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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胡马窥江,衣冠南渡(四) ...

  •   “那你要永远活着!” “好。”

      钱梨白在床前看着吴增厚。他知他要死了,两人却都不去谈这个话茬。
      “今日比前些天送来的人少多了,那防治药物还是有用的,九家中一共来了四十七个,还有一家今日没送。“钱梨白秉着烛火,将那记录给他看:“你瞧,这治好的人也渐多了。”
      吴增厚点点头:“好。”他已非常虚弱。
      钱梨白想想,又开口:“非衣家那姓何的队长说一里之外有一片庄家,他去探了,没人收。明日咱们叫人都收了,想必能顶一阵。”
      说话间吴星到了。
      他凄遑遑走到吴增厚身前,双膝跪倒在地:“堡主。”
      “哎。”
      吴增厚叫他的名字:“吴星。我其实无甚可再交代你,只有一事。前几日我写了书信,就在帐中,倘若此番有吴家堡人大难不死,劳你,带着族人和书信,过江,去投那濮阳济阴吴家,他们也去了南边。”他费劲道:“那是咱们的分家。”
      “哎哎!”吴星耳朵挨着他的嘴,才勉强听清。他连连点头,一吸鼻子:“堡主放心,只要我活着,就不付你所托!”
      “多谢吴哥。”
      “哎!堡主!”吴星眼泪一下子掉了。
      吴增厚只有小时候才这样叫他,如今,他却要死了。
      帐外新起一个声音,吴增厚不用想都知道,那是他的非衣。

      “吴堡主,你可还好?”
      她其实,还是做不到对这个真心实意待她的男人太过冷漠。
      帐中无人回话。她稍一迟疑,便往里走:“我进来了。”
      “不要进来!”吴增厚大声喊道。
      其实,他那声音很小,与周遭动静相融,几不可闻。
      吴星见他焦急眼神,连忙跑出去阻止非衣进来。
      非衣被吴星和何队长挡在帐外,只好隔着帐子与他说话。
      “吴堡主,我来看看你。”
      吴增厚在帐中点头答应着。

      久久没有回音,非衣有些发急:“吴增厚,你说话!”
      “哎!”吴增厚激灵一下,用出全身力气回了一嗓子。
      非衣在帐外听见了,露出一个泣笑。她下意识又往前走了两步,又被拦住了。
      “夫人,”何队长道:“您不要再过去了。”
      许久,帐子里传出问话:“若有下辈子,你可愿意,嫁我?”是钱梨白的声音。
      非衣双拳攥紧,泪水突然没来由地就滑过了她的嘴角,她说:“如果,有下辈子……”
      帐子内不再有声音。
      又许久,钱梨白由帐中走出,对着众人:“吴兄去了。”他平静地经过非衣身边,轻声道:“他当你答应了。”

      吴增厚这一死,群氓无主。
      这场瘟疫至此,已夺去了近九千人的生命。而队伍中除去病患还在死人,饿死,或是不明不白地,消失。
      钱梨白和非衣的队伍去了那片偶然发现的庄稼地。
      庄稼真的有,却没多少。但再小的苍蝇也是肉,他们决定回去商议一下,或许停留两日,把庄家收了。
      吴星星和彭子伯发现了一个小河塘,彭子伯蹲在水边,迅速一出手,匕首插中一只翠绿青蛙。
      吴星星眼里闪着爱慕的星星,呀呀呀的拍手叫好,他彭哥儿真是又好看又厉害!
      彭子伯拿起烤熟的一只田鸡,撕了一半,塞进他嘴里:“别吵。”说罢嚼嚼那嶙峋的骨肉,继续盯住水面。
      两人待了半晌,再没抓住什么能下口的活物,只好往回走。

      他们回了营,彭子伯发现帐前却乱糟糟的。
      吴星没能依他所言,过两日再回来,他是被彭兮象等人拿撵抬回来的。他想去给吴增厚找块像样的石碑,却被山上滚下的石头砸碎了腿。
      “爹你咋了?!”吴星星跟着缚辇的人跑:“娘,爹咋了?!”
      “去走,你爹我还没死呢!“吴星扯布,勉力将伤腿盖住,在那辇上疼得要死:“你嚎个甚!”
      “去,去。”吴星婆娘驱他,随即跟几人进了彭兮象的帐子,放下帐帘。
      “星星。”彭子伯在不远处唤他:“这儿。”
      两个小孩绕到帐后,搬起两块压帐的石头,帐子掀开一角,露出不足二尺的空当,正容下两颗小脑袋。

      “慢点慢点,”吴桃清白着脸嘱咐两个下手,他站到吴星正对面,慎重道:“吴管事,你这腿保不住了。我得,叫你知道。”
      吴星看看自己那扎带下稀烂的断腿,却是没有啥希望,于是哎哎两声。
      吴桃又转脸向吴星婆娘:“嫂子,我要施术医治,你,还是回避吧。”
      吴星家的知道,这是要截腿。可她不看着,更不放心。
      她走到吴星跟前:“不怕的,还是在这儿吧。”一把攥住吴星手:“当家的。”
      “哎哎。”他心里是真害怕。孩儿他娘比他强啊。
      吴桃也不再劝,只道:“嫂子你放心吧,这是我的本行,定叫吴管事少受罪。”
      他从彭兮象手中端过一碗麻药酒:“来,再喝一碗。”
      吴星许是太紧张了,一直清醒着。彭兮象便和吴桃商议,给他那药里多加了曼陀罗的分量。
      众人静待片刻,吴星还是没晕,人却明显恍惚了。
      吴桃叫过一个下手,交代两句,那人便出来帐子,掀起地上的一个小火炉,火炉上架着的铁皮已烧得通红了。他起身回了帐子。

      吴桃见那下手朝他点头,便开动了。
      所幸这腿胫骨已断得干净,麻烦的是那半连的腓骨,要想长得好,就得多截一节。于是拉了一个布帘,挡在吴氏夫妇面前,先清那些碍事的筋肉。
      吴星看不见,那些割掉的又大都已坏死,他未感到剧烈的疼痛。
      不一会差不多了,吴桃便叫两个下手奋力拉紧扎布,叫彭兮象来按制住吴星的腿。他又将一块布巾递给布帘后的吴星婆娘:“叫他咬着,别伤舌头。”
      吴星星和彭子伯趴在地上只看得见吴桃的后脑勺子,看不出这是到底干啥。
      但彭子伯是大概知道的,于是他有意挡着吴星星,不叫他多看。吴星星扭来扭去,叫他掴了一下,咬耳朵道:“再动发现了。”小胖子只好不动了。

      那两个下手只是略通医术,从没见过这么骇人的阵仗。
      只见吴桃拿出一把精巧的锯子,沿着断裂的骨缝,从斜里迅速切入,开始拉锯。骨头拉蹭的声音在众人耳中响起,吴星的身子连打了几个挺,发出呜呜的哀叫。
      吴桃忙道:“快压住他,扎紧!”
      他咬紧槽牙,加快速度,只听一声脆裂的响声,吴桃攥住突出的那截骨,一掰,骨头顺茬而断。断腿已完全卸下,吴桃却没有放松:“彭先生。”
      彭兮象:“你要什么?”
      “将那大碗给我,再烦你将外面火炉端来。”
      彭兮象将碗递给吴桃,他仔仔细细将水倒在创口上,冲帘子后的人:“嫂子,你抱住了他。”盐水流尽,缓缓冲刷了一遍,吴星身子簌簌抖擞。
      彭兮象将火炉端到他面前,吴桃拣出里面通红的铁皮,道:“彭先生,按住。”
      彭兮象会意地点点头,半个身子压在了吴星身上,双手如钳,制住他的腿。

      地上的彭子伯一看那铁,立刻压住吴星星,遮挡住他的视线。
      吴星星压根没看清啥,这下更是啥都看不见了。不过看了半天,里头咿咿呀呀的,好像也无甚好看,他都困了。
      他悄声说:“彭儿哥,咱起来吧?”没得回应。
      帐内两个下手一看那铁是这么个用处,顿时吓得气都要背过去。
      吴桃皱眉厉声道:“二位!扎紧了!”说罢,飞快地将那红铁贴在了骨肉之上。
      彭子伯捂住了吴星星的眼睛。
      霎时,吴星的身子像上岸的鱼一样扑腾起来,众人紧紧按住他,吴桃接连三片红铁轮番贴上,帐篷里烟气乍起,弥散出一股焦糊的味道。
      吴桃满头大汗,揭下最后一片铁,众人虚脱,皆如水洗。帘子放下,吴星婆娘拿着布巾给他男人擦着满脸的涕泪,他居然还有意识,两个下手啧啧称奇。

      “只要不再坏,就没事儿了。”吴桃又冲他们道:“你们夫妻好样的!“
      吴星婆娘听了不知该哭该笑,看来吴星的命,这算是暂时保住了。
      吴桃说罢开始缝合伤口,正如他之前所想,预留的部分正可形成一个闭合的形态,缝合之后,便可将断骨完全包裹。
      吴星这会儿已经不知道疼,许是麻药酒彻底起了作用,他靠着自家婆娘忍不住还在掉泪珠子,怕啊!后怕啊!
      彭兮象见吴桃手边烂七八糟的东西太多,妨碍他行事,便一股脑地将东西收了,该留的留,该扔的扔。
      “哎,别!”
      吴星忍着疼指着那截残肢,向自己婆娘:“他娘,拿了去……”话未说完,便昏厥了过去。
      在场有人忽而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中阵阵不忍。
      此时吴星婆娘才抱着那半条腿,一下子哭了出来。自己的男人即便活了,往后也是个残废了。

      彭子伯还捂着吴星星的眼睛,他娘一哭,他便捂不住了。
      彭子伯一见他要跳起来,急忙拉住他从帐底退了出来。
      “娘!你怎了?娘!”
      吴妈赶紧用布将那腿包了,走出帐外,母子俩互相喁喁私语着,吴星星一撒娇,吴妈便抱住了儿子。彭子伯看了很久,直到他们走进帐子。
      这么多天,彭兮象头一天回来,不大会儿钱梨白也回来了,两人便帮着吴桃把吴星送到伤者帐中,都没顾上理彭子伯。

      彭子伯于是又去了吴家的帐子,一进去,吴星星正坐在他娘怀里啃一块喂马的豆饼。彭子伯在他家吃了好多顿饭,从没见过干粮。
      吴星星见他进来,跳出他娘怀里,把被口水浸的濡湿的豆饼朝他比划:“彭哥儿,你吃豆饼。”
      彭子伯有点嫌弃,但他确实想吃,刚要神手,那豆饼就被吴妈夺了回去,揣在怀里:“家大人回了,还这儿来。”
      彭子伯听了转身就走。
      吴星星在后头扽他,被他娘薅住了。他在帐中叽叽歪歪,他娘训他。彭子伯越走越快,有娘了不起?他才不稀罕!
      母子俩的叫闹声渐行渐远。不久,吴家帐子里传出一阵诱人的香气。
      太阳早已落山了。可用饭的时候还没过去,他不能回去,就坐在了背火的地方。
      一会儿,背后突然传来一阵窸窣声,像瘸脚奔跑的猪羔子。

      吴星星抱着碗奔出帐外,足小半碗肉,献宝似也:“彭哥儿彭哥儿!快吃一口,”他急赤白脸:“可香!别叫我娘逮着。”
      “你爹的腿,我可不吃。”彭子伯冷冷撂下一句,说完转脸走了。
      不知怎么就突然撒了气性。他话脱口而出,却没好受几分。
      走了没几步,身后便爆发出吴星星惊恐的哭嚎,紧接着,是吴星婆娘极尽温柔的哄骗,和对他气急败坏的叫骂。
      彭子伯难受地捂住耳朵,跑回自家帐中。

      彭兮象见他一冲进来便委委屈屈地蜷在一个小旮旯里,也不知怎么回事。还没顾得问,吴星婆娘就找上门来。
      此后便是一场鬼哭狼嚎,腥风血雨的谩骂,闹得两个大人连连道歉,这才灭了她的火气。直到骂完了,俩人也才听明白,这吴家嫂子是为哪一出。于是又赔了一阵不是。
      不过,这可给彭兮象出了难题。
      他以为,彭子伯是让这事,给吓着了。
      子食父肉。尽管无知,但对孩子而言,毕竟是难以想象和承受的。他得想想怎么开口。

      “儿子,来。”
      彭子伯头垂在膝盖上,小身板蜷着,没动。彭兮象直接走过去把他抖落开,抱在了怀里。
      还行,没哭。
      “儿子,为何和小星星那么说?跟我讲讲,”彭兮象捏着他的小手:“嗯?你怎想的?”小孩不说话。
      “我儿子怎么这么……会吓唬人?”
      “我看见了。”小孩闷闷道。
      “噢。”彭兮象心想,这还骗不过去了。
      他捧起孩子小脸:“小星星吃的不是他爹的腿。他爹的腿,呃……已经死了,是一块死肉,所以那不是腿了。”
      小孩还是不说话,只是严肃的看着他。
      彭兮象搜索枯肠,一咬牙:“再比如你拉了一泡屎!你肯定不要了。是吧?你不要了,你还不让小狗吃么?没得吃,它就死了。”
      说完也觉着牙碜,但他想不到更合适的了:“你说,是吧?”
      小孩听得皱起了眉,但还是点了下头。似乎不太能把这两回事儿,联系到一起。
      吴星星明明更像小猪。

      彭兮象继续:“你看小婴儿,是不是都喝娘的奶水?那也是他娘身上来的吧。父母喂养孩子都是一样,假如哪天你肚子饿,吃我一块肉,那也是可以的……”
      小孩直觉道:“你放心。等你死了,我再吃你。”
      “成,孝顺!”
      彭兮象听了觉着好笑又挺感动,心中却道,怕是你七老八十了我也还死不了。
      小孩听他这么一答应,反而小声哭了起来,越哭越急,不知动了哪根弦。
      彭兮象直哄不住,不敢再逗他:“怎么了这?”
      一直没哭,怎么说好了,倒哭开了?
      小孩冒出一个鼻涕泡,紧紧抱住他:“爹爹,我不吃你。你别死。”
      “成,我不死了。”
      “那你要永远活着!”
      “好。”
      世间之事往往是因曲解而至奇妙。
      一个偶然瞬间,就似跌落时间的种子,深种于懵懂天真,此后生根、破土,贯穿了时空的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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