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继续做实验还是重拾热爱》人寸三

51、残疾人证

　　端午节放假，我请了几天的假，因为几个星期前跟同事外出，大概走的太远了，路上我摔倒了好几次，膝盖磕的青紫带血丝。

　　我反复跟她说，我没事，也没流血。
　　她说，我心疼你。

　　我跟她说我伤到脊椎，走路有点儿不太稳当，但我没想到我一路上能摔好几次。大概也是摔习惯了，也没觉得有什么，但是她在又一次扶起我的时候说:“我是心疼你。”，我的眼睛忽然就想要流泪。

　　以往我崴脚摔倒，朋友们只会被吓到或者问一句没事吧，只有她在说，我心疼你。

　　同事说，不然你有空去申请一下残疾人证吧，到一定年龄可以签个长期假条，每天少上会儿班，多休息。

　　于是，我就端午请假回来想要申请一下试试看。

　　之所以说是试试看，是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残疾人，我当正常人那么多年，从来没想过我会是残疾人。我忙着遮盖我的不正常，从来没考虑过加入残疾人的大军，游离在正常人和非正常人之间，我异常痛苦。

　　父母亲戚都知道我的病症却无一人告诉我，我浑浑噩噩凑合的活着也从来未想过去医院看一看。我胆小又懦弱，我寡言又敏感，我不敢去接触这个世界，我只希望我的生活按部就班。

　　我跟朋友说，我要去申请残疾人证。
　　朋友说，你算啥残疾人了？
　　我避重就轻的说，胸骨部分缺失，肋骨走向异常。

　　朋友在看完我给她发的照片之后，问我，去哪里体检，要不要她陪我去。

　　我拒绝了朋友，我不想让人知道，不想。

　　在解决户籍问题之后，我顺利领到了申请表，居委会的姐姐问，怎么现在才来申请，应该早点儿来，对你上学有好处。

　　我是怎么回答的呢？

　　我说，以前没想着，现在大概年纪大了受不了了。

　　我也的确受不了了。

　　去年冬天雪停了没多久我出门办事，共享电动车太沉，我脚下不稳，又恰逢有人逆行，一个没注意，我与逆行的那人撞在了一起，电动车砸到了我的脚踝。当时也并没有觉得怎样，那人也跟我道了歉，我们彼此就各走各的了。直到下午，我的脚踝突然肿了起来，我怕往事重演，我又要剌开我的皮肤放脓水，十分害怕。

　　不过，那两天正赶上周末休息，我一步都不敢动，周日下午还没有消肿。我又不太敢请假，因此周一还是去上班，但周一一天下来，脚踝又肿了起来。这一次的肿大概持续了一个月，幸而只是肿，再无其他，但消肿了之后我的脚踝却十分不舒服。

　　它娇气了起来，我站一小会儿，哪怕都不到一分钟，脚踝就开始不舒服，也不是疼，就只是觉得很皱，活动活动也还是很皱。接着就是感觉像有密密麻麻的针扎一样，又不是疼，就只是轻轻的，浅浅的扎一扎，坐着也是这样，有点儿难受。

　　从那儿以后，我也没有走过太远的路，本来跟室友约好每天出去走走，加上工作时间的步数，走后一万步的，也因为我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我其实很喜欢出去走走，到走那么十分钟脚踝又很难受，我因此觉得生活真的没有意思。

　　我喜欢工作地方的河光山色，喜欢看夕阳下的长河，喜欢看没有水的浅滩上吃草的小羊还有浮在河面上的小鸭子，喜欢河边落下来的小燕子和麻雀，还有河边的各色小吃摊。我本就不积极乐观，如果再没有一些人间烟火，我怕是要被黑暗吞噬，就像狄金森说的那样，如果我不曾见过光明，我本可以忍受黑暗。

　　总之，我顺利拿到了申请表，剩下的就看医院的鉴定了。

　　我在家里窝了端午的三天假期，父亲每天都有酒场，有时候回来的早，有时候回来的晚，相同的是回来就躺在沙发上，没几分钟鼾声就起。

　　他不知我为什么要申请，也不问我为什么要申请，甚至也不担心我能不能申请，就只是知道有这么个事。

　　有天，我去姑姑家吃饭，姑姑说:“你爸说你办了个残疾人证，办了好，有补贴，一年不少钱。”

　　我说:“没有办下来，我就只是去申请试试，还没有去医院鉴定。”

　　我想着，也不知道父亲是怎么跟姑姑说的，姑姑才会说有补贴。我也并不知道有补贴，还是没有，我自食其力差不多十年了，自大学毕业，或者大学时期就没人管我了，我努力学习拿奖学金，我节衣缩食省钱攒住宿费，从来没有想过平白无故得到钱，从未想过艰难的时候跟家里讲。

　　我就是这样坚强的活着，坚持又顽强，如论如何，不肯示弱。

　　我去申请是因为我实在难受，我实在忍受不了一次一次跟人解释我的病，有个外在的东西在，我不出外勤也可以。虽然我调部门的时候，部门书记说让我负责内业。

　　我只是需要有那么一个证明来说服自己，你跟别人不一样，你天生残废，所以示弱并不可耻。

　　今天是鉴定的日期，早上父亲说，他中午有事，让姑姑陪我去，我心里厌烦得很，你中午又要跟谁出去喝酒？是朋友，还是朋友儿子结婚，或者就只是为了酒？

　　我说，不用，我自己去就行。

　　他跟我说做几路几路车，在哪里哪里转车，我都没有进脑子，我回来的次数屈指可数，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中午他走了，我自己在家做饭吃饭，然后坐车去了医院。去的有点儿早，在外面等了好久，一起等的还有个坐轮椅的老人，他的两个儿子拿着厚厚的病历，我就只是挎着个小包来了。

　　老人先进去了，二十分钟后出来，我就进去了。我跟医生说我的情况，他让我脱了袜子看看，感觉很快，医生就让我交费去了，我交完费回去，他正在申请表上写字。

　　他又问:你这样多久了？
　　我说:应该是出生就这样了，刚出生就动了手术。
　　他又问:走得了很远吗？
　　我说:不太行，容易崴脚。
　　他说:怎么现在才申请，你家里父母不管吗？

　　我哑口无言，不管啊，也许我的出生就不是个好开始，他们的爱也许在我出生不久的那段时间里用尽了，也许我没长成他们喜欢的样子……

　　我说:可能不知道吧。

　　我从医院出来，心情就不太好，我每次从医院出来心情都不太好，我能看见每个人都很苦，又觉得大家都在努力活着，我却想着早点儿狗带不太对。

　　可是，我真的活得很痛苦。

　　人类破破烂烂，医生缝缝补补，救死扶伤是天职，我们不该让医生一无所获，可是谁又来考虑破烂人类生的痛苦？

　　坐公交的时候突然下起雨，我下午去朋友家撸猫的计划泡汤，我想，如果一会儿大雨未歇，我怎么回家？我怎么去快递点拿我的快递？幸亏快到家的时候，雨渐渐小了，我能趁着暴雨初歇去拿快递了。

　　我给父亲打电话问他回来没有，他的电话在占线，稍后会给我的时候，我听见他含含糊糊的声音便知他又喝酒了。

　　我说:你能不能去超市帮我把快递拿回来，我买了个书架，有点儿沉。
　　他说:非得现在？外面下雨了。
　　我说:雨停了，我怕晚上又下，现在拿回去正好。
　　他说:我正在家看电视，看济公，晚会儿拿。
　　我说:待会儿又下雨，我已经快到超市了。
　　他说:你坐的哪路车？你从北门进来，别从东门进来……

　　稀稀拉拉，东拉西扯的说了一堆，最后又回到了，“我在家里看电视，演的正好，非得现在去拿？”

　　最后他还是说他过来，我在超市找到了快递就等他来，以前已经有过自己搬书桌的经验，我知道包裹很大，也很沉，我的肩膀一直在痛，不适合搬重物。我一直觉得还好，往家里买起码有人会帮我搬。

　　结果，父亲过来语气不佳的就问:“这买的什么，非得现在拿？”

　　我心里一下火起来了，“那你也不能一直让我的衣服跟我的书挤在一起！”

　　他说，体检顺利吗？
　　他说，行啊，我到时候去医院给你拿。
　　……

　　他本来就说给我买个书架，一直都没有买，我自己买了，他还不愿来帮我拿。

　　我的手上勒出一道道痕迹，疼的很，我的心里一下就开始难受，也疼的很。

　　回了家，他就说，热死了，脱了外衣，开了空调，就在沙发上躺下了。

　　我把包裹拿到了我屋里，拆开想要拼起来却突然开始难过，坐在床上突然就开始默默哭了起来。

　　外面，父亲的鼾声也起来了。

　　没有人关心我，即使父母。父母亲戚都知道我的身体状况却没有一个人跟我说过我到底是怎么了，没有人告诉我要怎么跟别人说，怎么让不正常的我正常的长大。

　　父母是第一次当人父母，不知如何，我也是第一次当人，也不知如何。

　　我一路痛苦的长大，丢了那么多次脸，受了那么多次异样的眼光，从来没有人告诉我应该怎么办。没有人知道我每次考试是怎么度过的，没人知道高考时在7班我出了什么事，没人知道我在体育老师跟我说让我开证明的时候多难过，也没人知道体检时我后面的同学在说着伤害我的话。

　　我在默默忍着，忍着忍着就开始习惯。痛苦着痛苦着就开始麻木。

　　他们都不知道我为了阻止自己丢脸付出了多少，也不知道半夜时分我独自走在马路上多害怕，我瘦到一百斤都不到的时候精神上多煎熬，更不知道我瘦是因为营养吸收不了。

　　总有人说，父亲在我不在的时候多想我，多念我，可是我从来没有感受到，我深夜到站换来一句你自己打车回来吧，我凌晨到站换来一句坐23路车回来吧。我要走，他说我送你却只送到公交车站，然后就去赴朋友的约，他说我来接你，却在我打电话时在酒桌上觥筹交错。

　　他与我只是逢年过节见面的交情，从来注意不到我，也不会把我放在心上。被骗的多了，我根本一点儿希望都不敢有，我只有我自己了。

　　我活着好痛苦。

　　但我那时却在想，不行，不能哭了，不能再觉得难过了，我会疯的，但是我的眼泪止不住，我就是觉得痛苦，活着好痛苦。

　　我把那些木板分好类，螺丝钉子也都分好，我做一些事来转移注意，可又觉得没有力气去做，我呆呆的看着地上的木板，眼泪又流了下来。

　　我坐在地上，抱着腿，把脸埋进膝盖之中，眼泪哗哗流下。

　　我的生活一团乱，我处理不好人际关系，我也没有什么亲情可言，我的身体摇摇欲坠，我根本不想活着，我活够了，我只想快点儿去世，为什么中国没有安乐死？我一点儿都不想看见人，也一点儿都不想活在这世上。

　　太痛苦了，活着太痛苦了，我有点儿受不了了。

　　我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逼着自己躺下睡觉，父亲睡醒了，我听见他走了过来，略站了站就出去了。

　　我躺在床上，眼泪还在簌簌而下。

　　父亲后来又问了一遍，体检结果怎么样，我说周五拿结果，我说到时候我把身份证寄给你，你拿着去一楼导诊台就行。他说，行，我去拿。

　　此刻我依然觉得难过，这种名为痛苦的情绪不太好排解，但我又深知自己是不会去找死的，我就只会觉得难受，觉得希望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