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那云千

5、可能

　　“真不是盖的！”罗砚轻吹口哨，满室红光幽隧阴风习习，果然很配那句“赫赫诸神，森森群巫”的主题语。不过最了不起的还当数那些青铜头像。

　　“你确定这些头像都是死的？我怎么觉得一进来就被人盯着似的……”而且还是从四面八方盯过来的。他打量着展柜里的头像，那些菱型、臣字型和柱型的大眼真是诡异非常。明明雕刻出的样子是呆呆向前平视的，怎么前一刻是盯在人脊背上的冰凉锐利，一转身就成了低眉沉思状，走近些细瞧又变作四目交接两两相瞪，当中隔着数千年的历史……罗砚一个寒噤，跟着婷子快步走到他们的目标展柜前。

　　“眼光不错！”他附在她耳边轻声道，“我总算知道你的恋物癖是怎么来的了。”所谓有比较才有选择，这个头像的确特别得很，至少瞧上不是那么凄厉诡异，也不会双眼炯炯紧盯着人象要拷问什么似的，只是一直微微笑着。笑容虽浅，魔力却如深潭，对视得久了，罗砚纵有满心不忿也被化作春波柔软。

　　咳嗽，醒脑，这一回戏码是公主有难骑士救驾，切不可同大魔王眉目传情才是。罗砚提起全身精神，很酷地瞪回最后一眼，忙将视线转向下面的说明文字，再迟上片刻，他怕自己真要投降了，若输给几千年前没人气的家伙的话，岂不是丢脸大了？

　　“商代中期……”这是考古学家鉴定出的头像成形年代。即使是中学生也无比清楚，殷商、西周一向以“青铜时代”著称于中国古代文化史。与中原青铜相比，若论冶炼技术高下或工艺精美，罗砚实在看不出有啥区别，反正课本上司母戊大方鼎和四羊方尊的照片也是一团模糊。他只牢记杂志上的报道，现在与展厅悬挂出的冶炼元素表对照着看，果然深有名堂。化学成绩差如罗砚也知道，自然界中锌通常是与铅伴生的。原始冶炼技术远远达不到提纯取精的程度，唯有三星堆的青铜成分中不存在锌。三星堆青铜器中还有微量的磷存在，磷可以增加青铜的流动性和弹性，而同时代的青铜器是没有磷成分的。这里部分青铜器甚至含有少量钙元素，这在世界青铜史上是前未有过的，钙元素能使合金的强度大大增强，维氏硬度值可以达到HV＝60，这在青铜器中已是相当高的硬度。前阵子媒体惊呼三星伴月竟是地外文明，例子也出自这里。可惜，就象婷子不相信祖先记忆一样，罗砚不相信古文明=地外文明——切，又不是卫斯理小说！他眼珠一转，猛然捉住尚在花痴情绪中黯然销魂的婷子一阵乱摇：“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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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冶子抬起头来，隔着红光和热气看见一个修长的身影，手中的砧锤便在空中顿了片刻。

　　“你是……巫。”

　　即便是长年累月在这冶窟中埋首冶铸的匠人也能轻易识出那峨峨高冠所象征的身份。巫冠又名通天冠，如建木一般上贯于天，两侧犀角如枝桠下弯，更有璎珞低垂。红玉在耳，衬出一张雪样的面孔。冶子不禁惶恐起来，冶窟这里原不配巫这样高贵的人物践足。

　　“他们说你的手艺极好。”巫微微颔首，环视着身周陌生的天地。冶窟与巫殿同为国中禁地，与巫殿的高穹深幕不同，这里真的只是一个岩洞，隐没在凫河河道内侧，入口处白芦招摇。如果没有砧锤声和悲号声，站在洞窟中心就一定可以听见水声低咽从头顶而过。神道无边，巫想不出除了天地的力量之外，还有什么手段可以使河床的岩层如此巧妙的开裂，而集国中数代能工巧匠的石斧玉凿也不过只将这个裂口向更隐秘的下方深入了两层。现在他就立在最底层这里，四周腾起的热气足以将人融化，耳中充塞着的嘈杂声也几令他头痛欲裂。冶窟又被称为神的惩罚之地，连这些工匠也因年复一年在不见天日的地方重复着同样的劳作而比常人矮小黝黑，双眼闪着噬人的红光。

　　一个男子被带到冶子面前，双手反剪在身后。巫认出了那张惊恐的脸。这是他同族的战士，在狩象中竟然不先用象齿祭神就私分了肉去。贪天之功是国中最为深忌的罪行，理当受罚千世万代。

　　冶子瞟过新来者那身壮硕的肌肉便很是满意的笑了。下个月圆时要供上去的建木正需要这样结实的根基。他一抬手，助冶立刻将那男子按倒在地，麻利地剥去他身上仅存的皮兜。在悲号声中，冶子的宣讲听上去无比残忍：

　　“触犯天地者，不可归物化。”

　　不可归物化是对罪人最严厉的惩罚。国人崇信天地，以为人在血肉躯体之内还有生魂。生魂源自天地与万物互通，人的所思所感都是因生魂与天地万物感应而来。常人的生魂微弱感应有限，就象河面上袅袅的白烟，极容易迷失在万物的灵气中；而巫的生魂则如月照冰峰澄明透彻，所以十巫可与天通。无论是常人还是巫的生魂，既然是天地生养出的，也必将归于天地。咽气是死亡的开始，咽气之后人不能吸纳天地灵气，生魂就抛弃了□□回归到天地间去。生魂融入天地万物是至高无上的尊荣与福气。有罪的生魂则不被许可物化，它们将用特殊的手段封存在千年不变的吉金内，在漫长的岁月里受到拘管和惩罚。永恒带给人的痛苦远远超过死亡，也远远超过人的想象。

　　冶子手操玉刀，削下男子顶心的头发。这是惩罚仪式中最关键的一步。顶心处的头发是生魂往返天地与□□的路，每个人都相信，当自己睡着的时候，生魂就是从顶心发梢逸出，进行名叫“梦”的远游。挣扎中，那男子突的瘫软如泥。显然是因头皮一凉知道自己再没有后路了。顶心发一去，他的生魂就被禁锢在体内，只能等着融进吉金。这才真叫作绝望。巫垂下眼来，不忍见那人面上过于平静的表情，也不忍见他就这样任由人将他架到冶炉前。

　　“去！”

　　冶子朝男子的后心猛击一掌。通红的炉膛大张着口，巫只来得及看见一缕白烟从那里升起，又被炉门锁进。

　　“鼓罡风！”冶子吩咐道，接下来都是助冶的事情了。他转身朝向巫，身子谦卑的佝偻下来。

　　“我不是巫了。”他的手指划过鱼鸟图案的外裙，再抚上胸前的山水云纹。天地万灵都集于一身，然而他已经不配为巫。自从神石前那一刻开始，他就明白，自己之所以活着不是为作一个与天通神的巫；天地生他，原就是为了好教他与她相见。这就是命罢。命不可违，于是他微笑着道出自己的决定。

　　冶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归物化，一个巫居然不归物化。不过他又立刻肃然起敬。他隐约记得，自有冶窟以来，除去罪人罪有应得之外，的确也有极少的一些虔诚者来这里要求将他们的生魂凝固在永恒中，好永远敬奉他们尊崇的天地。有一种古老的说法，生魂归物化后变不再有生魂本身，它已经成为了天地的一部分。真正的虔诚者则是卑微的，应该以自身敬奉天地，就象小草永远俯在高山脚下一样。然而漫长的岁月煎熬绝非虔诚就能有勇气承受的。冶子将巫带至冶窟一角：

　　“他们全都在这里。很多年了，也只有这几个。”

　　那是些头像，面貌表情各异。与罪人的头像不同，虔诚者的神态虽然肃穆却格外柔和。无论是归于物化还是囚于永恒，凡是自己所要的结果便是最好的结果罢。

　　“面貌俊秀的人作起来要麻烦些。”冶子认真打量着巫的五官，“不过可以加上一层金面罩，好彰显你的身份。”

　　“金面罩？”巫看向其中几个头像，面上果然覆盖着一层闪耀的黄金。黄金与吉金一样，都是永恒的象征，而且它光芒煊赫，令人在膜拜太阳的同时也会对它心存敬畏。通常在神器外面会裹上金箔或镶嵌金片，昭示着神道的永恒与至高无上。

　　“金箔是我亲手制的，别人哪能做到这等精细。”冶子咧口笑道，很是自得的样子，“等你凝固成形了，就把金箔一点点地敲上去，紧紧地贴在你面上，一点都不会走样。”

　　巫微笑着摇头：“不用了，我不想吓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