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红颜－－烟华梦》水冰棱

11、赵伯然番外——只是当时已枉然

　　深夜，我一个人呆在书房里，铺开宣纸，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我提起笔，一点一点的描着丹青。清秀的面容、端庄的笑颜，明亮而又略微有些狡黠的双眸中隐含着傲视天下的睿智，我看着纸上那张熟悉的面庞，百感交集。今天是她五十岁寿辰......

　　我还记得三十多年前的一个午后，父亲告诉我为我选了一门亲事。“是淳于家的女儿，家世显赫不说，族里又刚刚出了位皇后，多少人家争着抢着上门提亲。为了你这门亲事，我可是花了不少心血呢！”父亲得意的说。我笑了笑，心里暗自琢磨，她到底长什么样子呢？是高是矮、是胖是瘦？越想越好奇，每天翻来覆去的连觉也睡不好了。

　　后来实在忍不住，年少的我拉着同伴偷偷跑到她家墙头。月光下，几个女眷坐在树下闲聊，我踏着同伴的身子使劲的探着脑袋往里看。“看到没，看到没？”同伴在下面累的涨红了脸。“等会，再等会。”“我快撑不住了！”两个人倒了下去......

　　“什么人在那里？”院内，一个女声让整个院子都沸腾起来。“抓小偷啊！”在众女眷的尖叫声中，我和同伴落荒而逃。

　　回想往事，我不禁笑了，费了那么大力气还是没能看到她。一个月后，我终于迎娶了我的新娘。刚刚嫁过来的时候，夫人才十六岁，正是如花般的年华。记忆中那时候的夫人文文静静，总是低着头，说话柔声细语，待人也是极为和善，府里的人都很喜欢她。我读书的时候，夫人就在一旁帮我研磨，我练剑的时候，夫人会在一旁抚琴相伴。到了初一十五，我也会陪着夫人去附近的寺庙施粥给那些穷苦人。看着夫人换上布衣，挽起袖子，忙的满头大汗，脸上却满是笑容时，我的心里一阵阵的温暖，那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时光。

　　我和夫人成亲两年还没有孩子，渐渐的闲言闲语便多了起来。又过了一年，母亲委婉的提出想让我纳妾，我非常坚决的拒绝了。说实话，我想有个孩子，一个像夫人一样美丽善良的孩子。夫人和我一样，也渴望有个孩子，我们私下寻访各路名医，看着她每天皱着眉头喝下一碗又一碗无比苦涩的补药时，我的心里什么滋味都有。“夫君，只要能够为你生下个孩子，吃再多的苦我也不怕。”柔弱的夫人第一次如此坚定。好几次，我在深夜中醒来，看着睡梦中的夫人依然拧着眉头。我轻轻的抚上她的脸，擦去她满脸的泪痕......

　　时间一点点流逝，母亲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夫人的压力也越来越大，随着皇后的失宠，父亲也......夫人在府里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夫人生辰那天，院子里冷冷清清的。我晚上回来，远远的看到月光下，夫人一个人在偷偷哭泣。没有孩子又怎么样，我和夫人一样可以白头到老。我下定决心，心里反而一下子释然了。我走到夫人身后，手一松，一块玉佩从夫人头顶落到眼前。“这是......给我的？”夫人又惊又喜，怯怯的问，眼里还含着一颗大大的泪珠。我看了一阵阵的心疼。我一把把夫人搂在怀里：“夫人，什么都不用想了，没有孩子又怎么样，只要有夫人在，就够了。放心吧，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我都会对你不离不弃，这是我作为丈夫的承诺和责任。”“夫君。”夫人看着我，眼里有感动、也有感激。月光下，夫人的声音细小的几乎听不见：“夫君，有你这句话够了，就算有一天你舍弃了我，我也不会怪你的......”

　　我终究没有遵守我的诺言，这是我一生无法弥补的伤痛，注定了我的余生都将生活在追悔之中。我的父亲，为了他不可告人的政治目的，我那原本与之毫无关系的夫人沦为了后宫争斗的牺牲品。我知道夫人是很无辜也很可怜的，可是我只能被逼冷眼旁观。看着夫人每天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受着父亲的每日训斥，母亲的刻意刁难，下人们的肆意凌辱，我的心像刀割一样。我装作对她越来越冷淡，越来越厌恶，我和父亲一样希望她早点离开，我实在不忍心再看着她在府邸受苦，走反而是个解脱。

　　可是，出乎所有人的意外，夫人没有走，她依旧隐忍。后来，我常常想，夫人性格应该就是在那几年里发生了变化吧。夫人变得越来越沉默，在她的脸上我再也没有看到过笑容。直到有一天，她终于将娘家哥哥请到了府里。我站在不远处凝望着那座小院，夫人，你终于要离开我了。我在门口等着她的哥哥，听着他从一开始喋喋不休的抱怨到后来的讨价还价的。这个纨绔子弟从来没有关心过自己的妹妹过的怎样，至始至终只是关心自己以后还能不能从我这捞到钱。我压住心底的愤怒和厌恶，给了他一些银票作为夫人安顿之需，只要他以后好好照顾夫人，所有费用我会承担。看着他高高兴兴的进了房门，我的心里突然有了些担忧，把夫人托付给这样的人我能放心吗？

　　我只是希望夫人能够平静的离开，却没有想到那个夜晚成为了她一生的屈辱。我不明白为什么到了最后父亲还要那么苛刻，看着夫人褪去外衣，仅着一身单衣屹立在寒风之中，我的心开始颤抖。“从今往后，我淳于心妍和赵家恩断义绝，如有违背，粉身碎骨，犹如此台！”黑夜之中，夫人的声音尖锐刺骨。我永远记得夫人最后看我的眼神，冰冷绝望的目光透着四个字--永不原谅。

　　我的一生便纠结在我的父亲和我的夫人之间，我无法违背我的父亲，就算我知道他是错的也无法违背，因为这是孝道，这是人伦。我也无法面对我的夫人，因为是我让她无家可归，沦落街头，我没有资格再称呼她夫人。我夜不能寐，父亲责骂我天天在外花天酒地，夜不归宿。谁也不知道，我每晚抱着酒壶，独自坐在冰天雪地里，望着感古堂微弱的灯光，泪流满面......

　　父亲替我聘下了新妇，从此我越发的沉默寡言。夕阳西下，我抱着出生不久的孩子站在屋檐下遥望着感古堂的方向，没有半点喜悦，我的余生注定生活在愧疚之中。

　　新帝登基，一个谁也没有想到的结果。一向押宝在张氏身上的父亲无疑失败了，虽然他依旧强硬，但我知道，他害怕了。一朝天子一朝臣，谁也不知道命运如何，更何况还有一位......府夫人。

　　没有了先帝的庇护，父亲右相的位置岌岌可危。父亲的政敌们找到了府夫人，他们联手要置他于死地。昔日的世交好友纷纷和赵家撇清关系，在危难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出手相救。谁敢在这个时候和如日中天的永安府作对呢？于是，我一个人来到永安府邸，负荆请罪。烈日当头，我跪在院中，凝视着那扇久久关闭的房门。外人都以为我是为了替父亲求情，可到底几份为父亲，几份为自己，只有我自己清楚，我已在愧疚中整整生活了十年......

　　三天三夜，在我昏厥过去的时候，朦胧中我似乎听到那扇门打开的声音......

　　我昏迷了一天一夜，醒来的时候夫人正端坐在我的身边，目光遥遥的望着远方。她复杂的看着我，最终幽幽的叹了口气，手里握着我贴身带着的当年送给她的那块玉佩。我和夫人面对面畅谈了一夜，我想我这一生不该再有任何的奢望了，在有生之年能够再和夫人敞开心扉是上天对我的恩赐。当夫人流露出愿意和父亲和解的意思时，我高兴的像个孩子一样大笑，同是心里也是深深的感动。骄傲如斯，能够如此不计前嫌，已是相当的不易。

　　我幻想着夫人与父亲冰释前嫌，我甚至幻想着如果顺利的话，过段时间夫人能够重返家门，我们一家人其乐融融、安享天伦。然而我的父亲却再一次撕碎了我的梦想。我无颜面对我的夫人，我的邀请换来的是夫人的再次受辱。面对如此不可理喻的父亲，我的心彻底的死了。

　　“我答应过你，放过他就一定会信守承诺。”夫人平静的望着我，递给我一札书信，那是足以扳倒父亲的罪证。“可是，我放过他不代表别人就放的过他。别怪我将来袖手旁观，我对你们赵家已经仁至义尽！”夫人直起身，恢复了平日的清傲。

　　我无言以对，事到如今我再也没有颜面去挽回什么。夫人转身离去，我眼睁睁的看着这一生里唯一一次可以和夫人破镜重圆的机会就这样流逝却无能为力。我站在院中，凝望远方，直到那个孤傲的背影消失在夜色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