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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身者不以为然,观者异以为神(一) ...

  •   圣人之体若镜,性空灵。无为故无迹,无心亦无情

      “天爷哎!”是一个女人的惊呼。
      彭兮象和钱梨白才走到来路岔道,两人停下脚步循声望去,就看见一个妇人拿着鞋冲向一头牛。那牛甚为奇特,珠光宝气,穿金戴银,浑身上下白得似座小雪山。再看,彭兮象便也一下子冲了出去,在那牛不停踢踏的蹄子前方,竟然有一个摔倒的孩子。
      眼看小命难保。

      “趴下!”
      一道灰影纵身扑向孩子,裹挟着他滚到一旁。
      那牛发了怒,拖着厢车扬开四蹄,左冲右撞轰轰而去,一副神骏之姿,扬起飞尘石子无数。
      “哎!粪金粪金!我牛爷爷啊!”一旁的车夫急急起身去追,却力不从心,钱梨白见他如此,便轻身替他撵牛而去。
      彭兮象抱着孩子坐起来,一个孕妇由那拿鞋的妇人搀扶到他面前,她看来已被吓傻了,想必是这孩童的娘亲。
      “谢公子!谢公子!公子大恩!”她连妇人礼也顾不得行,一边抱住孩子,一边直要跪拜。
      彭兮象忙扶起这孕妇:“夫人快不必如此!在下举手之劳。”
      不多时,钱梨白去而复返,见他一身狼狈,近前问道:“你如何?可有伤着?”
      两掌摊开,只是皮肉擦伤:“不妨事。那牛治住了?”
      “嗯。幸亏它往山上跑,卡住了车舆。只是那赶车的小哥儿叫那畜生撩了一脚,所幸无大碍。”
      “恩公,你受伤了?”
      彭兮象复又张手供她查看:“无妨,无妨。”
      那孕妇一见那手,立时动了怜惜之意。多么好的手啊!简直,如同从庙里的菩萨身上摘得。她下意识就捧住了那双手。

      “夫人?”
      她忽才觉出违礼,连忙撒开。
      “恩公,”她举手加额向彭兮象深深一揖:“请随妾身去家中料理伤势,为您换件衣衫。妾身家中尚有主母和外子,无不将及儿视若珍宝,此番及儿幸得恩公相救性命,如若不聊表心意,想来日后若家人知晓,亦会责妾身行义有亏,难容此忘义之为。”
      “及儿?”两个男人对视一眼。
      钱梨白问到:“夫人府上何处?”
      “此处便已是了。”她一指身后:“我家散居于野,四面无垣,乡邻称呼‘不囿苑’。”
      他噗嗤一笑,兮象则以手抹面,哑然道:“那,有劳了。”
      于是乎一行人“客”随主便,施施然回了不囿苑。

      彭存和王廙在堂上吃茶,彭存见他点心都快吃光了,知他是饿了。不由得心里生出点儿“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感觉,又觉得这比喻可笑。
      管事回说饭食备好了,因问几时开饭,问得王廙讪讪地撂下了吃食。
      王廙率先抢答:“我还不饿。”
      彭存吩咐管事:“大人回来便开饭,去看看夫人和及儿。”
      他欠身去了,还未下得堂来小焕已领着及儿、奶妈子,和两个着袍服的青年男子近到庭来。
      “存哥。”她殷切地又呼唤一声:“存哥,快来见见恩人!刚刚及儿险些命丧牛蹄,是这两位救了及儿性命,快随我一拜!”说着便要拉他跪拜。
      彭存一见来人,茫然道:“爹爹!?”
      “爹爹?!”小焕见彭存呆愣,双眼盯着兮象,反应过来彭存是在叫爹爹。她眼珠儿来回在两人间逡巡,震惊不已。
      “存儿。”彭兮象早已明了,遂平淡道:“刚才不知是谁家的牛惊了,险些踩了,及儿?”他还不惯:“我和你大伯回来恰巧遇上。”
      “小焕不知……”她已跪伏:“小焕见过父亲大人!”彭存也跪在她身旁,两人行了大礼,再要叩拜,
      彭兮象道:“行了。自家人莫要多礼,存儿快扶息妇起来。”

      王廙在旁看着,他掐着掌心,憋住没笑。
      这位身穿破袍,蓬头垢面的人就是他要找的彭兮象。
      可这彭爹爹下巴上的胡子……只有半边儿还粘着,要掉不掉,是假的不成!?
      还有,他虽狼狈,看上去却很少形,怪哉!
      王廙又想起他说的牛,心中大感不妙,肯定是粪金!王粪土干嘛去了?连牛都看不好,没给他长脸,净给他惹事!于是乎,他因对彭兮象的好奇还掺和着自家畜生伤人的尴尬,心里真是百爪挠心,七上八下。
      而那几人忙着相认,又没人搭理他。

      “咳,存哥!”他双眼晶亮,殷殷瞅着彭存,称呼自动便随了小焕。
      “噢,看我。”彭存拉过王廙,又将那拜帖交还在他手上,才对彭兮象道:“这是王廙王兄弟,等候您多时了。”
      王廙赶快行一揖礼,呈帖:“见过彭先生。小弟,不,小侄王廙,从城南郭主簿府上来,受公之托,前来请先生进城一叙。”
      “子玄?”彭兮象听了很是高兴。他拆开拜帖观看,笑容收敛了。
      “子玄病了?”
      “是。病了已有些天。”王廙身子俯得更低,道:“不过您不必忧心,前几日遵嘱将散停服了,又换方子,现已见效多了。”
      他又回忆道:“昨日傍,公蓍得一卦,因日干阳落于坎离震巽,阴于离坤兑乾,皆是近而又近。又观庚格阴日阳日,下临上乘,均得了日格日来,便欣欣然疑是先生归家,催嘱小侄前来探看,小侄原怕是白跑一趟,不曾想,竟真可占得归人!”
      “好好。”彭兮象连道两声好,显然十分畅快:“小兄弟你还是莫当真了吧!子玄怕是逗趣罢了。明日我和你去,如何?”这郭子玄,哪里知晓他生辰年命,又如何占得归人!故弄玄虚,为老不尊啊!
      彭兮象叫彭存安排了王廙的住处,王廙回了礼,却依旧暗中偷觑他。

      奶妈子领着及儿来见,回话说已为二位恩公备好了衣裳。
      及儿小脸抹了药,因不能捂着,花猫一般。他犯了生分,躲在小焕身后。
      “不劳了。”彭兮象对着钱梨白:“走吧,你我去收拾一下。”梨白欲言又止,后随他去了。
      彭存忙道:“父亲!您,您和大伯换了衣裳,就该用饭了。”
      “知道了。”
      彭存叹了口气。爹爹的胡子,要掉了。也不知他自己发现没有。

      彭存这一声父亲,叫得奶妈子愣了。她心中惊叹,出了饭堂逢人便说老爷是神仙胎,长生不老,一帮子家人听得云山雾罩,想入非非,纷纷想到堂上去见一见彭兮象神仙样貌。管事彭一月见人都围着,上前去一听,说得尽是胡话。他训斥了几句,将人散了。

      席上,王廙终于看清了彭兮象。
      他长发依旧粗放,换过衣袍,洗了脸,去了须。可王廙竟是不敢与之对视。
      彭兮象一双深目漆瞳,目光如电,若雷霆视物,恐为其所剖。再观,又磊落标奇似寒松抖雪,不肯沾一点尘芜。
      而另一位钱先生,他则明显感知,自己没有被他看进眼中。他就坐在他的对面,却觉得是坐在疏远的他方。没有轻视的意思、也不是怠慢,而是同了他物。这个人待人如待物,彼此客观。
      郭子玄曾言圣人之体若镜。性空灵,无为故无迹,无心亦无情。
      雨还江海,丘复成沙,自然而然。这世上真有这样的人吗?
      王廙觉得,那乃是洞悉一切的冷漠。

      在那一刹那他打了一个寒颤,这才恢复了常思。
      他平日好奇闻异事,那混头脑便开始胡思乱想,先道彭兮象也许少有神异,连什么“夺人之舍”、“童子授胎”的这些个荒唐念头都在心中转了几个来回。之后他又一一否定,认为诸般可能,最应是彭氏老妻嫁了少夫,彭存大约是前夫假子。说不定,俩人年岁相当?
      王廙闲心遍操,吃得食不知味。他越琢磨越真,后来竟为彭存有如此不幸而同情顿升。

      彭兮象捡着冷菜吃了几口便不动了。因服散,也并不饮冷酒。
      彭存道:“可是不合胃口?”
      “合的。”
      钱梨白知彭兮象药劲已发,道:“今日团聚,我自酿的梨花白,温些来,大家尝尝。”
      彭存吩咐了,略不自在,道:“大伯、父亲,你们多年在外,起居坐卧如有不称意处,万要告知儿子。”
      彭兮象打断他,虚言道:“未有不称意。咱们平日食饵行气,一向少食。我儿不必挂怀。”
      他黑黰黰的瞳仁对着彭存,似静山静水一朝泛活,情意如水漫,淙淙入他心脉。
      彭存如遭感召,千言万语汇于一躬:“爹爹!孩儿想您。”说罢,竟如稚子般哭了起来。
      一顿饭吃得人心戚戚。

      饭后,彭存引着彭兮象,由扆间顺东阶而下,到廊庑中的一间。只见墙上一块轻简的匾额,提了“旦宅”二字。
      这是他的书斋。
      旦者,日新也;宅者,心之所也。然而此刻,彭存因这斋字被父亲瞧见,觉得十分怯意。
      彭兮象的名,乃是“旦”。
      两人入得书斋,室内多窗,一片光亮。
      彭兮象纵观全貌,见除简帛典册外还有很多账目,随手摊看居然是自家肆号的。林林总总,竟有十余号。
      彭存奉了茶:“每次您差人送回的家用远花不完,娘亲便盘了几爿铺面,在我及冠那年交给了我,如今我已是个商人了。”
      彭存的手指肚攥紧了袍袖,又撒开,支吾片刻道:“爹爹,您虽潜心修道,却为何,为何从不回家呢?您可知,娘亲日日都在盼啊!”
      彭兮象回避他的目光,不声不响。
      彭存见他无动于衷,心中气恼:“您,您是不是有家?!旁的家?!”
      “存儿!”
      “我猜对了吗?娘亲说您又带回几箱银钱细软,照以往,那明日就该是辞行之日了?!”
      彭兮象安抚道:“明日去访你郭伯父,大约还要在他府上耽搁,我已向你母亲交代过了。今日回来,见你们顺遂我便安心了。存儿你,莫要如此想我。”
      “我在后山见过您。”彭存忽然道。
      彭兮象心中惊讶,面上沉默如山。
      彭存在他的静默中越发感到喉咙紧绷,压抑迫使他先发制人:“父亲!既如此,请您带着您的银钱一道走吧,往后,也不必送了!”彭存梗着脖子:“我自当奉养娘亲看顾妻小,不叫彭家没落,请父亲你,放心去吧!”
      他双眼含泪又似要飞火,恨恨看了最后一眼,夺门而去,任身后呼喊也再不回头。

      彭存跑出家门不自觉便往山上去。
      他无法置信,这就是儿时抱着他读书认字满山野跑的爹爹。他本想将自己多年所成做一番禀告,得到的却是冷漠的对付。
      此刻他心中悲愤,恨不能回头去找他爹一诉成长中的所有茫然和苦楚,但他忍住了。没什么好说的!
      他已不是孩子了,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王廙是跟着彭存跑出来的,一不留神左脚踩了右脚,弄出老大动静。
      “存哥。”他无辜的爬起来,那发鬓上还挂着几枚干枯的苍耳。
      彭存还湿着眼,擦了擦,实在没心思应酬他。
      王廙拍拍土,坐到他旁边“出了何事?”
      彭存摆头:“我母亲喜欢野韦陀。”
      “啊?”
      “她告诉我,后山有个低坳处野韦陀开得最好,我便常常趁傍晚上来等。”
      不光等得花开,还等见了父亲。当时天暗,那人影一闪身就隐在林子里了。那是他和焕儿成亲第二年。直到后来,他又一次看见了他。
      彭存今日才恍然明白,他的母亲大约早就知道。可她现在年纪大了,已不能独自上山,去等候那“花”了。他失神道:“为何还要回来呢?”
      王廙听得糊里糊涂。
      他心眼儿活泛,但并没生一副玲珑心肝,哪里知道彭存是为何伤心。但他见他如此,便自以为是地将同情他“屈居人子”之事合盘相告,以示安慰。
      说完还有些自鸣得意。
      谁知,彭存听了怒火丛生,竟是捡了粗粗的树枝一路提着追打他下山。那架势像要结果他性命。

      两人追赶着奔进廊子,都累得浑身臭汗。
      王廙绕着廊柱躲彭存,彭存双眼赤红,撒手便将树枝隔空抛了过去。
      王廙傻眼脱口道:“你放肆!”此人怎敢如此无理?!“在下要拔剑了!哎呦!”树枝挨着王廙的脑袋飞了过去。
      “叫你信口胡吣!”彭存还想冲过去,却被闻声而来的管事等人拦住了。
      这么一位千金之子,可不能叫自家主人打坏了。
      彭兮象听见吵闹,由打书斋出来,见王廙可怜低伏在地,儿子满面愤愤,还没闹清是怎么回事,王廙已立起身飞跑到他身后来了。
      彭存面色更差,强把持道:“请你离开我家。”已是什么礼数都不讲了。
      众人不知所谓,见彭存拂袖而去,也没散,反倒和围着彭兮象,眼睛全定在他身上,似庙里见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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