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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跑步进入穿越时代 ...

  •   彔白其实并不是在看徐林。
      说来可笑,以彔白天赋异禀的精神能力,他只要放眼去看,那绝对会比大多数人自己,都更加了解自己的本性。
      以小徐老师平常表现出的性格,遇到生死关头,他做出什么事都不值得稀奇。
      只是今天情况不一样。
      在车祸发生的那一瞬间,彔白就发现了:小徐老师今早出门作死,确实捞回了一个相当不得了的东西。
      而他炸开的精神能量四处溅落时,貌似正好把它给激活了。
      之后的昏迷中,彔白做了个噩梦。
      梦里只有一片荒芜的大地,和顶上血红血红的天空。
      天高地远,却非实体,血红色中飘浮着四个虚幻的大字,组成一个纹章的样子,彔白本不认得那种字,但在抬眼看到时,轻易便明晰了它的意思。
      【众生皆苦】
      小孩儿下意识跟着读了一遍。
      心念一起,整个精神世界都随之沸腾起来。
      空中的红色纹路光芒大作,奔腾间汹涌好似血海,只是那红色很正,看起来大气磅礴,其轰然下落之时,甚至有种浩浩汤汤落九天的堂皇。
      这叫以势压人!
      可给彔白吓唬坏了。
      天顶要塌,好似下一秒就能把人压成个饼饼,小男孩心口惊跳,急急忙忙抱头蹲下,本能般的学鸵鸟埋起了脑袋。
      耳畔轰鸣不绝,打的人东倒西歪,彔白重的已经喘不过气来——
      于是极限之后一个激灵,从噩梦成功醒来。
      原来是幻觉哦?
      他看似是睁着眼睛,其实脑子里还在发懵。
      徐林那通滑跪卖雇主的作死言论,搁彔白耳里,也只是一曲无关紧要的BGM罢了。
      他的重点是徐林的口袋。
      那左兜里,装着他自碎元神才从文物贩子那里淘来的帛画。
      此时此刻,在彔白的视角里,那作为承托物的布料正缓缓破碎,而干裂其上的红色泥疙瘩,以同样的步调舒展开来,化作一个四四方方的红色纹印。
      印记泛光,文字脱离虚浮其上。
      三寸见方,四个花字:
      【众生皆苦】。
      “嘶……”
      小男孩倒吸一口凉气:噩梦照进现实了?!
      这印记虽然远比噩梦里小巧玲珑,其存在之重,却有过之无不及。
      在彔白灵感中,这份【沉重】,已经到了【世界】都要承载不住的程度。
      因为过于沉重,它亮起的时候,便不可避免的开始了下沉。
      这种沉,不是方位上的下降,而是一种概念上的位移。
      彔白不太会形容,也从来没见过——
      必须要说的话,它缓缓下落的过程,更像是在【世界】上砸出了一个坑。
      精神维度反映到物质世界。
      在彔白屏住呼吸连眨眼都不敢了的下一秒,周围陡然酝酿出一股实质性的重压,笼罩范围方圆十米。
      十米,正好是那印三寸的一百倍。
      首当其冲,徐林先碎了。
      那是连反应都来不及的、客观意义上的破碎——
      伴着“咔嚓”一声脆响,徐林身上清晰的出现了大块的裂纹,但缝隙与缝隙之间,却奇异的没有流出一滴血。
      车厢内原本杀人灭口的快活空气,在这一瞬间,突兀陷入了停顿。
      三秒钟后,当机重启完毕。
      徐林惊悚的抬手捂脸,“啊啊啊啊”的激情呐喊。
      绑匪三人震惊后退,也“啊啊啊啊”的激情呐喊。
      两种节奏,三个声部,四样声音。
      纵横交错,此起彼伏。
      吵的彔白耳朵生疼。
      十米范围远超车辆大小,彔白还要帮车上的无辜群众抵消这股力量,登时叫压的气都喘不过来!
      那边厢,三个绑匪显然算不得什么无辜群众。
      于是他们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混上,便被重压直接碾成了碎片,湮灭之后,连粉尘都没剩下几粒。
      可是不对啊。
      彔白憋出了一脑门子汗。
      ——既然映照在物质世界的余波威力都有这么大,那首当其冲的小徐老师,为什么老半天了还能蹦跶?
      意识到这点,彔白心底隐隐冒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那边厢,随着犯罪分子原地消亡,徐林的惊喊声更大了,一边喊,一边歇斯底里的往前扑,明明不知原委,却在第六感的驱使下,敏锐的选择了向彔白求救。
      “你救我啊,救救我啊!”
      “小山主……”
      他声音都喊岔劈了:“我错了,我之前是骗他们的,你救我啊,我没想过出卖你的,我——”
      “我”还没说完呢,随着“噗嗤”的一声轻响,他左肩以下的部位彻底消失,落地之后,只留一捧齑粉。
      寂静三秒,然后:
      “啊啊啊啊啊——”
      彔白耳朵都要让他喊聋了。
      别说救人了,彔白要是没有猜错,他这一波怕是自身难保!
      又是噗嗤一声,徐林的肉|体终于在重压之下彻底破碎。
      虽然身体碎了,但其【存在】本身却并未消弭,因为红印下沉接触到他的精神时,被外围一层熠熠生辉的薄膜挡住了。
      那是彔白当初切割出去的精神屏障。
      轰隆!
      无形的巨响落在心神上,彔白好似被人用攻城锤砸了脑子,声无可恋的陷入了一场角力。
      那是真的很重。
      虽然彔白的精神意外的很结实,完全没有想象中的一压即碎,但那红印本身也不具备什么胜负欲,干脆压着他一起下落。
      彔白眼前一阵子黑又一阵子白,意识即将溺水——
      他彻底丧失理智前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就是那个红印,在自己砸出的坑里成功穿了个洞,然后压着他和徐林一起,顺着这个缺口,生生掉到了【世界】之外。
      无边无际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彔白一片茫茫无边中,缓缓恢复了意识。
      这种心神松懈,从黑甜中缓缓醒来的经历,在一般人看来,可能是周末懒觉的最后一道享受。
      但对彔白这等精神永远活跃,打出生起就没有断过片的人来说,这个短暂的过程,只能带来他难以适应的恐慌。
      “呀!”
      伴随着一声小小的惊呼,彔白心有余悸的翻身坐起,下意识放出精神感应。
      ——这属于本能,就跟你睡醒了下意识伸手去床头柜摸手机一样。
      结果失败。
      彔白愣愣的环视一圈,像是你睡醒后发现自己手没了,肉乎乎的小脸上,写满了颜值强加给他的可爱懵懂。
      这是一间十分古色古香的房间。
      横梁高广,采光通透,窗格之间浮雕遍布。
      芙蓉暖帐上绣的是五蝠临门,空气中还隐隐漫着一股凝神静气的恬香。
      彔白飘在半空,正面对着窗幔,衣着打扮和秋游时一般无二,只是稍微有些透明——
      大概是Ps图片里透明度百分之八|九十的水平。
      他略显稀奇的在半空中坐成个屁股蹲,低头去看旁边那座雕满了花的大床。
      床帐只挂起了一半,能看见里头躺的是个男人。
      他的眼睛紧闭,额角一块深紫色的乌青,还肿着鸡蛋大的包,此时手脚都被厚实的布条捆着,嘴巴里还塞了根软棍,一看就是病人。
      彔白懂的可多,一看就知道,这不止是个病人,还有很大概率是个神经病人。
      看脸:完全不认识呢。
      但客观来说,床上这人长得相当不错。
      “头发尤其的好。”
      彔白看了一会儿,还有心思给评价,道:“连发尾都是一般的乌黑油亮,给小徐老师用,实在是暴殄天物了。”
      为表惋惜强调,他还专门用了个成语。
      是的,你没有看错。
      虽然单纯看脸,床上捆的是个陌生人,但这个陌生男人的身体里,却有一个三层夹心的眼熟灵魂。
      其精神之主体,正是彔白那讨人厌的小徐老师。
      ——当初印记下沉,碾不碎彔白的精神屏障,就干脆压着一起下沉,被反向包裹其中,连带着徐林的精神体也翻了个个儿,变成了最外层。
      这会儿落入了新的肉|体,居然连旧伤都补好了大半!
      彔白飘到他头顶,抱着手臂做了个鬼脸。
      “你真是好讨厌哦。”
      他也曾试着想要收回自己的那部分精神,结果才一起念,那红印就开始闪烁,直接给他镇压了。
      小男孩虽然气苦,但也算是早有预料。
      他要是能控制,之前撞上时就算拼着击碎徐林的灵魂,硬吃他的记忆,也会将这部分力量收回的。
      “这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世界啊……”
      小男孩双手捧脸嘟嘟囔囔,百无聊赖的打量起了室内。
      他几乎本能般的知道自己没事——
      现在的状况,只是身体受损导致精神沉寂,再加上印记的连带,主意识才会暂时转移到这部分上
      ——所以本人也完全没有害怕的意思。
      等那边事发,救援队赶到车祸现场,他的身体自然被送到医院治疗,一旦恢复,意识立刻就会转回去。
      可是这里头还有个问题。
      彔白低头看新版徐林2.0:
      他的意识是能回归,但这部分被红印镇住的精神怎么算?
      就一直压在小徐老师灵魂深处吗?
      按照汉人的宗教观念,他迟迟收不回这部分,是不就跟三魂七魄跑了神一样,轻则萎靡不振,重则要变智障的?
      “咦~”
      彔白寻思着实在不行,我把小徐老师杀了试试情况吧。
      结果失败了。
      他现在就是一团纯粹的信息态意识体,一般人可能看都看不到他,弱成这样,就别想着干涉物质世界了。
      过了没多久,廊前门扉轻响,撩起帘子后,进来了一丫鬟。
      这丫鬟姐姐是顶好看的那种鹅蛋脸。
      她眉眼圆润,长发束腰,鬓边戴着朵素色的绒花,手上执了一托盘,盘子里,摆着一套南瓜型的炖盅。
      “绒花”走到床边的墩子上坐下,把托盘放到了手边,揭开炖盅的盖儿,里头是一坨灰蒙蒙的液体。
      这东西既不像汤也不像药,看起来脏兮兮的。
      她也没用勺子去舀,毕竟徐林2.0嘴里还塞了根棍,只拿棉布沾了些“脏水”,耐心的拧着,一滴一滴往他嘴里送。
      床上的人昏迷着,吞咽十分困难,便是这样的小心,十滴里,也只有两三滴能落进他嗓子。
      “哎哎哎~”
      随着一连串的惊呼,门外又进来了个丫鬟。
      她声音清脆,长的也利索,人还没走到呢,声音便到了。
      “翡翠姐手上也不小心些,四少爷上午才发了癫,正是急需吃药的时候呢!”
      “这符水,可是余一大师亲制,甭说卖价一封多钱,每次多求一贴,求药之人便要损耗一丝福报——”
      “你这一会儿就漏掉大半盅,白费老夫人多少阴德?”
      翡翠跟没听见似的,抬眼瞟了瞟她,低头继续喂水。
      余一大师确实厉害,早年便得先帝敕封,就是皇亲国戚见了,等闲也得尊称他一声老神仙。
      但这督公也不是一般门第啊。
      老督公在世时位极人臣,同余一大师多有交往,真计较起来,二十年前四少爷出生,便是大师给批的命,其间来往的多着呢!
      香山观的符水,说是一封叫价九十两,还要求药之人耗福报,其实搁他们府里也并不罕见——
      四少爷的疯病是上午发的,符水中午便送到,你看这会儿到了下午,已经可以喝上了。
      别说是余一大师的符水,四少爷突然得了癫病,怕是余一大师本人,都得亲自上门来瞧上一番才行呢!
      碧玺拿符水说事,不过是在想在话柄上拿她一把罢了。
      翡翠能看出来,却懒的计较。
      四少爷从小就是个傻子,二十多岁了性格还像个幼儿,翡翠照顾他十年,感情比寻常姐弟也不差多少。
      想他生来痴傻,活得已经很难了,这回又不知为何染上疯病……
      翡翠叹气。
      “姐姐难过什么呢?”
      碧玺走到近前,没话找话:“喝了符水,清英少爷早晚会好的,你这般愁眉苦脸,可不太吉利呢。”
      “我只是觉得有些可怜罢了。”
      虽然碧玺说话堵人,但翡翠实在是憋狠了,依旧向她说了几句心里话。
      “四少爷十来岁才学会说话,但用词也颠三倒四的,今早他醒来时,大声喊人叫救命,无论如何,话总是说流畅的。”
      “我满以为老天有眼,让他开了慧,谁知……”
      她嘴上一顿,心里难受:谁知傻子一变成了疯子,会说话了,却也会打人。
      徐清英满院子的横冲直撞,逮着人就喊我错了,翡翠上去拦他,还被挥手撞倒在了地上。
      要不是后来他自己撞到廊柱,磕晕了,还不知要闹出多大动静呢!
      那边厢,碧玺一点都不捧场。
      “姐姐操心真多。”
      她搁鼻子里哼笑一声,只觉得翡翠可笑的厉害:“等闲的傻子出生在农家,怕是根本没机会长大,可清英少爷出身督公府,锦衣玉食从小到大呢。”
      “他锦衣玉食有什么用?穿衣吃饭都要我照顾——”
      “错啦姐姐。”
      碧玺没等她说完,便笑着打断道:“不是要你照顾,是要你伺候才对,词不能用错呐。”
      她眉眼一挑,眉眼间的意味不言自明:
      他都不可怜你做丫鬟,你个做丫鬟的,反过来可怜主子?
      “你!”
      “我怎么啦。”
      真要论起来,碧玺一句越界的话都没说过,反倒真显的是她用词不自量力了。
      半空中彔白盘腿坐着,眼睛晶亮的给双方选手热烈鼓掌。
      吵的真好看嘿!
      他兴致勃勃,他跃跃欲试。
      他被小徐老师搞到心累的秋游,终于再一次从看热闹这一老少咸宜的活动中,重新获得了快乐!
      底下,掰头果然还在继续。
      碧玺得理不饶人,说姐姐可别不服气。
      “清英少爷怎么论,也是老督师嫡亲的孙子,傻的时候都能享一辈荣华富贵,现在会说话能认人,便是偶尔发癫了,也能掰过来的。”
      若是还能识文断字,怕是九成九要去当官的:“以后不知道多少富贵,怎么会惨?”
      翡翠心知她说的都对,但心里还是不太服气。
      原先四少爷虽然傻,但那是赤子之心,人对他好,他便对人好。
      但之前醒来那次,四少爷疯的此起彼伏,先头喊救命,中间乱道歉,最后站在前院发了半天瓷,又哈哈哈的仰天长笑。
      一面笑,一面喊什么“穿越”,什么“我果然天之所钟”。
      “这词是能随便说的吗?”
      督公府树大招风,他傻的时候还好,疯了会说话,反而要惹祸的。
      “呵呵~”
      碧玺娇柔的冲她摆手:“要不然我说姐姐爱操心呢。”
      徐清英是京城顶出名的傻子了,出身又不凡,他说两句犯忌讳的话,根本没人会计较。
      就算疯病叫余一大师看好,他也不再傻了——
      那不是更好?
      府里这么多的老先生,便是一字一句的教,也能教会他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说到底,你不舒服,不过是因为四少爷之前对谁都很好,说起来,他平常不还管你叫姐姐呢吗?”
      “您可能是当姐姐当习惯了。”
      碧玺感概状叹气:“因四少爷之前不晓事,你虽然做着奴婢的活,却没怎么糟过奴婢的罪,可现在少爷眼见着要好,那规矩就容不得你啦。”
      “到时主子是主子,奴婢是奴婢,该姐姐你心里别扭的日子,往后怕是还长呢!”
      她嘴里脏字都没有,却说得翡翠脸皮生疼。
      她沉默着低下头,又拿棉布去沾符水,假作专心致志的为床上的青年润唇。
      碧玺见没人搭桥,冲着她撇了下嘴,也不说话了。
      ‘都是做丫鬟的,一天天矫情给谁看呢。’
      撕X至此告一段落。
      彔白盘坐半空,鼓掌进行欢送。
      在无法保持精神感应的情况下,彔白其实不太能理解她们在冲突什么——
      小山主只是觉得大家你来我往,递进的也非常流畅,加上声音好听,所以高高兴兴的看了个热闹而已。
      那边厢,其实只有翡翠张嘴闭嘴就是傻啊疯啊,碧玺从来不说,因为在广大群众的认知中,督公府的四少爷徐清英,从来就不是个一般的傻子。
      便是今早发疯,定论也是【叫什么脏东西魇着了】,所以才喝符水。
      沾了脏东西,神魂不稳,便容不得半点冲撞,这屋里等闲是不能留人的。
      翡翠进来,是为了喂符水。
      碧玺虽然一直在挤兑人,但却是进来换安神香的。
      现下两样都处理完了,两人便次第出去了。
      彔白飘在床前,一腿盘着一腿耷下,懒洋洋的晃悠着,无聊到最后,甚至开始自言自语。
      小院前,大门敞开。
      碧玺和翡翠立在门旁,恭敬的并排行礼。
      “请老夫人安,大师安。”
      这里的“大师”,便是她俩之前聊起,封号余一的那个。
      余一大师拿着个拂尘,面目十分的慈祥。
      他见人行礼,还笑道:“出家人不在乎虚礼的,清早直面了贵府四少爷的哪一个,我给你看看,镇魇这事儿不可小觑,小心糟了波及?”
      翡翠上前一步。
      她的脸色确实不太好看,不过一多半都是叫人气的。
      余一大师飞速打量一番。
      ‘眉心发黑,似有愁绪。’
      ‘太阳穴处有斑,说明此人肝功衰弱。’
      ‘眼带血丝,说明休息不好,连带着就能影响肠胃……’
      想完这些,面上也不过一秒,大师扫过庭院,心里却是有数了。
      他从袖里摸出个荷包来,递到小丫鬟身前,往院前一指,道:
      “你闲来无事到那里转转,见了喜欢的花草也可摘来一些,塞进这荷包里后多戴两天,睡觉时也可挂在床前,之后自然会无事。”
      翡翠虽然不明所以,却安然应是。
      她心想这荷包大概是什么法物,照做便能保平安。
      但事实上呢?
      事实上这荷包,就是香山观搁山脚布庄里批发的。
      余一大师的思路非常清晰:
      徐清英打小是个傻子,闹腾,眼前这院子,当初就是专造给他住的。
      细细说来,便是匠工要注意设施,楼梯不能多,栏杆也额外造高些。
      轮到花匠造景时,自然也不能整些特别高大的树木,小心他一不注意爬上去摔着。
      于是这院里,左边是桂花树,右边是茉莉花,草丛子里还有些马玉兰一类的野花。
      都不高,都好看,还多是芳香型。
      当初那花匠,大约也是个能人,故意这般选的——
      桂花和马玉兰,在医药里都有安神助眠的功效,还有姜花什么的,抑菌凝神呢。
      小丫鬟不管怎么捡,都可约等于一个助眠香囊。
      再加上摘花都要走来走去,碰上这种爱发愁,睡不着觉还有可能不吃饭的人,余一大师都是同一种处理方式:
      使唤她干活。
      不干活也要动弹,摘花也累呢。
      人一累就爱饿,吃饭自然香,吃多了再犯困,睡的也就好。
      这法子虽然治不了大病,但能改进精神状态。
      面对京里这些没啥生死危机,多为矫情才求神拜佛的高|官显|贵,这样的手段,加上一些似是而非的小仪式,和点缀性的小物品,轻易就能让一个萎靡不振的人,重新精神起来。
      显得他做法特别灵。
      那边厢,老妇人是做奶奶的,便要仔细询问:“小四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没有呢。”
      碧玺从换了几次香,喝了几次水细细说起,结论就是没事。
      反倒是翡翠听完,做了个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
      老妇人身边的梅姑见状追问:“可是她说的有什么不对?”
      其实是没什么的。
      但翡翠心里还是不舒服,就是想插这一句,便把之前进屋时的一点点感觉,刻意放大了拿出来说,道我之前在少爷屋里,像是听到了铃铛响。
      “哦?”
      余一大师感兴趣了:“檐下的风铃?”
      “这院里可没有风铃。”
      老太太眉头紧皱,追问翡翠:“你说的是真的?”
      翡翠心里一虚,她也不确定是不是错觉,但就算是错,这会儿也不能认了。
      “是有的。”
      好似看出了她的心虚,碧玺看了眼梅姑,回头便毫不客气接了一句:“姐姐耳朵真灵,我都没听到呢。”
      余一大师何等的专业,打眼一看,就把两人间的官司猜出七八分。
      不过小丫鬟的冲突又没啥回报率,他才懒得管。
      大师张嘴,从来都只为了自圆其说:“四少爷本就是得天眷的好孩子,此次突然开慧,精气神必然外冲——”
      “这小丫头离的近,怕是神魂受冲不太稳定,听到些奇妙的动静,也是正常的。”
      说完,他一指翡翠手里的荷包。
      “你照我说的做一做,总会没事的。”
      老督公当年就是香山观的供奉,加上先帝敕封的光环,老夫人一向十分信服于他。
      听了余一的话,再看翡翠,便觉得脸色确实不行,心头一软,就要额外赏她。
      最后吩咐梅姑,给了她些难得的保养品。
      碧玺垂眼站在一旁,心里暗暗撇嘴。
      翡翠自觉气顺了不少,温声行礼谢过大师。
      大师是个场面人,擅长各种递台阶打圆场,当即哈哈大笑,说不必这般拘礼的。
      “外头管我这年岁的老头子,都直接喊作老大爷的,你们大师来大师去,还不如直接管我喊大爷呢。”
      一旁老妇人听着他之前的解释,心里的担忧也淡了些。
      听到这话,笑着接茬,说:“大师您二十年前就这副样子了,这些小妮子要真按年岁,怕是该管您叫老祖宗的!”
      余一大师又一次哈哈大笑,语气好似千锤百炼,直道:“不至于啊不至于!”
      连尾音的声调,都是同外貌一般舒朗的仙风道骨。
      他毕竟是专业的。
      至于督公府的四少爷徐清英得天眷这个事儿吧……
      老神仙暗地里咂了下嘴:这道批命确实是他在京城的成名战,但真要论起来,他是奉旨编瞎话呢。
      遥想二十年前,余一还不叫余一。
      他诨名五串钱,江湖人称刘老头,是个多方游蹿,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老骗子。
      虽然骗不来大钱,但很会把握时机,糊弄人时,也从未失过什么大手。
      彼时固城党势大,老督公和先帝站一边,都想斩草除根。
      先帝暗里给支援,老督公站出来动刀子,一时之间,株连者无数。
      每日里,菜市口等砍头成排,城门边等发配的成队,整座京城都跟着风声鹤唳。
      结果赶着这么个敏感的档口,老国公的二子夫妇结伴进京。
      车马队走到城外时,糟了山匪袭击的意外,这二爷当场身死,二夫人也受了惊吓,早产了。
      虽然最终成功生产,但没出月子,二夫人就死了,而这个生下来的孩子,也是个傻的。
      他这个傻,是肉眼可见的。
      小孩儿不太会哭,还歪嘴,下巴颏那时常要抽抽。
      搁当下的世情里,这样的孩子,无论如何都算是怪胎了。
      铲除一党本就阻力巨大,杀人过多,舆论更是尘嚣甚上,何况还生出一克死了父母的怪胎——
      这怕是要被抓住把柄,说什么有违天和,阖家糟了报应呢!
      其实二爷夫妇的死有多少是意外,真的不好深究,克死父母什么的,更是存疑。
      但看着这“怪胎”,老督公也不能真留个话柄。
      只是,这怪胎的怪,是孩子生下了三五天后才确定的——
      那会儿稳婆早就出府了,丫鬟婆子也没第一时间就禁了来往,封口怕是不用想了。
      但比起让某个找上稳婆的人把这事揭出来,当面斥他作孽太多糟了报应,再给固城党倒腾出什么喘息之机……
      老督公还是比较相信他自己。
      京里的大师牵扯多。
      京外的高人信不过。
      老督公环视一圈,从茫茫人海之中,叨出了名不见经传的刘老头。
      他一骗子,多知情识趣啊,摊上这事儿,麻溜开始顺坡下驴。
      于是一番包装之后,余一大师出山了。
      他拗的人设,是以游戏人间的老神仙,家伙事儿都是老督公赞助的,上来说这小少爷绝对不是傻——
      这个前头碧玺腹诽过,徐清英在京城里的普遍风闻,从来就不是个一般的傻子
      ——照余一当年硬拗的说法,这叫【赤子真诚,童心永铸】。
      不是傻了,而是得天所眷。
      他招了天公的心疼,所以一辈子都不用看懂尘世肮脏。
      人家不信,他也有辙,说这个你嘴里的傻儿,看人便能见真,天生识得好坏,还拿出什么毒物宝物的摆了一地,大张旗鼓的给人做演示。
      这里头有一些江湖手段,比如拿香料做引啊,找人对戏啊一类,反正最后手段使成功了。
      他真的让个歪嘴抽抽的奶娃娃,分清了几样古董的真假,还从人堆里点出了几个五福俱全的老人,和几个命里妨人的鳏寡孤独。
      看着可神了!
      然后也不知是痴儿没有智慧,行事更近兽类,还是他真的感觉敏锐,居然真的能隐隐分辨出身边人的好意恶意,时间久了,大家就信以为真。
      尤其是老夫人,格外疼惜着这四傻子。
      后来老国公死了,她还专门在自己的园子里划拉个小院,把徐清英带到身边住着。
      余一帮了大忙,老督公自然信守承诺,把他的落脚道观拱手送上,还做了他的香火供奉。
      先帝也是挺讲义气一人。
      他这人从来不干什么兔死狗烹的勾当,听闻这事儿,晓得了老神棍保下的,是老泼皮家的老二的遗腹子,也很欣慰,于是反手给他加了个花里胡哨的封号。
      等先帝和老国公一辈死了,他更是水涨船高,三五年间,便混成了京里德高望重第一流的大师傅。
      雅号老神仙呢!
      结果今天是个什么情况?
      痴儿开智?
      这是要打他当年的脸吗?
      余一这回主动上门,就是提前收到风声,特意来圆谎的。
      反正他从老督公身上学到的经验,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无论爆出多大的料,总要占个先手,好把风向往自己需要的方向引!
      对他这等老|江湖,尤其是混在京城权贵里的老|江湖来说:
      修道修道,修的从来不是道真法力,而是互不说破,搭伴捧场的香火人情。
      这里面学问可大。
      心里想着这些有的没的,脚下却没停过,不多久,就进了徐四的院子。
      可临到屋前,临上台阶,老夫人却是脚下一顿。
      “余一大师啊。”
      她惊疑不定侧耳,“我老太婆耳朵不好,但这屋里……好似真的有铃铛在响?”
      老夫人身侧,大师也适时止步。
      看似神色不动如山,细看那长眉下的眼神,其实也很茫然。
      因为他也听到了。
      ——玛德真有铃铛在响!
      老夫人身边的梅姑不明所以,侧头去听,一点动静都没有。
      丫鬟们也说没有。
      老太太显然是被吓到了。
      “大师,”她手抖有些发抖:“你说,这是何物在响?”
      之前翡翠听到,大师言是神魂不稳——
      难道她也有这症状?
      老夫人自觉从未受过冲撞……难道是最近要倒霉运?
      还是有人暗地里害了她?!
      老夫人也算是荣华富贵一辈子,位高权重,气势惊人,这一生气,满院子的人里,就每一个敢大声喘气的。
      余一大师行骗半生,虽然没受过科班教育,但自行摸索之下,也算半个心理学人士。
      ——他怀疑自己俩人老了耳朵不好,再加上之前听了丫鬟的话,进而产生了一些心理暗示什么的。
      但这种时刻解释这些算什么,给老夫人搞科普吗?
      她不封建迷信了,香山观逢年过节的吃啥?
      当然是要顺坡下驴啊(震声
      有个同样的见证人,才能证明自己真的很神异啊!
      电光火石之间,无数方案划过大师的脑海,最终,他作胸有成竹状,笑着摇头打了个过渡,心里疯狂计算:
      首先,老夫人身体健康,她一品夫人,定点查平安脉,猝死可能性很小。
      这年岁了她轻易也不会出门,府里永远有人跟着
      督公府树大招风,但也没什么生死仇敌,目前京城舆情平稳,不可能冒出什么大祸——
      以此类推,平安的概率超过九成。
      既然无事,锦上添花的话就可以随便说啦!
      情况进入老神棍熟悉的缓解,当下,便又笑着念了一遍:“不可说啊不可说。”
      “此声确实难得,能听到是幸事,老夫人常有福报呢。”
      “果真?”
      老妇人将信将疑,毕竟铃铛声什么的,在特定情景下还挺吓人的。
      余一大师笑着摇头,说:“心跳是鼓,神魂是铃。”
      这句倒不是编的。
      他拗人设的的瞎话简直张嘴就来:“我能听闻,是因为修行有成开了天目,小丫鬟只听得了一刹,那是神魂不稳偶发的意外,但老夫人不同。”
      “您和四少爷血缘至亲,待他出事,心思机念都缠在孙儿身上,心底怕是十分迫切的想要知道好坏——”
      “——您福源深厚,心有所念便灵性自生,这是天公借了你一刻天目,全你的心意,让你看到孙儿的安康呢。”
      老太太听他这样一说,遂放心了起来,脸颊带笑,抬步上了阶梯。
      这屋里的窗户纸早给撕了,因为屋里不能留人,丫鬟要在外头时刻看到室内才行,反正天也不冷,太阳也大。
      梅姑使了个颜色,碧玺便飞快上前了一步,准备先去把房门开了。
      结果老夫人才上完台阶,脚下一顿,又给停住了。
      梅姑下意识侧头去看大师。
      大师果然也没再动。
      养神堂的丫鬟,伺候着全府辈分最高的夫人,一个赛一个的有眼色,老夫人不走,他们也就不动,安静的跟着站。
      “这……”
      老夫人大惊失色的看过窗格,整个人后仰倒,哆哆嗦嗦的抬起手臂指向室内,连声音都在发抖。
      “这,这,这里头……”
      “头”字说完,她就彻底喘不上气了,吓的梅姑赶紧去扶。
      健壮的仆妇在她背后撑住,梅姑掏出罐薄荷油,急急在她鼻端额角按揉。
      而风风火火的人群边缘,余一大师……
      大师也想吸口镇静的薄荷油!
      透过窗格间的缝隙,可见明亮的室内,落着道道耀眼的光斑。
      午后阳光正好,屋里的少爷安睡,但在他床前高处,一个有形似无的小童儿,正盘腿状飘在半空——
      童儿肉乎的双手正百无聊赖的捧在侧脸,那耷拉下来的小脚,时不时就要晃荡一下,连带着脚腕上的铃铛,也跟着一阵轻响。
      叮,叮,当。
      余一大师:……
      余一大师:玛德见鬼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应该还有。
    我总算把修文的空章补上了。
    诸君晚上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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