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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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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李啊,年纪轻轻,不要总是阴沉着脸,知不知道?”老马端着木鱼石大杯子,啜一口,倚在暖阳中的靠椅上,舒服地叹口气,心中一派的惬意,面上却带了担忧之色。
“是,是。”李鹤随声应着,手中握了那根用了十年有余的英雄钢笔练着写繁体字。
对桌的小余点了根烟,嗤笑一声睨着他,“要我说,他就是活该,老觉得自个儿多厉害,整天一副怀才不遇的臭德行,如今这年头,付钱的是大爷,你不向市场弯腰,还等着人家读者巴巴来贴你这冷脸?”见李鹤不说话,一时更是来了劲头和灵感,翻舌似剑间扬声道:“你小子眼里到处是俗人,整天眼长了脑袋上,你自己是不吃饭还是不拉屎,到底哪里比别人脱俗,我看你也就这自以为是的劲儿和别人不一样!”
李鹤抬起头扫他一眼,也不翻脸,拿了外套就往外走,开了门才回头对着老马说了句:“今天有个唐代文物展,马老师,我先走一步了。”
老马没应声,等他走出去了,转头问小余:“真的有书商看好小李的作品,他却没答应?”
小余皱眉咧嘴一声冷哼,满脸尽是恨铁不成钢的忿然,手下哗啦哗啦翻着一叠码的乱七八糟的陈年读者来信,瞥了眼门口,不耐道:“就是这臭德行!”
出了杂志社逼仄的楼道,秋日的阳光白练般千里而泻,哗的阔亮了视野,杂志社在座旧楼上,阴阴霉霉,掉了漆的木门一碰嘎嘎吱吱响半天,门铃却像是落入敌手的地下工作者般,端着副宁死不吭声的硬骨头,办公室里加上主编也只有四个人,半死不活虽是硬拖了几年未咽气,却是连靠他吃饭的床前孝子也都快磨没了耐心。
唐代文物展规模不大,人也不多,以瓷器为主,办在黄鹤楼公园,李鹤买了票,悠哉悠哉踱进去,迎着秋阳抬头看了看重重飞檐间匾额上的三个金色大字,脑中忽的一声轰响,似有耀目的白光闪过,瞬间如同盲了,脑子里有什么奔涌而出,好似洪水决堤,万马腾踏,却又顷刻骤然消散,再没一点的痕迹。李鹤恍恍惚惚地站了一会儿,心道莫不是低血糖了,待慢慢回过神来,只觉得心口沉沉的一片钝痛,又还犹自空落落,雾茫茫的,全是说不出的滋味,皱着眉擦了擦额上沁出的汗,看着手里门票的票价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慢慢拾阶上了楼去。
展厅里冷冷清清,只有个老头子弯着腰拿了放大镜细细地端详着一件秘色瓷莲花小碗,一副老教授的做派,李鹤生来便喜与这等人打交道,于是凑过去,也弯下身打量那莹莹如玉的小碗,目光温柔的好似见了美人,轻声赞叹道:“明月染春水,薄冰盛绿云。”
老教授闻言回过头,看了一眼李鹤,眸中立刻溢出满满的赞许,笑道:“小伙子说得好,原来现在的年轻人也这么古雅有品位,传统文化还是要靠你们年轻人来传承的嘛。”说完无意中环顾了一下四周,微微一怔,立时又怅怀起来,空荡荡的厅里根本没几个人,李鹤一根青葱似的立在一帮中老年之间,倒像是走错了地方一样,当下叹息一声,低了头继续研究秘色小碗。
人少便安静,李鹤倾心观摩文物,空前的投入与专注。转到一处角落,却见玻璃柜里静静躺着一只骨笄,不禁惊异,怎么瓷器展里跑出个这东西?凑近了去看,这骨笄呈扁平状,尾处大略能看出雕了只鹤,虽是一刀刀都透着仔细用心,却显然不是出自专业工匠之手,只笄身上镶的三颗红豆很是夺目,深深刻进了骨笄里,大小均匀形状饱满,也不知是哪里寻来的这份完美,颜色犹还鲜艳欲滴,全不似埋了千百年的文物,泛着光泽,好一番活生生跃然欲出的相思之情。
李鹤出神地伸出手,只摸到了玻璃罩,一时心中竟惶然欲裂的急切,如同浇了油一般,魔怔了似的,满心只想着把这骨笄握在手里,一只手不断上上下下的摩挲,只觉骨笄也有了灵魂,正凄凄望着自己。
“小伙子!”忽听方才那老教授在他身边一声呼,骤然把李鹤从混沌之境中扯了出来,老教授低头看了看玻璃罩下的那只唐三彩马俑,不明白李鹤为什么突然癫狂起来。
李鹤怔怔望着骨笄,见老教授也正在打量它,伸出手微颤着指了那三颗红豆,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只觉得心里刀挖般,湿漉漉和着鲜血的疼,心有余悸地喘息了片刻,终再也忍受不下去,转身快步走出了展厅。
“挺好的年轻人,”老教授皱眉望着他匆匆消失的背影,叹道,“可惜脑子竟有病。”
“我早就说过你有病!”小余低头看着报纸,满是不屑地道。
“我说真的,”李鹤握着玻璃杯,声音有三分的低沉,却是自呈一种安稳悦耳的声调,“我见了那个发笄,魂也没了似的。”
小余慢悠悠看完了财经版,瞥了他一眼,“再说一遍,你小子有病不是一天两天了。”
李鹤兀自沉思了一会儿,忽然幽幽道:“我有时能梦见自己回到了唐朝。”
“唐朝?”小余一把放下报纸,一双眼泛出亮光,“是不是梦见和杨贵妃——”拖着声音,眼神愈加贼亮,“滋味怎么样?”
“我不喜欢胖女人。”李鹤对着他淡淡道,“有点清瘦仙风的比较好。”
“仙风能带上床?”小余仍是不屑,看着李鹤的眸子涌上些悲悯之意,一手搭上他的肩膀,拍了拍,“兄弟啊,你也不小了……我还当你不喜欢女人。”
李鹤正望着远处出神,眉头微微的蹙起,却带出份分外的专注与真挚,无意间轻声应道:“或许是不喜欢女人。”
小余一惊,盯着他严肃的表情看了半天,咳一声,干笑道:“没想到你这古董脑袋还很时髦嘛,哈哈哈。”搭在李鹤肩上的手却一寸寸慢慢地移了下来,又不动声色地坐离了他一尺,埋首在报纸间不再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