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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他们在彼此身上做梦 ...

  •   奴隶主

      钱骓快八点了才起,天光大亮。

      他惊喘着,松开了手掌。那上面并没有彭兮象口中涌出的鲜血。
      目光所至,架子床、扇屏斧扆、春凳,墙角立着一架“熊侯”[1],弓矢不知所踪,数百年间彻底成了装饰。
      这儿是“夜光”,他在他原先住的院子里醒来,除去久不居住的陌生,还有种倒错的厌恶。[2]

      乱糟糟的事不按顺序地汇入脑海。
      昨晚彭兮象质问他去接彭子仲是什么居心,那防贼似的心思全写在脸上,他问,我不去接他,你想等钱影去“接”他吗?果然他就哑火了。
      要不是顾忌彭兮象的情绪,他很想“教育教育”他,挺大的人,白活,总把他想得很坏,却能把坏人想得很好。
      今天是被扣下的第三天,当时他没有反抗,顺势留下是想让彭兮象先见到钱梨白,现在目的达到。钱骓觉得,该走了。

      他的卧室外间不留人,直出小厅才显出动静。两个仆人闻声一拥而进,面盆香皂牙粉牙刷,连带饭食咖啡。钱骓三五分钟收拾完,穿戴好,抬脚准备去隔间,又坐回小厅里。
      “去叫彭先生来用饭。”想想又说,“没醒就别叫了。”
      仆人手脚麻利,摆桌,回话,“彭先生四点半就跑西院去了。”
      “......”

      咖啡撂回桌上。西院是白雪间。

      钱骓出了“夜光”,拐进回廊里就小跑起来。
      真是太不省心了!
      彭兮象进不去白雪间还好,要是进去了,以钱絮雪那个狗脾气,真把他惹毛了不一定会怎么折腾人。跨进白雪间的外院门,他停在头一面马头墙下仔细看那条巷道,忽然就失去了耐心。
      “来人!今天什么排局?”
      只听脚步声,一双眼由壁上的石榴漏窗朝外窥视,见到是他忙回话道:“宗子,排局还是五日,春分中元,今天是第四日...”
      “行,你去吧。”
      “是。”

      夏至之前属阳遁,五日局,中元第四日那就是第9天。[3]
      以六十甲子为据,来年冬至为一个循环,三百六十日,二十四个节气,每节有上、中、下三元,一年72局,分在十二个时辰里就是每天6种变化。
      这条巷道两个小时变一次格局,现在8点15分,辰时。
      ......走西!
      钱骓原地转身。这是个非常基础的奇门甲子局,只要记住固定设置的方位,就能推出不同时间段里内院门的位置。

      他的眉渐渐皱起来。
      懂这种东西的人现在基本见不到了,所以这院子用的排局也简单,本意不是防里头人的,而是为防外人误入。
      可彭兮象不是一点儿不懂的外行,小时候他还用遁甲哄自己做过游戏。

      钱骓更快地朝西去,进了那扇神出鬼没的月洞门。

      白雪间里千年如一日,亭台、树荫,正堂前一片新绿草地,以前这里像个保育堂,住的都是女人孩子,现在换做了彪形大汉。
      十几个男人在草地上蹲姿跪立成两排,是军营里常见的体罚姿态,钱锐跨立在他们身前,正在训话。

      “钱锐!”
      钱锐转头,大步走了过来,“宗子?!”他的脸还很凶。
      “见到彭兮象了吗?”
      钱锐面上突然不大自然,不知怎么有点发愁的样子,一时间没有回答。
      钱骓却是等不了,“我在问你话。”

      他这一声压着火气,可在安静的庭院内仍显得声高峻厉,几乎无异于训斥。草地上两名士兵好奇的朝他们张望,触到钱骓目光,一下撞个正着。
      钱骓:“Treten!!”
      俩人被吼得一哆嗦,齐声:“Ja, Sir!”
      随即起身,出列一步,而后毫无意外双双倒地。近三小时的蹲姿惩罚,双腿早已失去行动能力,只能痛苦的蜷缩在地上抽搐、哀嚎。
      钱锐喉头震动一下。尽管多年过去,但他一见钱骓训人还是会条件反射地紧张。

      ——“Sklavenbesitzerin”,奴隶主。

      他默默回忆这个绰号。
      在全是男人的军营里总有一些家伙爱用裤铛思考。每天经受过长官的暴力‘爱护’后,他们最热衷的事就是给他取绰号,以此隐去姓名,便于集体谈论如何*他,并在解散后幻想着“绰号”仰起俊美的脸舔他们的老二时,戳烂人手一个的军用“M38小骚货”。[4]
      有些人会把这串字母刻在罐子的内盖上。

      一个阴性词[5],冷酷、暴力,十足腥膻。

      “宗子。”

      钱骓收回目光。钱锐不自觉地挺直腰杆,说道:“人就在里屋。”他补充,“正在睡觉。”
      “你说什么?”
      “他,他在白先生床上睡着了,宗主气坏了。”钱锐很为难的样子,“我还在受罚,您自己进去吧。”
      “......”

      正房里乌烟瘴气,雪茄的味道浓到需要开窗的地步。
      见到钱骓出现,钱絮雪不抽了,他像终于找到了发泄口,但奇怪之处在于他明明是破口大骂,声音却压得很低。
      “他有病吧!鸡都他妈没起呢,他就跑这儿‘打鸣’来了?!”
      “是你偏要把我们扣下的。”他冒出一句风凉话,可他更疑惑了,“人呢?”
      钱絮雪气闷至极,朝内室扬了下下巴。
      钱骓看到他左脸上清新的掌印。
      “看什么看!”

      钱骓迈步往卧室走,被手杖拦住了,钱絮雪双眼炯炯有神,“他醒了。”
      钱骓顿住,不敢确定这句话的意思。
      而没有管他的反应,钱絮雪继续道:“傻东西是四点多闯进来的,打俩人见面,到现在...”他看了一眼自鸣钟,“快五个小时了,没犯糊涂。”

      他脸上带出一点儿笑,说着坐回那张独座上,几无声息地叹了一口气。

      “找医生瞧瞧。”

      ******

      尽管天光扰人,床帏也没有拉上。
      也许是睡意浓厚得超过其它感知,或,困顿的眼来不及计较就阖上了,以至于只要进入房间,就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两个睡熟的人。

      他们在彼此身上做梦。

      钱骓从未视觉化地感受过人的自身可以指向他的目的[6]。现在他体验到了。两个人一黑一白,如一双完璧归赵的阴阳鱼。
      黑色发丝在白色的身躯上蔓延,白色也缠着黑色,呼吸、毛发、空气像获得了生命,所有的细节都在极尽勾缠,末梢却又那么的松弛安顿,因缠绵而满足。
      过往无论如何沧桑曲折都可以忽略不计,因为画面是如此详细地传达着过去与现在从此交汇,在他们共同沉睡时,对外界展露了一个极其宽广的内部世界,钱骓轻易便可以想象出千百年前他们如何在山川湖海间相伴,穿过野蛮的岁月,参与不断增生的文明,日复一日在时间的河流里流淌,朝着任何方向、奔向无穷,毫无疑问地掌握彼此的永恒。
      谁能分开一条曾经的河流?

      钱骓的自信在这一刻裂开一道深深的口子。他的心生出同情,或许还有兮象所说过的“怜悯”,可是,就在这同时,也无比明确的感应到在若干糅杂的情感下,埋藏着最纯粹的阴暗。

      与河水同行是不实际的。他想做河中那块分开流水的顽石。

      他想替代这个人。

      钱骓无声地接近了。
      钱梨白仰面靠在床头,整个人和床单一样洁白。彭兮象趴卧着,睡得一副憨态。他的头枕着身下之人单薄的腰腹,手臂缚着他的胸口,手掌蜷握如幼儿,攥住一绺白发。姿势使他的呼吸有些粗重,嘴唇半张,微微撅起,整张脸因为酣睡染上薄薄的粉红。他的一条腿已经不安分地伸出被子,脚上的布袜松散了,露出半个脚跟。

      他伸出了手。

      于此同时,钱梨白的双眼觫然睁开。

      高大的男人面容背光,躬着上身,动作停滞在那犀利的注视之下。

      “大伯。”钱骓直起了身体。

      “子伯。”声音很低,有着不常开口的人的虚弱暗哑,“坐吧。”

      钱梨白的眼睛还有些胀红,他枯瘦的手臂圈着彭兮象的头,手掌贴在他饱满的额际抵挡着光,洁白的指尖轻轻摩挲,偶尔在黑发间隐现。
      钱骓觉得他伶仃的像纸,也薄得像刀锋。

      锋刃已开,随时可以伤人。

      “说着说着话睡着了。”他捋起彭兮象一绺头发,轻柔地顺到彭兮象耳后,“几点了?”
      “快九点了。”
      钱骓伸手把彭兮象的袜子系好,“他打搅你睡觉了吧?”
      “子伯。”
      钱骓看他,“嗯?”
      “兮象说你一直骗他。”
      钱骓沉默了片刻,露出一个浅淡的笑,“他告状了。”
      “为什么要那么做?”
      “除了这个,他还说我些什么?”

      钱梨白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甄别着他,“你还恨他?”
      “不恨。”他说,“早就不恨,我没什么好恨。不恨。”

      “我先...”钱骓站了起来,“我先出去。有话等他睡醒再说吧。我会把找张匀安找过来。”

      钱骓从卧室里出来,他躲在门后,眼眶发热。
      如果人是自身的目的,那周遭的一切他人、一切物,都立即成为其工具与手段。
      他们找到了彼此,目的达成。一切是否预示着要到此为止了?

      他不想成为那个“手段“,理智上也认为不仅仅是”手段“,但,他也同样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违抗理智,非要这样去想。

      钱敏在钱骓的院子里等了很久,还勤快地把钱骓没吃的早饭吃了。见人进门,他喝下最后一口咖啡,急忙开始说事。先回禀说彭子仲已经安全接到,但基本是抓上车的,因为彭兮象嘱咐过他不让他跟自己走。再一件事是辛慈早晨往联号打了四个电话,请他尽快联络。另外一件他自认为是鸡毛蒜皮,就是赵安娜居然找到联号来递请帖,请他参加自己舅舅戴次长的上任舞会。

      钱骓闷头听着,心中竟产生一种什么都无所谓了的置身事外之感。不过他还是等钱敏说完,打发他回去了,然后进屋给辛慈回电话。

      电话一接通,那边几乎是在吼叫。
      “挪亚你在干什么?!”辛慈在电话里十分激动,“你怎么才回我的电话?”
      “发生了什么?”
      隔着电话线,辛慈并不能发现他此刻的情绪已经冷漠到了麻木程度。
      他如临大敌般说起两件生意上的突发事件,有一家合作的法国企业突然变卦,上周还要签订意向书,今天早上告知不能再继续合作;还有钱宇资金方面的问题,香港的一家银行忽然冻结了他们两个户头,然而他们的贷款并没有逾期,现在对方还没有给出合理的解释。
      “我给你打了一早上电话!”辛慈抓狂累到疲软,他恳切道:“我们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你最近都做了什么,至少,至少让我知道我们可能面临什么样的对手......”
      钱骓听他发泄够了,自己停下,道:“可能是钱絮雪干的。”
      “那是谁?”
      “Lud伯爵。”

      电话那头静默无声。

  • 作者有话要说:  [1]侯,即射仪的箭靶。熊侯就是用熊皮装饰的箭靶,最开始用于天子的大射礼。规格为七十步,诸侯所射。还有虎候(天子所射)、豹侯等(卿大夫以下所射)。
    [2]夜光:月亮别称。《天问》“夜光何德,死则又育?”
    [3]这里是相关奇门遁甲的描述。文中选用的是用“三元”和“节气”制定的奇门局,非常粗糙。不做详细解说,感兴趣自行百度一吓~
    [4]M38是德军常用的一款绿色长铁罐。战时,为了防止性病在士兵当中流行,造成战力损失,德军会给士兵配发一款专门用于zw的“灰机杯”,装在M38铁罐中,开盖即用。M38原本是用来装防毒面具的。图片稍后会贴在微博,感兴趣可以去康康~ahhh
    [5]德语有阳性中性阴性词。文中士兵们选用的“奴隶主”一词为阴性。
    [6]康德的道德律令:人是目的本身,即在任何时候任何人(甚至上帝) 都不能把他只是当作工具来加以利用。
    人无法避免成为他人的手段和工具,这是客观现实。康德强调的是人不能把他人只当做手段或工具去利用,也要认识到他们和自己一样是理性存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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