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说》盛棠

1、第 1 章

　　欲立戒，先破戒。
　　那些所谓讳莫如深的得道之人，很可能只是他何时破戒并没有旁人知道。
　　可是自己呢？

　　诸法无我——
　　自我是一种毒，沈虎禅很早就明白这一点，当年他能接受懒残大师考验而在风刀霜剑中伫立门外一宿，凭借的就是忘却自己的存在，一旦“自我”都不存在了，那么其他的一切加诸的对象也成了“空”，无处着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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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火红的披帛劈开了沈虎禅眼前的那片“空”，
　　迅速碎裂的疾风刺痛他的眼——
　　然后是一个女子明利的声音：“太慢了！”
　　缎带在空中一卷，像千堆雪回拍向崖岸，不留一点作祟大地的风浪。
　　沈虎禅的“阿难刀‘这时才来得及发难，它好象略微迟钝后又反应过度的一个傻瓜。呼——
　　女子却已经收手……
　　沈虎禅不觉忧呼：“大师姐！”这一声总隔了时空的余波隐隐绰绰地散在了风中……

　　她是不是应该排行老大，这一点连师父懒残大师都弄不清了。
　　记得当时沈虎禅进门时，懒残大师一本正经地跟他说：“现在你就是自在门的大师兄了，我把毕生武功传给你，由你统领自在门……”
　　他珍之重之地把一本册子交给他，但是沈虎禅看也没看就把册子丢进了火炉里，还说：“既然要自创武功，又何必接受那些不自在的东西？”
　　懒残大师原本就拙于言辞。（所以他的弟子都口齿伶俐得很。）一时居然被问倒，只好看着自己烧坏的僧袍叹道：“没想到你却让我悟了道……”

　　这是沈虎禅相当得意的一件事，虽然他好象还是一脸波澜不惊地出了那禅房。
　　但是……镜头请推进……推进，对准脸……特写……有没有看到他唇边那抹奸诈的干笑？嘿嘿！
　　（沈虎禅抗议：靠！你以为我是电影里那种白痴的反角？动坏脑筋的时候一定要眼珠乱转奸笑上脸？阿难刀伺候——）
　　（作者立刻狡辩：用“禅”的语言去解释就是你的心在笑，我只不过把它形象化而已，有本事你把心剖出来证实它确实不在笑？）
　　（沈虎禅：什么？这么大代价？你能看过后再装回去我就剖。……）
　　（“意念中”的辩论嘎然而止）
　　结束的理由是他忽然看到了一个美丽的女人。

　　她比蔡嫣姐明艳比温柔成熟（那时候他还不认识温柔，时态忽略。）比……反正比这世上大多数女人都美丽。她斜斜地靠在禅房的后，穿着火红的长裙，更显风情万种，明眸善睐，又恰巧往他那里飘了过来……
　　沈虎禅三魂离体……

　　真相的确如此，美丽的女人永远是危险的。
　　才一对视间，那女子身上的披帛突然就飞了起来，直取他的面门。迅若星火，而且从撕裂的风声中可以感觉她凌厉无铸的内力。而沈虎禅居然呆立当堂。等到女子收了手后他的阿难刀才呼地一声挥了出去——
　　沈虎禅大急。
　　然而女子的披帛又荡了回来，她那似乎可媲美世间最坚硬兵刃的长武器忽然一寸一寸地软了下来，幻成连绵不绝的带花，一圈一圈，把阿难刀都卷脱沈虎禅的手。
　　接下来的一件事几乎让沈虎禅绝倒——
　　女子拿了刀后居然悠悠闲闲从兜里掏出一面小铜镜，对着镜子把云鬓理了又理，然后大大方方地用阿难刀修起了两弯眉毛，那秀眉虽然形状优美，四周却也长出了不少杂草。她很仔细地在除草，心无旁骛。
　　沈虎禅忍不住呻吟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提醒她：“小姐，阿难刀不是用来修眉的……”
　　女子用相当言鞭的眼神扫了他一眼，道：“修眉刀和阿难刀不是一样的刀么？能使用得举重若轻游刃有余的永远不是刀，而是人。再说了，你的刀既名阿难陀的‘阿难’，可知阿难陀自身最大的心愿并不是普渡众生，它可能只愿在有生之年能做一弯精巧的小刀为摩登伽女修一修眉，而不是这样注定要做一柄如来手里的阔斧大刀，现在我完成了它的心愿，它梦里都该偷笑了……”
　　沈虎禅“……”
　　女子又道：“我问你，你既然参禅，可曾破过戒，譬如那个荒淫好色之类的……”
　　沈虎禅这次回答得很快：“没有，从来没有。”
　　“吓！真失败。”女子撇撇嘴，更不屑了：“谁也没资格在破戒之前妄谈立戒，想必只是你胆小罢？真不像个男人，那我再问你，你参禅悟道为哪般？”
　　沈虎禅沉吟道：“大济苍生……”（底气明显不足了。）
　　“可是禅刀也是刀。难道禅刀杀人就不是杀？再说了，你自以为多么天才了不起，不愿师父传授你武功，但是你根基不稳就已经目空一切，骨骼清奇和天资聪颖也弥补不了你的鼠目寸光，将来习得的也恐怕不是禅而是‘魔’，触类旁通要在一定的基础上进行，不然更加事倍功半……”
　　女子又挑起刚修好的眉，篾叹道：“师父收的第一个男弟子就这么不成器，真是耻于为伍……”
　　沈虎禅从来没被人这么劈头盖脸地教训，脑子嗡嗡地轰鸣了好一阵。他本来想故作镇定地“哦”那几声也“哦”不出来了。
　　那女子看样子也是自在门的人，而且是为懒残大师出气来的。可是自己怎么没听说过这样一个主儿？好，肯定是懒残和尚谎报军情。原来自己上头还有这么个难缠的师姐。
　　他不知道，难缠的师姐可不止一个。

　　套用一句古龙前辈的话，就是：天下有什么事比碰到一个难缠的女人更倒霉的，就是同时碰上三个难缠的女人。而且她还很讲道理（讲她自己的道理。）
　　女子又一笑，笑出一种艳丽的嘲讽：“还是再修炼几年吧，男人故作深沉另类无论何时都显得幼稚可笑，不像即使是屁事不懂的十七八丫头，要是无病呻吟起来，都天生有赚人眼泪的本事……”
　　沈虎禅头大如斗。

　　里面懒残大师却清咳了一声：“嫁仙回来了么？怎么站在外头不进来？”
　　女子应了一句。往里走去，理都不理他了。
　　里面又响起了第三个人的声音“老大回来了，太好了，我可想死你了。”
　　女子的身形一滞，脸色也变了，她险些要夺路而逃的样子。
　　说话的那个人却动作更快，从禅房飞快地闯出来，好象一把就要抱住她。那是一个清秀的男子，身量不高，风流倜傥，在欣赏中性审美的今天他恐怕一出门就会迷倒一大片女孩子。
　　可是这样的动作在当时可是于礼不合伤风败俗得很。

　　嫁仙小姐并没有让他抱住，她快速地往旁边一闪，沈虎禅认得那是极上乘的轻功——移形幻影。而且起码有二十年火候，已经如羚羊挂角般无迹可循了。
　　而那男子也没有屁滚尿流地狗啃泥这么没风度，他身轻如燕地掠过去，恰好从视线中来不及反应而滞留在原地的女子影象中穿了过去，空中一折，稳稳落地。
　　女子气结：“观音，你又翻墙？！”
　　那男子嘟起嘴，道：“没办法啊，老大见我就躲，所以我不得不出其不意，才能留住你片刻……”
　　“出你个头！”美艳无比的嫁仙呵斥，“你要是换了女装大大方方地现身，我怎么会躲？又把师父吓一跳？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进人……”
　　“师父早就习惯了……”男子好象才一眼看到了沈虎禅，他满脸撒娇状的委屈立刻换成暴怒：“兀那臭男人！怎会在这儿？想做情敌跟我抢老大？门儿都没有。”
　　他一扬手就是一串东西打了过来。
　　那是数颗晶莹的水珠，迎着阳光泛出了隐隐的淡绿色。

　　沈虎禅呆立当堂，不过在一瞬间他用全身的天才作出了一个反应。
　　他没了刀，立刻以气劈断了袖口，并用那快布兜住了所有的“水珠”。
　　珠子入布，成了一滩绿色的水渍，迅速化开……
　　沈虎禅一见变化又马上弃布……
　　只听那男子吃吃的笑声传来：“原来你和我一样有断袖之僻呵，好，这样我就不用担心和你成为情敌了，大家爱各自的去，大师姐是我的。”听口气，“他“居然是一个女人。
　　嫁仙摇着头道：“这是师父新收了两年的小师弟，今天才见着了，只是……喂，这位也是你的师姐，见过拉？”
　　沈虎禅眼前金星飞——舞 舞舞 舞舞
　　那貌似男子的女子笑道：“小师弟呀？……身手还不错，能想这法子接我的‘净瓶泪’，可是今儿我可没在‘泪’中加老字号温家的‘杨柳青’哦，不然你还得一命呜呼呢。我怎么算都是你的二师姐，外号叫‘观音’。记住了？下次问回答不出就打屁股，嘿嘿！”
　　沈虎禅面前月亮都升起来了，银光大片散开，就是看不清世界，他也宁愿看不见。

　　小园香径又走来一个人。
　　但她的个头可一点也不小，摇摇摆摆像一只鸭子，肥硕无比的一个胖女人，骨架撑不了全身的重量，行动的时候每块肉都上下抖动着。
　　沈虎禅看得惊心动魄，那胖女人却连个弯都不转朝他们走了来。
　　她摸摸沈虎禅的头，笑容可掬地道：“你们都欺负小师弟么？难得我们懒残一门能进个男人，可不要吓跑了，乖乖。”
　　沈虎禅全身鸡皮疙瘩都掉一地。
　　嫁仙和观音显然认得眼前的人，同时诧异地道：“一流一，你怎么也来了？”
　　那胖女人道：“马上就要混进将军府卧底了，我回来准备一下，正好看到乖乖的小师弟。呵呵。那头比师父的光头有质感多了，摸起来也过瘾……”她另一只肥厚的手掌却摸着肚子，叹道：“可惜肚子又饿了，再不开饭恐怕连人肉都吃得下去……”
　　她一口白森森的牙齿一露，沈虎禅的眼前立刻全黑了，比最深的夜空还黑。

　　三女聚首，手拉手笑道：“三大女捕，天下无名，三捕联手，饮食无度……”

　　懒残大师这才晃晃悠悠地走出禅房，他见到她们三人也相当头疼，犹豫一下，念在师徒之情只得唤道：“大阿花。”
　　花珍代走过去，懒残斥道：“你是老大，师妹们胡闹也该劝着点儿，怎么……”
　　沈虎禅晕了，向懒残大师气吼吼地问：“到底谁是老大？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观音悄悄地告诉他：“师父对排名一向记不清，原本是嫁仙老大，我老二，阿花是老三，可是后来阿花越来越不可小觑，她一出现塞满了，师父的眼看不见旁人，就变成老大了。”
　　沈虎禅简直欲哭无泪，喝问道：“那我呢？师父，你还说我是大师兄来的，为什么？……”
　　“观音”点头：“你是这一代的大师兄，不过你上头还有三个师姐就是了。”
　　“嫁仙”媚笑：“禅之道，虚名如浮云，何必计较呢？呵呵。”
　　“一流一”花珍代则一双熊掌拍得他背脊骨都快断掉，豪情万丈地道：“走！和师姐一起去扫荡吴家街，从街头吃到街尾，包你满意。”
　　沈虎禅：“……”
　　基于这三个百年难遇的师姐，沈虎禅变成“七大寇”之首后绝口不提他在懒残大师手下学艺的过程。（可以想象他在这中间受这三个女人多少荼毒？无量寿佛！保佑他吧？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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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个密室后来是沈虎禅出师也常来的地方。
　　那是因为“她”常常会出现在这里。或弹一首筝曲，或静坐半晌。她和第一次见面时没什么不同，有种艳丽是不会老的，像火焰发着桃花般的容光。
　　在别人视线不到的地方“她”到底是怎样的呢？
　　通过几年的相处沈虎禅知道“她”其实时时刻刻都带着面具，就算在同门交往中也一样。在各种场合扮演不同的角色，已经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习惯。她好象和“一流一”一样在风云中心周旋的朝不保夕。
　　玩心计的人都容易疲倦，所以“她”隔一段时间得到这人迹不到的深山密室，一个人静静躲在黑暗里调整自己的心情。
　　一般外人难以察觉她的动向，她更是连雨天来到的脚印都抹去了，一举一动都如此细心而惶恐，却还是比不过更细心的沈虎禅。
　　因为他心里有了一种东西。那是一种可以让百年道行变成千年劫数的东西。凡是修道的人都该避免，
　　可是它要来的时候试问谁又避得了？

　　在沈虎禅眼里那座山非常美，鸟语花香，晚春的叶子一片片落到湿漉漉的泥土上，别有一种芬芳的气味，一年四时景致不同，但一样令人留连忘返。
　　但是最美的还是云深不知处的那个小密室。它漆黑一片却发出照亮整座山的光彩。
　　或许，只照亮了他的心……

　　密室里忽然传出了一阵歌声，一个明丽的女音唱着一阕“醉花阴”：
　　“月明无翳荒岭伴，漫指星辰乱，扬眉扫深寒，解语诈憨，京畿相见欢。
　　挥袖不致泪阑干，一径轻云淡，休将黄花簪，氤氲漪涟，君亦能笑遣。”
　　伴着流水般的筝曲，颇有一种落花春去，天上人间的意味，哀而不伤。
　　事实上从来就大开大阖喋血江湖的她也不是会黯然神伤的弱女子。

　　密室里一声喟叹，沈虎禅听出是懒残大师的声音，他缓缓道：“你赴京师助三师弟那件‘莫须有’的案件你处理得很好，可是却好象有些余波流进了你心里，是……怎么一回事？”
　　歌声嘎然，女子的嗓音微微一颤，笑道：“没什么，只是我碰见了……神仙。”
　　“你的外号叫嫁仙，本来是师姐妹间调笑取的，可是很合着你的性子，终于有你心目中的神仙出现？那是该欢庆的事。你甚至可以在那儿多留一阵……”
　　嫁仙轻轻道：“不！我才知道，原来即使有神仙出现也不是我能够接近的。”
　　懒残大师奇问：“为什么？”
　　“因为人在江湖。”
　　她说：“我现在的身份已经骑虎难下，每次歇一小会就有三个人失踪，‘十二帝姬’赵婵卧病，名流阁‘玫瑰’姑娘身体欠佳避不见客，女杀手‘修罗’闭关练功，‘她们’虽都是化名，可身处众多目光中，时间一久也难免惹人怀疑。再说京师的众势力互相牵制，我才能从中取利。一旦浮出头来，早先在他们的核心获得的讯息不仅大部分要泄底。还为了不清楚我究竟知道多少内幕，几股势力必然联合先将我铲除，小人们虽然平时各怀鬼胎，但有了厉害关系后他们绝对是沆瀣一气的。到时恐怕连神侯府也兜不住，更何况……我年龄上比他大，又没有探知过他的心意……那个赌注太大。我赌不起……”
　　她无奈地加了一句道：“我的宿命就是沿着一开始的路走下去，无法退出……”一句话加一声叹唱出了“此恨绵绵无绝期”的顾忌。

　　沈虎禅站在密室外，本来想找个机会把他悟得的一些“东西”说给“嫁仙”听，并得到她一个很重要的答复，但这番话后他忽然已经明白了答案。
　　枯黄的叶子从他眼前飘下，可是一点禅意和诗意也没有了，只有满心酸涩附在叶子上埋进了泥土。
　　他悄悄地走了，芒鞋底沾满了泥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