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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昔人聚,江河异 ...

  •   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

      或许是天气转凉了,疫病现出颓降之势。
      队伍仍然往南行进着,靠着那一小片庄家收的粮食,他们又支撑到了淮南。越往南,人烟越多。
      彭兮象和钱梨白每日仍然两边跑,治好的人多起来,他们更要鼓励人们坚持下去。
      非衣和她的家人则成了一伙“流寇”。
      他们剩下十七个人,每日骑着马,在方圆数里之内寻找能吃的东西。比如打劫偶然过路的商队,丢下银钱,拿走他们的食物。或是冒着危险与周遭的坞壁交涉,不能拿钱换,就只有抢夺。
      就这样又过了一个月,彭兮象终于领着从死亡中逃脱的四千百姓到达了江边。

      回望一路险象环生,出汝阴、经淮南,到丹阳,竟是两年之久才过得江东。
      渡江的前一晚,彭兮象策马从队伍最前跑到最后,将即将到达的讯息飞驰传递,人们追随着马上的身影爆发出欢呼,流下喜悦的泪。
      当晚,队伍停在了离口岸不远的一片湿地上。人们纷纷大方起来,他们熬过了有钱没处花的日子,小孩子见到滩涂上贩烤水货的渔人格外亲热,豪气万丈地要花上几个铜板。
      然而,却没有人收。
      除去金玉之物,钱已不值钱,远不如几尺帛,或一升米。
      风声呼号,冷月凄迷地悬在天上,如要随风烟逝。
      已经是寒冬了。

      彭兮象临风站在江边一块巨大的河石上,似承受着月光和强风的洗劫,显得那么孤独,而又坦荡。
      他无语向苍天。他只能问自己。如果不是他促成吴家堡百姓南下的决定,那么今时今日,那些死去的人,是否,还好好的活在人间?
      他,真的做对了吗……
      突然一个小身影攀上河石,到他身边,将他依偎。

      河滩上,钱梨白拿着一件蓑衣,停下了脚步。大石上的两个人已下到河滩,一高一矮,渐渐近来。他感到一丝慰藉,也有几许,淡淡的怅然。
      “他在伤心吗?”是非衣。
      钱梨白:“或许吧。”
      “活着的人,是不会忘记他的!”
      “有时人们更在意死去的。”
      “过了江,你们打算去哪儿?”
      “这还未及想过。”
      “你,”她停顿一霎:“你们愿不愿跟我走?”
      “兮象不会乐意麻烦旁人。”
      “那你呢?!”话一出,她低下了头:“他有家,有儿子。你为何……”
      “我不会离开他。”他淡淡答。又臾片刻:“非衣,此处风大,快些回去吧。”
      说罢走回了帐中。
      ******
      甫一过江,江边热闹非凡。
      原来北人多亡故者,死者家人隔江招魂吊唁,已蔚然成风。死的人多,买卖太好,无端兴盛了一个行当。
      彭兮象直呼‘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他和钱梨白一商量,当日便在江边搭了一个台面招揽生意,挤在多家成气候的凶肆之中。
      队伍里活下来的大闺女小媳妇却没有不在意彭钱二人的。
      丑俊先不论,死了那么些人,还成天待在死人堆儿里,这两个愣是一点儿没染上,光这身板儿底子,就没的说!
      除了惦记他们人的,这些人中还有一类是因初到此地无以为继。他们依赖彭兮象惯了,便愿意跟随,并不想走,纷纷来央求二人别撇下他们。
      他们俩想想,到也没太为难。从来,初来乍到一方,要抢做人家的生意,能好干的了?里间自会“涌现”出那保内排外、欺行霸市之徒。若他们还有些人,大概可少受些欺侮。
      于是,彭兮象和钱梨白的买卖还没着落,到先有了一帮子穷伙计。

      吴星骑在一头骡子上,旁边跟着吴姓族人。
      他真是称得上大难不死,连他自己都没想着能活下来。他身负吴增厚所托,要带着愿意走的人,去投奔吴氏分家,因此,要与他们道别了。
      但其实最舍不得走的是吴星星。
      彭子伯看着眼前哭唧唧的小胖子着实不解,即使是瘟疫和饥饿都不能使他消瘦。
      “彭哥儿彭哥儿,我以后会来看你的,你可也要来找我。”他随了吴星,说话叫人总要相叠。
      “你别哭了,再哭不找你。”彭子伯拍拍他大脑袋:“胖星星。”心中生出一点点不舍。
      吴星星道:“我有大名!”
      “什么?太阳?月亮?”
      “吴双!”吴星星嘱咐他:“我的名字,你记好,往后呜呜呜……别忘了我……”哭得实在太伤心了,尽管彭子伯“威仪”久立也不顶用。
      直到人们要出发,吴星星才被他娘拉走。彭子伯在他的谆谆嘱托中,两人终于挥泪告了别。
      而非衣一行自过了江却没见踪迹。
      大概是道不相同,便径自和他们分道扬镳了。

      彭兮象和钱梨白带着伙计们先找了一家店落脚,因便宜,只是三间大通房,并非客栈。也总算干净利落。
      两人找了隐蔽之处,钱梨白守在外,彭兮象进了驻隙,要将里头的东西梳理一番,看有什么能换成本钱。他们经历过那么多饥荒的年月,惯常会备不时之需。
      可饶是如此,还总是能活成时代里最落魄的人。

      就像此刻,他在驻隙之中找出的这几块马蹄金和印子金,虽全是上币[1],但这些金既是汉制,又在民间不堪通用。一个个神龛到是金碧辉煌,久远些的更是由上好玉石而制,但他总不能为了那玉,卖了祖宗的灵位。
      他又翻看了平日里雕得的各式各样玉晗、葬玉,没动过的籽料只剩了一块,质色还不好。
      这东西是换不来几粒粮的。
      唉,真是不好办。
      不过这处境也还没到绝境的地步,因他们早已“落魄”惯了。
      即便改朝换代、动荡频繁,每一次,他也仍能从灰尘里,重新拔地而起。
      这回,也不会例外。

      正思索着,就听得钱梨白在外叫他:“先出来。孩子找不着你。”
      “哎。”他下意识应一声。其实,这在外面是根本听不见的。
      驻隙以彭人之血为媒。碍于此,他们俩没法儿一起进来,总得有一个守在外面,放里头的人出来。
      换言之,如进了活物,不经应允,就只能困死在驻隙之中。
      驻隙内寂静黝黯,光影之下可见排列得堪称浩瀚的龛位。它们一排排、一列列,观之历历在目,又好似绵延虚无,望不到边际。
      谁也不知道它们具体的数目,或它们已在此度过了多少漫长的时光。
      各处都设有海碗粗的蛟油灯烛,其间光亮便源于此。它们由立地的铜盏高高擎起,人一经过,便火光大盛。
      彭兮象沿着这队列似的烛灯走向南乾一位,所过之处,火光随之微熄,似又没入暗淡长眠。

      晚间,众人吃过饭,梳洗一通,便迫不及待地睡觉了。
      父子三人躺在一起,享受着第一个不用颠沛流离的夜晚。彭子伯已打起小小的鼾声,钱梨白和彭兮象却没那么快能入睡。
      他们太累了。
      第二天俩人拿着金玉之物找地方换米粮衣裳,过程颇艰。
      一块半斤重的印子金只换回了众人不足一月的口粮,这在以往是难以置信的。
      两人又置办了最便宜的文房笔墨。一切就绪后,他们一人去街上行脚代写书信,一人回到江边摆摊行丧。

      钱梨白举着布幡由西市向东,沿着淮水游走,还未进到边淮列肆,便被人拦下了。是个女子。
      这女子是叫他写信。可为难的,是叫他代写情信。
      他没有挑客人的资格便叫她自述。
      女子口才很好,虽不能引经据典到是真情实意。他将信润色一番,硬着头皮念给她听。她甚为满意,多给了一倍价钱。他赶紧接了,也算是“因祸得福。”
      但没成想,情信还写出了口碑。
      她叫他等在原地,不大会儿陆陆续续,竟是拉来了六七个如花似玉的闺女媳妇。
      她们纷纷围住他,看够本儿了,还各个有信要写。
      他一个个写过,这些女人嘴也不闲着。
      只听一个问:“先生叫什么名字?”
      “姓钱。”
      “先生可有家室?”
      “在下儿子已八九岁了。”
      “那,究竟是八岁还是九岁啊?”
      他不理会这话,又写完一封,交与那女子。还剩下最后一个。
      末一个凑近来:“先生,我不写信。”
      钱梨白趋下眼,目光略过她半遮口唇的绢帕,停驻在不相干的地方,这才道:“那是要写什么?文书?亦或字据凭证?”
      “我要先生替我作诗一首。”
      “在下不会作诗。”他撂下笔:“你还需另找他人。”
      一听他不干了,女子道:“那就写一首前人之作吧。”
      “何诗?”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
      “好了。我知晓了。”他抬手,不叫她再念。
      见他起笔快快写完,她又道:“小女姓周,字憧之。是心字部,徒东切,音‘童’。”
      钱梨白填上了她的落款:“可是这两字?”
      女子颔首,给了润笔,却没接那诗。她小手一推:“送给先生。”
      此举一出,女人们都掩着嘴笑了,看戏似也。
      “女郎,这不和礼数。”他摇首叹气,知被耍弄,无奈道:“谢过各位,在下需先走一步。”
      那第一个找他代笔的女子见他面色不虞,忙辩解道:“先生我是真不识字的!”
      钱梨白已不理她们,收拾了笔墨之物,将那信和钱还在周女手中。
      她不接,他便放在地上,在一众娇滴滴的“怨声载道”里,慌忙走开了。

      就这样,钱梨白一日之内只接了两个正经文书的买卖,剩下七宗,都是情信。
      如此一来,他对这建康城中的“世风日下”也有了个大体了解,不禁生出“北人拘谨,南人风月”的感慨。
      此后上街,他再不要打理成儒生的样子。摘了发冠,将长发于背后一系,又换回那身陈旧袍服。

      彭兮象在江边摆摊,却没接到什么值钱生意。
      随着北人越来越多,这里显然已成了凶事行临时的一处买卖场所。他挤在三五家之中,人单势孤,唯一的优势是这里要行丧的,大都是北人。他的官话利落,尊的礼也正,还不大挑剔丧主,渐渐来问的人也多了。
      晌午过后,来了一个男人。
      此人神形落寞,抱着个骨灰坛子,整个人灰扑扑的不甚体面。他问了一圈儿也没人接他的生意。最后,他找到了彭兮象的摊子上。
      彭兮象一问,才知他也是由洛阳来的。
      此人姓华,名桓。本是青州人士,曾在洛阳谋事,早些年便先随琅琊王司马睿等过到了江东,乃是最早前来的“百六掾”[2]一行中人。他的家人日前由北地投奔而来,好不容易到了口岸,却在过江时全死于了船难。

      彭兮象很是同情他的遭遇,但做买卖也需谨慎,便细问几句。
      原来这人是要在江中行祭招魂,以慰他命丧于此的全家五十六口。而此时正值深冬,江面风冽水寒,是一年之中最冷的季候,谁也不愿顶风冒险。
      彭兮象没有立刻表态,他略作一番思索,将可行的法子在脑中推演,又问了其它要求。一番商讨之后,他觉得这个买卖能做,对方也还满意,便答应了。
      那人很高兴,连连说花用毋需俭省,引得边上的摊主们都支棱起耳朵。
      彭兮象忙说他价钱公道,只需先行下个定钱,用以筹备,大头儿过后再给。
      那人却颇达性,将他怀中坛子交到彭兮象手中,坛盖一掀,却不是骨灰,竟是满满一坛子成色上好的沙金。
      这一下,各家红了眼,纷纷又来争抢。那人满口回绝,他已认准了彭兮象。
      送走了这个丧主,彭兮象的心算是放到了肚子里。
      至少,一大家子小半年的嚼谷算是有了。
      周围的老摊主们很是不忿,但他们也自知不占理,只好捻酸地找寻彭兮象的晦气,搓堆儿抱团儿,说些难听的风凉话。
      彭兮象并不上心,他按住想回嘴的伙计,回到自己摊子上,踏踏实实准备收摊。

      不远处一阵骚乱,几个人被一队兵士围打,那是朝廷巡勘的队伍。
      挨打的好像是江边的买卖人。不知犯了什么错处,最后还是被拘走了。
      旁边一个摊主见了,便朝彭兮象的摊子嚷嚷道:“不过是一北地伧人[3],丧家之犬,也要来我江东耀武扬威!”
      另一个道:“可不是!王家的无知小儿,以为封个司马,此地便等同他东海琅琊了?到来作威作福!”
      两人指桑骂槐,一唱一和,将乔姓南来之人好一通污糟。

      那队首的将领正是“王家小儿”王廙。
      他一年前死里逃生还家,晋封了司马。此后门庭若市,显贵非常。他心中却波澜不惊,难再被这些所打动。
      加官进爵抚慰不了他在战乱中遭受的苦难与领悟。和人命、温饱相比,这些都不值一提。
      如今他日日骑在高头大马上,眼前却再不是白昼孤军、荒野星夜,而是建康城中笔直开阔的驰道,和不逊洛京的奢靡繁华。这时常,令他陷入恍惚。
      两相对照,还不若那江边每日的流民,更能叫他心中动容。

      王粪土一声歇喝,马儿停下脚步。
      府邸大门前,守门兵士正和两男一女推搡。三人模样落拓,兵士见了并不当回事,要将他们驱赶。
      王廙脚步不停地掠过台阶,那女人的幂篱掉在他的步前,他两眼漠视过那张脸,一照面,心中打一个突儿!
      “妳?”
      “你!”
      这是他的故人!

  • 作者有话要说:  [1]上币:在战国和汉代,印子金和马蹄金都属于官府内制。多用于皇家收藏、赏赐、和国与国之间的大宗交易,少有民间流通。是当时的上币。
    [2]百六掾是指在永嘉之乱以前,随东海王司马越势力、偕同司马越的侄子司马睿,由北方南渡的那些经营江东地区的氏族官员,和政治势力。这些人后来大都成为了东晋政治舞台上呼风唤雨的角色。
    [3]伧人:两晋时期南方土著民对北方迁徙民的蔑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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