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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红香苑 ...

  •   “红尘三千梦,香国第一家”。

      若不是有这双联挂在门前,全校尉不敢相信,这样粉白的一带围墙,黛黑的两扇木门后面,竟会是长安城最有名的销金窟。

      门前两名青衣侍立,俱是眉清目秀,神色端凝,绝没有寻常秦楼楚馆那些姑娘倚门招手,罗帕迎风的招摇举动。微掩的门里露出一抹青痕,却是权作照壁的假山。用东齐来的太湖石堆砌假山,于上栽种青萝、蔓草来代替照壁是近些年达官贵人中才兴起的雅趣。只因太湖石等重黄金,公侯之家往往以斗假山为乐,实在没钱的则以常山石、洛川石等代替。红香苑的假山高不过丈许,却是不折不扣的太湖石。玲珑九窍,窍窍生烟吐雾,最大的一窍巧巧堪为拱门,一条石子小径从下穿过。全校尉俯身从洞中穿过,及出来时眼前又是一亮。

      莲塘水冷,留着些枯荷,积着些浮冰。上设青竹浮桥,九曲九折,每一折通一处亭馆。引路的青衣小婢徐徐介绍道,那是莲香馆,那是竹风斋,那是菊影榭……极清雅的名字,配上极清雅的建筑,里面住着的,却是一个个以美色蛊惑人心的当红名妓。香芍娘子的居所在最里间,叫殿春阁。一面临于水上,三面则为花圃环抱。青衣小婢指着被稻草覆盖的花圃说,这里种的全是芍药,十来个品种,春天里开起来好看极了。此时虽然无花,周围几棵树上却被人缠红挂锦,又贴了许多彩纸剪的花朵叶片,妆得五光十色。

      全校尉看看那裹在树枝上的红罗,想起自家三年换两身衣服还是军中按例发的,不觉有些气闷。这时殿春阁门前的一个青衣小婢朝他一摊手:“娘子正在歇息。你且进门厅候着,只需先出点脂粉钱为娘子添妆就是。”

      全校尉将腰牌一亮,口中喝道:“闪开,奉公寻香芍娘子问话!”

      青衣小婢吃了一惊,还要再拦,全校尉已经走进去了。迎面四扇描金漆屏,身周香风扑鼻,粉纱缭绕,果然是一处温柔乡。他刚一皱眉,就听见一声娇笑,早有两个美貌小婢迎上来为他宽下外袍,轻掸雪珠。搀他坐下后又送上烧得滚热的铜手炉。轻揉慢捻,软语娇声,问候得他心头十分受用。

      神魂刚刚一荡,却被美婢奉上的香茶生生的拉转回来。“香芍姑娘那里一杯清茶就要好几两银子”,话犹在耳,他只好记起自己是个没多少俸禄的穷校尉,这杯茶若喝下肚,只怕一年的辛苦都折进去了。

      “右骁卫校尉全尔同,特请香芍娘子出来一见,有要事相询。”他接了茶随手搁在一边,声音一扬,用足了内力,竟震得四壁有些嗡嗡作响。不出所料,屏风后面果然响起了清冷冷的女声。

      “全军爷好急的性子!什么要事,竟等不得一盏茶的功夫?”伴随这句话的还有一声陶瓷磕碰的轻响,想来那屏风后面坐品香茗的美人对他的鲁莽极为不满。

      “人命关天!”

      这四个字一出,屏风后面再无声响。就在全尔同不耐烦想冲进去时,那清冷冷的女声又响起来了:

      “全军爷有什么问题,但问无妨。”

      全尔同心知是她自矜艳色,不肯随便与人相见。横竖自己也没交什么添妆费,品茗前,就隔着屏风问她一问也罢。于是就将华安收到泥金帖去梅园赴会之事问了一遍。

      香芍沉默片刻,似乎对所问之事一头雾水。过了会儿才迟疑着说:“是了,昨夜是有个老汉跑来冲撞了酒席,手里也确实拿了张泥金帖。然尔绝不是我送与他的。”

      全尔同将泥金帖交给一名美婢,示意送与香芍。“红香园香芍娘子手制泥金帖,香邀长安俊杰。下官已经请人核对过,这帖与香芍娘子曾经派出的几张泥金帖一模一样。还请香芍娘子细细认了,可是有人仿冒?这帖上的字迹,也是仿娘子亲笔么?”

      只听见几下摩挲纸张的声音,接着香芍声音又起,竟带着几分惊疑与茫然:“怪呀!这帖子……并不似假冒。四角的泥金花纹,原是我亲手描的模子教人刻版。这帖上的小令点绛唇也是我自作的,字也是我亲手写上去的。当日天冷,手指僵硬,这句‘珠帘下却’的下字,一笔拉下去竟有些歪了……这正是我当日亲手写的帖子不错。”

      “香芍娘子可记得后来将这帖子交与何人,又送与何人?”

      “这就是香芍觉得奇怪的地方。这帖写好之后,我即命小婢青兰送与斛律公子。次日夜里斛律公子准时到梅园赴宴。全军爷所说的那个华安后来倒是来过,手中正是拿着这张帖子。我也不知这帖子如何会落到他手。”

      全尔同沉吟片刻,又问:“可否将那青兰唤来一问?”就只听屏风后面摇铃两声,刚才在门口问全尔同索脂粉钱的青衣小婢应声而入。

      据青兰称,前日上午她奉香芍娘子之命,拿了帖子,就坐一顶小轿去平乐坊云来客栈寻那位斛律公子。

      全尔同一挑眉:“莫非这位斛律公子只是客居长安?”

      “可不是?斛律公子到长安才不过十日,已是誉满全城了。”青兰只觉得面前这位军爷人长的粗豪普通不说,见识也不甚多,少不得要多卖弄两句。“斛律公子到长安的第二日,为救一个歌女,就在太白楼上一剑挑翻了宋大公子,就是左金吾的骑都尉宋康成宋大公子呢!随后几日,去替宋大公子出头的,无一不败在他的剑下。”

      她语调里带着明显的炫耀,全尔同听了也是微微一怔。宋康成,宣威将军宋远的长子,五年前的武状元。那届武举全尔同也去考了,堪堪只中了个举人。宋康成家学渊缘,剑法师承武当凌云子,曾经打遍长安无敌手。如今竟会输给一个客居的少年?他越想越是心惊,特别是想到杀害刘氏的那一刀力气惊人,暴露出杀手的非凡内力,寻常的军士根本做不到。

      “香芍娘子可知道这斛律公子是何来历?”

      屏风后面的香芍迟疑片刻才答道:“他自称来自朔州。观其气度,听其言谈,颇有世家风范。”

      全尔同更加心惊。来自朔州,姓斛律,又擅剑术,必定是来自那个家族了。他自幼随身为镖师的父亲习武,武林中的人事多少也听说了些。这一百年来,除去中原武林各家各派,朔州另有一只家族崛起,却是一支姓斛律的胡人,先祖同大燕皇族赫连氏同出贺兰山脉,也曾效忠前魏朝廷。后来功高震主,因功见疑,竟没入了草莽。这斛律氏虽是胡人,于武术却相当精通,渐渐成为武林中的一大势力,不容小觑。自北燕定国,斛律氏一些子弟或投身军队,或通过武举谋个出身,颇受新朝重用。据说当今圣上孝安帝幼时有一陪读,就是斛律家的子弟。

      青兰说了半天斛律公子如何武艺超凡,文采过人,终于又说回来。只说她前日上午去云来客栈天字一号房,将泥金帖送与了斛律公子。斛律公子亲手接了,当面看了看就说一定赴约。至于那帖子怎么会落到华安手里,给华安送帖的青衣小婢,她也全然不知。

      看来,还得去云来客栈走一趟。全尔同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卷进一件了不得的事情中了。比如这神秘的泥金帖,突然现身就誉满长安的斛律公子,还有在华家房中拾到的那只玉猫……

      他喟叹一声,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香芍娘子可还记得,昨晚的夜宴几时开始,几时结束?斛律公子是几时到的,几时去的?”

      这个问题香芍回答得很是笃定:“戌时三刻开宴,斛律公子是准时到的。原本香芍打算……”说到这里,她声音忽然低得含糊不清了,似乎不胜羞涩,缓了缓才继续道,“到了亥时三刻,斛律公子就说有事要先走一步。我们姐妹拉他不住,只得随他去了。后来姐妹几个又自己吃了会儿酒,掷了几回彩选图取乐。回到红香园来,刚打过二更。”

      至于为什么对时间如此笃定,香芍娘子轻笑一声:“上个月柳中书与我的东齐珐琅小金钟甚是轻巧,方便随身带着,还能听它定时大鸣呢。”

      柳中书,就是中书令柳直。全尔同微微摇头,想不到素来有忠直清肃之名的柳中书也成了花魁娘子的裙下之臣。小小一座红香园,不知还俘虏了多少高官显贵。这世道,莫非真要像长安街头的童谣所唱的那样“朝从太白楼上醉,暮向红香花底眠。朝朝暮暮快活杀,直听萧管满秦川”?

      他就要告辞,却听屏风后面一声轻问:“适才军爷说道人命关天,莫非是那华姓老汉那夜回去竟遭了什么不幸么?”

      全尔同犹豫了一下,想想告诉她也无妨:“华安无事,遇害的是他在家中的老妻同一个七岁大的孙子。”

      屏风后面传出一声叹息。香芍原本清冷的声音竟放柔了几分:“昨夜在梅园,我只恼他拿了帖子来冒名闯入。又恼他一双眼珠老盯着我瞧,只道是个临老入花丛的老不修。若早知道他家中有老妻稚子等他夜归,我定会好言劝上两句。或许他早早回去,也就不会出事了。”

      全尔同心道你只当是强盗打劫么?是打劫也是极凶残厉害的强盗,就算华安回家,再年轻个十几二十岁,也未必是其对手,只会白白多搭一条性命罢了。口中却替华安谢过一声,心里对这香芍娘子倒增了两分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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