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春风似剪刀》踏雪醉兮

2、遇客

　　本来一切都顺着正常的路子发展。那老瞎子不会出事的，京城里的巡兵不是费的，不会让西市里出现死得莫名其妙的人的，尤其一个叫花子——要是教人见了，保不准又要人心惶惶。
　　如今的南齐保了一方四平八稳，百姓安乐，经济好不容易再次发展起来，好不容易重新缔造了一片盛世繁华。
　　老一辈的都是从乱世中走过来的。如今这一片盛世太繁华，太美好，没有人想要推翻它——重新缔造一个王朝太难了，是靠一代人的尸骨堆起来的。
　　那些人的骨头还没碎成渣呢。
　　西门烁的本意，是向缀玉讨一串糖葫芦——这东西甜得发腻，外面一圈糖要是熬得不好，山楂挑了没熟的，咬一颗就教人倒胃口。但王伯的不同，他卖了一辈子糖葫芦，材料都选的上好的，糖也熬得刚刚好，山楂是带了点儿酸的，一口下去，酸甜可口。
　　是西门陆最喜欢的，也是唯一喜欢的甜食。
　　西门烁依稀记得，在爹爹死后他们进了京，当时……也说不上十分难过，就是心里堵得慌，尤其是在那座大宅子的厨房里，再也等不到那个人说好的红烧肉。
　　就很难过。
　　当时西门夏在料理大大小小的官司，没空管自家小妹心情的跌宕起伏，于是西门陆带她出了门，跑了小半个京城，总算偶遇了当时还不大出名的王伯，吃到了西门陆魂牵梦绕的糖葫芦。
　　老二真的是一个非常温柔的人啊。
　　就在刚刚，西门烁看到了许久不见的王伯。他比之前老了些，但肩膀好像还是那么大的劲，依然能扛起一大串的糖葫芦当街叫卖。
　　她又忍不住看了看那个盲人，心道这人是死不了，可这瞧着也得被弄个人仰马翻，忽的心生悲凉。
　　在这世间，谁又不是个可怜人呢。
　　她不应该知道那个盲人最后是死是活，她只是一个没亲没故的孤女，一个毫无靠山的女子，她不该发愁其他人的死活，她该愁的是今日午餐吃哪家的红烧乳鸽，待会儿怎么挑到一串最好的糖葫芦，今日又要去哪里玩。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却没有人出手相助，更多的是冷漠的看着这一出好戏。
　　西门烁忽然庆幸那老人是个瞎子——看不到世间的险恶。
　　她其实很看不起这样的自己。
　　呆在一旁说着无关痛痒的风凉话，明明她一出手就能制止，可她偏偏不动。
　　没用的，胆怯的，愚蠢的累赘。
　　眼看着那些人的拳头要落到老人身上了，那人却迟迟不曾打下去。
　　“怎么……？”西门烁略略奇怪，倒不是想要看那老人挨打，而是那人停得好生古怪，就像有人拼命拉着似的。
　　西门烁瞪大眼睛仔细一望，当即了然。确实有人在拉着那人，就在对面的房顶上，使一条白纱，牵制住了那人。
　　来人应当是个女子，着一身杏色裙衫，扎着简简单单的一条麻花，发饰更为简洁，是一条嫣红色的发带。
　　既有人愿出手相助，那老人便安全了。看那女子的服饰，必然也是出于大户人家，不是富商就是地主——官家女子怎么可能被随便放出来还能行侠仗义？三品以下的官儿不会让女儿出来的，要是将来因此嫁不到好人家，那他们是要毁了整个家族的前程啊。至于…三品以上？
　　呵呵。
　　正二品的定远侯嫡女早嫁了太子，庶一品的安国公之女就坐在此处，从二品的容相嫡女容……雪？不用想了，必然就是个书呆子，满身的迂腐气，成日就知道琴棋书画的。至于三省之长，嫡女没有，庶女是拿来巴结下属的，除了她一个没亲没顾的安宁郡主西门烁，谁还敢把女儿放出来？
　　西门烁轻轻地叹了口气。那丫头虽然牵制住了那些人一时，牵制住一世么？不大可能。
　　就在西门烁扭头的那一瞬间，她那迷倒万千风流浪子的眼角总算有了点用——她看到那个少女从屋顶上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西门烁眼皮狠狠一跳。
　　随后便打了起来。
　　后来，西门烁想起这惊心动魄的初遇，仍然是无比感谢缀玉把茶泡出来装进杯子里时溅了她一脸，叫她气得一扭头，看到了她家小雪儿在干什么。
　　那个少女没有别的武器，估计那一条白纱也是她临时拿来用的，再加上身高但身板子单薄，渐渐落了下风，少女眉尖不大甘心地一挑，咬了咬唇。
　　就是这一咬唇，活生生给少女容雪后来的生命里多出了一个西门烁。
　　西门烁一下子愣住了，那少女一咬唇，发带跟着迎风一甩，打不过还要坚持的模样竟有六分像极了西门陆。
　　当年，西门陆带她去吃糖葫芦，就是因为他沿途跟人打了一架，就为了救下了一个小乞丐，所以他们才一跑就是半个城。当时西门陆也是这样，不甘心地咬了咬唇，气鼓鼓地再打了好久。
　　后面已经有人反应过来，这小妮子是跟他们作对的，打！
　　对上一个尚且吃力，这么多人……
　　西门烁脑子一热，再次掀窗跳了下去。
　　那姑娘腹背受敌，躲过了正面的一拳，背后一掌却毫不察觉。西门烁从高窗一跃，乍一落到地上，整条腿都是麻麻痒痒的，一看那人要打，下意识伸出右臂，替那姑娘挡住了这一掌。
　　“滚！”西门烁没有愣住，马上就是一脚踹在那人的腹部，踹出一段距离后连忙反手拉住小姑娘，教她躲过一拳，低语道：“姑娘小心，这些人好生阴毒！”
　　那姑娘有些吃惊地看了她一眼。
　　不得不说，这是她安宁郡主找到的漂亮得能和她南齐第一大美人西门烁比邻的一双眼睛。
　　一双好生漂亮的荔枝眼。
　　那些慢半拍的打手终于意识过来，眼前这个撂翻了自家兄弟的臭丫头，也是来跟他们作对的！
　　这里的头儿问道：“夫人……？”
　　那女子也是个年轻气盛的，不懂得收敛，冲口冷冷道：“打，打到她们求饶为止！我家老爷可是中书侍郎，我舅舅，那可是尚书省白尚书，不就两个小丫头么，我就是杀了她们也没人胆敢治我得罪！”
　　狂啊，不就一个白尚书吗……看来得找个时间入一趟宫了。
　　得了自家夫人的指使，那群人再次打来，西门烁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手一扭，右臂的疼痛再次袭来。奶奶的还没完没了了是吧！姑奶奶可是……
　　西门烁一模腰间荷包，摸了个空。
　　不好，刚刚给缀玉买胭脂的时候顺手把荷包塞给她了，玉碟在荷包里！
　　……打吧，也就只能打了。
　　西门烁一把撂翻了一个大汉，转眼左手劈在另一个的脖子上，但她不是左撇子，刚刚被撂翻那个大块头阴了，那人冲她的左手打了一拳，疼得她直冒冷汗。这个趁她手使不上劲，正准备一拳打上来，西门烁只得一扭手臂，堪堪躲过，在一脚踹在那人的小腹上，把他踹出好几步远。
　　那丫头那边也好不到哪去，小丫头力气不大，没法打晕这些大块头，也挨了那么几下。
　　西门烁一咬牙，一把推开那个大块头，随即惹来一掌——那人好不到哪去，一下子拍歪了，正好拍到了她的左手！
　　钻心的疼，怕是已经伤到了。
　　再打下去，今儿往后有一段日子不能再出来玩了。
　　西门烁一掌扇在眼前挡路那人脸上。
　　那人跌跌撞撞地摔到一边，包围圈顿时被打出了一个口子。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西门烁扭身一把拉过那小丫头，把她揽进自己怀里，低声道：“跑。”
　　随后拉起那丫头的手臂，夺路狂奔。
　　可惜我们的小郡主又忘了一件事——她跑不快。
　　还不是因为平时就顾着吃，又懒得动，再加上如今以有伤在身带着一个人！
　　她的左臂已经折了，右手拉着小丫头，脚还在跑，压根腾不出第三只手来御敌！
　　后面有跑得快的已经追上了，啧！
　　实在不行，就只能用那个了。
　　这时，在她身边那丫头像是也意识到了不对劲，垂了垂眼睫，趁她看自己时扭头看向了她。
　　哪怕是被追杀，西门烁好色的天性依然不曾改过来。倒也难怪，方才只看见了小丫头的一双荔枝眼，都能叫她愣神，何况是这般一个小美人！
　　西门烁正对着这一张脸犯傻，一时动作慢了下来，倒变成小丫头带着自己跑了。
　　小美人突然凑近了她的脸，趁着西门烁不备，手腕一扭，将西门烁拉她的手转开，樱桃小口一张：“在下失礼了，望姑娘海涵。”
　　旋即拉上了西门烁的右小臂，往上一拉，跃上了一座瓦子的栅拦，随后似乎是想窜上屋顶，却发现跳不上去，无奈手一拽，扯着西门烁的手，白纱一甩，跃上了一座宅子的屋顶。
　　好快的身手!
　　想来这小丫头虽打不过，但躲绝对是没问题的。这么一想，西门烁的脸稍微红了红——没准儿自己还拖人家后腿了呢。等等，不对啊，我的手不是……
　　“啊啊啊啊啊疼疼疼——”西门烁迟了半拍，终于想起自己的手还是有伤啊，这么一想，把疼也给想起来了！
　　后悔死了好吗！！！
　　这么一来，她是再也跑不动了，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屋顶的瓦片上。
　　完了，我堂堂南齐安宁郡主西门烁，今日要死于与人街头斗殴？!
　　嗯，就在这不算千钧一发的时刻，缀玉可算是拎着玉碟来了。
　　也难为她了——她们不知道跑了多远，茶楼的位子偏得很，缀玉又不精通于功夫，真要出了事，就下楼这段时间，人都跑了。西门烁还以为缀玉找不来呢，没想到这么快。
　　“所有人听着，今上所赐玉碟在此，见此令者有如面见圣上！闲杂人等还不跪安！”
　　四下议论声迭起，毕竟玉碟不是拿来开玩笑的，一时竟也不知该不该跪。
　　有人却认出了缀玉：“是……是缀玉姑娘，小郡主的亲信近侍！我……我见过她，玉碟是真的，真的啊！”
　　四周呼啦啦跪倒了一大片。
　　这会出来的暗卫都是自己人，扶着西门烁和小美人下了地。缀玉毕恭毕敬地道：“小郡主怎么弄成这副模样？快快回国公府打理打理罢。”缀玉皱皱眉，这里倒是她的真心话，“对了，是何人这般欺负您？我等必定要好好瞧瞧！”
　　啊，就在你们后面呢。
　　西门烁的杏眼儿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毕竟自从一年前老二没了之后，她见到的人都对她是毕恭毕敬的。突然就这么被打了……真是不大习惯呢。
　　那位夫人也赶到了。她听说安宁郡主今日到了西市，还亮了玉碟，本想过来讨一讨郡主的欢心，谁知这一见了，手里转着玉碟玩的竟是刚刚她叫打的小丫头！
　　那位夫人顿时三魂吓没了七魄，偏偏小郡主虽然伤了胳膊，仍不忘冲她抛了个媚眼，脸上笑容灿烂的很，眼里却说不清的阴骛。她这一眼，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身上。
　　果然下一秒，那小郡主就笑着，慢悠悠道道：“呐缀玉，就是这位夫人……唔，应该是夫人，她说她是白尚书的表亲，刚刚派了人来跟我玩呢，我可高兴了呀，好久都没有人陪我玩了呢，我要重重的赏啊。”
　　那夫人腿一软，扑通一声摔在地上，眼角涌出了大片泪花：“小郡主您大人有大量，饶了在下一届小官罢！我等真是有眼无珠，竟没认出是小郡主，有多冒犯，求您多多包涵……”
　　西门烁抬了抬手，马上有人堵住了那妇人的嘴。
　　“哦，这样啊。”西门烁嘴角扯出一个明媚如春光的微笑，眼神却往下沉了几分，“这么说，只要我真是一介草民，亮不出玉碟，你就要差人打死我了，是吧？”
　　“还有啊大婶，我也不是什么有大量的大人，我还没及笄呢。我也只是区区一届孤女，帮不了您啊。”
　　说罢，西门烁不顾那夫人在那儿痛哭流涕，轻轻一撩衣袖就要离去，突然手臂一阵钝痛，猛地想起了什么——那个小丫头呢？
　　应该也伤的不轻啊。
　　果然，小丫头还在那屋顶上，淡淡地看着她在那里抱着手。
　　西门烁有些不好意思了，说到底还是扛不过这张脸啊！有点志气好吗！
　　但确实是个小美人，鹅蛋脸，大眼睛，也没有刻意画流行的樱桃小嘴，薄薄的嘴唇微微翘起，是一个端庄而秀丽的大家闺秀。
　　这要是长大了，不说教人一眼万年，至少也是倾国倾城的美人。
　　缀玉的眼神却忽的变了。
　　这个女孩子方才听到西门烁耍无赖时憋不住笑了笑。
　　就这么一看，明明样貌半些也搭不上边，但就是像极了那个人。
　　缀玉叹了一口气，心道自己怕是魔怔了，那人要是还活着，也该在距此千里之远的江淮之地啊，怎么可能逃出来。
　　那里让她一个小厮逃了，还能让她们的门面逃了么。
　　许是眼花了罢。
　　缀玉突然觉得有人在看着自己，循着目光往上看，发现正是那小姑娘。
　　啊，方才定是盯了那小丫头太久，引起她的注意了。缀玉冲那姑娘笑了笑，这倒不是她常用的假笑，而是一抹真心实意的笑容，毕竟救过自家小郡主嘛，她都看见了。
　　西门烁终于也意识到该搭讪搭讪这位小友，无奈上不去房顶，只好向缀玉投去求助的目光。
　　缀玉招了招手，马上就有暗卫要将小姑娘扶下去，小姑娘却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清清亮亮的嗓音，极为好听，“多谢少侠出手相助，小女子感激不尽。”
　　西门烁眼梢挑了挑，刻意压低了声线，尽可能用一种友善的口气问道：“小丫头，既然是相助，总得有些回报吧？否则我可有些亏了啊——毕竟你只是皮肉小伤，我可是直接为你折了一条胳膊，怕是你将来的相公都没我对你这么好呢。”
　　一道清风拂过，倒是将这颇带了些流氓的话吹散在了三月春光里。
　　容雪淡淡地笑了笑，开口道：“郡主此言有些不大妥当。你我皆为女子，又云英未嫁，着实不该讲这样的玩笑话。”
　　西门烁扁扁嘴，有些委屈，她这句话的重点是她伤了手臂求安慰，结果却反被救下来的姑娘教训了。
　　连郡主都敢训？
　　看来这姑娘来头不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