的状态。
　　自己的身体早已在冰冷的夜风中冻得僵硬而麻木。
　　临央瞪他一眼，“不想在家待太久的话我们可以早点到车站去等啊。”
　　初夏摇摇头，“想你能待久一些。”
　　临央沉默下来。
　　最终，她还是没说什么，只是歪头轻轻挨在他身上。
　　徒劳地，想要带去些许身上残存的暖意。
　　初夏静静地看她一眼，迎着风有些僵硬地迈开脚步。
　　两人就这样宛如互相取暖般紧挨着，一步一步走进街灯所不能及的黑夜之中。

　　晚上的车站愈显得冷清。
　　零星往来的旅人拖着行李行色匆匆，机械而冷漠的广播回荡在空旷的站台上。
　　距离列车到站还有一些时间，两人在候车室寻了个避风的角落坐下。
　　室内混杂的味道让临央不自禁地皱了皱鼻子，索性闭眼转头把脸埋在初夏的肩上，闷闷道：“今天听我妈说，我们以前因为搭积木打过架，你还有印象吗？”
　　初夏用围巾的末端给她又裹了两圈，轻轻道：“嗯，我记得。”
　　临央微微地抬起头，从围巾缝里露出一双有些惊讶的眼睛。
　　“那么小的事你都记得？我们那时最多三四岁吧？”
　　隐约记得，差不多五六岁的时候，她就开始不玩积木改拆家了。
　　初夏很平静地点点头，意有所指地用手指点了点自己胸口植入的地方，“我也能反过来搜索自己的记忆。”
　　“那我妈说是你先动的手，真的？”
　　初夏点点头。
　　“……我到底是干了啥，让你都忍不住动手打人了？”
　　初夏侧头认真地回忆了一下，“那时候，我想用积木搭一个很高的塔。”
　　“然后我搞破坏了？”
　　他摇摇头，“我故意在每一层都留出一个缺口，想看它在搭成的刹那就瞬间崩塌的模样。”
　　“你那时真的是三岁没错吧……”
　　“但是，没能成功。”
　　“计算错了？”
　　初夏回过头看她，“因为你总是见缝插针地塞进来一块，把缺口都给填上了。”
　　“……”
　　“塔最终被稳稳地搭了起来，又高又结实，阿姨在一旁都忍不住鼓起掌来，你还笑得一脸灿烂地伸手要和我击掌庆祝，然后……我就没忍住跟你打起来了。”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多少情绪，只透着一丝隐约的怀念。
　　临央委屈巴巴地缩起脑袋，“是那么让你生气的事吗？我们之后买副积木让你重新搭一遍？”
　　初夏摇摇头，“不是塔的原因。”
　　儿时的他并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要生气，而今回想却终于明白。
　　冷血残忍的天性就像被孩子笨拙而温热的小手紧紧捂住了，然后被小心仔细地藏进怀中。
　　犹如被捕获的飞虫，下意识地想要挣扎逃离，却最终，不知不觉在这片温暖与安宁之中习惯地安居下来。
　　从小到大，她都知道他是个怪物。
　　却从来都不愿撒手。

　　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临央若有所觉地仰起头，未及看清，却陡觉眼前一黑。
　　下一秒，车站和身边的人都已消失无踪。
　　自己正孤身一人，站在一片大火的森林之中。
　　冲天的烈焰将天空染得血红，周遭不断传来树木燃烧开裂的声音，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发尾瞬间被高温烫得卷了起来。
　　她一惊之下条件反射地想要向后退开，却陡觉身后空气一动，身体瞬间被无形的风压牢牢禁锢。
　　周身光纹一下子亮起，她猛地咬牙一挣，回身一个手刀劈向身后。
　　嗤的一声轻响，指尖撕破衣袖在对方的手上划开一道长长的裂口，那人却似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一抬手紧紧地捂住她的嘴，周身风压再次加强。
　　淡蓝的光纹无力地黯淡下去，强力的禁锢让她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分毫，只能用力地转动眼球望向袭击者。
　　火光明灭。
　　流转的微风吹开黑烟与火星，她终于看清了眼前人的模样，不禁意外地睁大双眼。
　　是游隼。
　　他竖起手指，无声地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
　　临央只能眨了眨眼以作回应。
　　感觉到她不再挣扎，游隼终于松开了捂嘴的手，抬手指了指百来米开外的林中空地。
　　临央控制着没有发出任何动静，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登时呼吸一窒。
　　晃动的火光之中，依稀能见踉跄奔逃的人影，却在下一刹，犹如被钉死般僵在原地，无数黑色的尖刺骤然从体内生出，将躯体撕裂得看不出原本的形状。
　　浓重的血腥味混着大火灼热的焦臭顺风飘来。
　　死者倒下之处，另一个黑色的人形就似是从阴影中凭空生出一般，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一伸手提起尸体断裂的头颅，轻轻地笑了起来。
　　几点血红溅上他苍白至极的下颌，映着耳边暗红的羽毛耳饰，在火光之中愈显得触目惊心。
　　“第七个……今夜……真是热闹……”
　　只看了两眼，头颅便被随手扔下，那个黑影就似没有实体的幽灵一般再次隐入阴影之中。
　　整个过程不过几秒，临央却仿佛被定住一般，直到那个影子完全消失，都无法移开目光。
　　不同于当年遇见影黑的那种本能的危机感，眼前的黑影，让人仿佛直面死亡一般在瞬间失去了所有的行动能力。
　　忘记了呼吸，听不到心跳。
　　蚀骨的恐惧仿若冰水一般浸透神经。
　　游隼率先恢复过来，拖着她往反方向又走了一段，直至到达另一片火势稍弱的林中空地，才回过头开口问道：“还好吧？”
　　临央怔愣半晌，终于回过神来，声音依旧有些难以自抑地发颤，“刚才那个……是什么……”
　　“他是云槐所说血鸦一族的那最后一个幸存者，或者说，曾经是。”
　　“……曾经？”
　　“而今就算血鸦的人站在他面前，大抵也是和刚才的人同样的结局吧。”
　　游隼静静地垂下眼，目光晦暗不明。
　　临央不禁有些疑惑，正欲追问，他却已然改变了话题。
　　“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吗？”
　　“……我跟初夏在车站等车，然后周围环境突然就变了，这也是深渊带来的影响吗？”
　　“这是深渊力量形成的噩梦，可以理解成基于某个个体的记忆形成的幻觉空间。”
　　“记忆……”
　　临央所有所思地看向周遭，茂密的森林正在被被大火一点一点吞噬。
　　“这是，你的噩梦吗？”
　　游隼摇摇头，“可能是天狼的，又或许是云槐和红叶。”
　　而自己，早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临央低头看向被烤焦的衣角，“深渊为什么要造出这样的梦境？”
　　“你可以将其理解为一个猎杀场。”
　　游隼抬头望向刚才走来的方向，轻轻地解释道：“感染者需要活人的生命力来维持自我意识，而深渊可以借此利用感染者猎杀活人。”
　　“在这里被杀，会死吗？”
　　“暂时来说，不会，最多只是精神衰弱或者大病一场。”
　　临央不由心下一沉。
　　暂时……
　　“深渊的力量正在慢慢变强，谁也不知道会变成怎样。但遇到感染者，你最好还是能躲就躲。”
　　“感染者在噩梦里是无法战胜的吗？”
　　游隼摇摇头，“并非无法战胜，只是感染者能够一定程度上操控异质，并且在这里速度力量都会得到大幅提升，即使你植入了异质，我也不建议硬碰硬。噩梦都是有时限的，最晚天明便能离开。”
　　海量的信息一次过涌入，临央不禁听得有些迷迷糊糊，她抓着头发理着脑子里的一团乱麻，下意识地问：“游隼哥哥，你为什么知道得那么清楚啊？”
　　游隼的嘴角不由浮起一丝有些苦涩的笑容，他静静地回过头，背着光，眼中流动的血红一下子变得清晰。
　　临央不由一惊，不自禁地退开一步。
　　只见游隼慢慢地抬起之前被她划伤的手臂，深深的伤口之中，只有暗红的结晶一片一片碎落下来。
　　“因为，我也是感染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