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舟上客

5、审判

　　飞机最终降落在了Z国第二大城市的国际机场上。滑轮触地，瞬间减速。江舟的腰被安全带狠狠拉了一下。后排一个Omega受不住旅行的劳顿与颠簸，在座位上呕吐起来。几个空乘人员迅速将其押至盥洗室内，以免影响到其他人。

　　飞机完全停下后，江舟起身，却一个不小心倒在了身旁Beta的身上。

　　“抱歉，实在抱歉。腿坐麻了。”

　　那人似乎是低沉地笑了下，才缓缓开口。“没关系，注意补充水分，你嗓子哑了。”

　　江舟微哂，舌尖搜刮些津液咽下，但并没起多大作用，水划过的那些地方，从咽喉到嗓子，都像在被火烧着。只见身旁的Beta摘下防护口罩，捏着鼻子喝了一大口水。

　　“你...”

　　江舟的惊讶并没说出来，就被那人打断。

　　“人活着就是在玩命。渴死或者被感染，总要选择一种风险。这才第二程飞机，还想继续走下去的话，别再逞强了。”

　　他拧开江舟前方口袋里那瓶水，瞥一眼上到机舱里来的数个医护人员。“我有预感，我们短时间内下不去的。”

　　事实证明，人还是不要有预感的好，因为那多半是真的。

　　江舟接过水，把脸转向靠窗的角落，努力喝了一大口，感觉身体的感知恢复了一些。江舟重新戴好口罩，向前探望着那些忙碌的工作人员，他们手中都拿着一个江舟没见过的仪器，在每个人的额头扫着。他问身边的Beta。

　　“他们在做什么？”

　　他耸肩，表示茫然。江舟不知道，真正惊心动魄，让他永生难忘的时光才刚刚开始。

　　起先，前排只是有一些不寻常的窸窣声响。江舟离得太远，伸长脖子也看不见Alpha区域的情况。直到一个头破血流的Alpha冲到后排，疯狂砸向逃生门的制动手柄，整个飞机的人都开始慌乱起来。

　　几个持枪的人迅速赶到，却仍无法控制住一个兽性爆发的顶级Alpha。

　　一颗子弹掠过江舟的瞳孔，几乎是擦着江舟的护目镜，狠狠扎进Alpha的后颈，ABO时代中所有人都最脆弱的部位，腺体，就这样喷射出大量血花，溅了江舟一头一脸。

　　“危险旅客意欲跳机逃脱，已制服，已制服。等待下一步指示。”

　　江舟听不见通讯仪对面传达的下一步指示。他看见那个不知死活的Alpha被持枪的人拖走，从后舱门永远的消失在了视线之中。安全逃生门上被拳头狠厉砸下的孔洞还留有热血的余温。

　　江舟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嘴巴，天真地以为这样就能阻止自己的呐喊。

　　但实际上，他根本无需阻止，因为他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

　　江舟短暂的失去了反应能力，语言能力，行动能力。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承载恐惧的容器，而且下一秒就要爆裂。

　　他看着一个鲜活的，灿烂的，甚至是强悍的生命被轻易宣判死刑。他想，也许这次病毒尤其是大自然针对Alpha的报复。

　　在病毒面前，所有性别都是平等的。在末日之际，所有的生命都同样廉价。它把Alpha们从权利的王座上拉下来，告诉他们，只有你本身，只有你本身是如何的本身，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控制欲是一场泡影，沉迷其中的人会粉身碎骨。

　　身穿防护服的工作人员逐渐逼近，一批一批被划分为危险旅客的人被带走。前排的两个女性Beta开始低声啜泣。有人说，一个人，会连累二十个无辜的人无缘净土。

　　江舟身旁的Beta伸手为他抹去护目镜上的血迹，而后紧紧攥住了他不住战栗的手。江舟感到，他的身体也是同样的颤抖，并不比自己好太多。

　　他们的视线透过两层护目镜交错。他们没有出言安抚，却在彼此慰藉。

　　当那些人移动到Beta区域的时候，江舟闭上了双眼。

　　这是完完全全看运气的时刻。江舟不是神，无法确保自己附近的二十个人都身体健康。这是完完全全的人为刀殂，我为鱼肉。那种无助，是你甚至不知道你身边正在发生着什么。这样的想法或许难以理解，但那确实是那一刹那在江舟脑中反复闪过的话。

　　冰冷的仪器在江舟额头放射出量子光线。那些人离开的时候，江舟后背已是冷汗交错。

　　想象中的审判并没有到来，江舟逃过一劫。在完成机上所有乘客的检疫后，机长在广播中通报，请安全旅客有序下机。

　　“我们没事了对吗？我们安全了，对吗？”江舟双手抓着身旁人的肩膀，发问。

　　“对，都过去了。这一切都过去了。”

　　江舟颓然倒向座椅靠背。他看向那些空荡荡的座位，前几分钟那里还坐着这个世界上最顶级的基因拥有者。

　　其实，他们相比没能登上这架飞机的人已经太过幸运。才智，皮相，运气，他们样样不落，样样顶尖。

　　他们生来就是佼佼者，注定要被聚光灯追逐，从而活在平凡人望尘莫及的云端。但那些声嘶力竭哭喊着被押入生化隔离室的人，他们还记得自己在人前风光的模样吗？人类活在这样不堪一击的虚假皮囊下，活在这样脆弱的人性里，为什么还会妄想征服自然？

　　江舟跟在身旁的Beta之后亦步亦趋地下了飞机，他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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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飞机外烈烈寒风。熟悉的母语一下子击中了江舟柔软的心窝，是外文翻译中没有的一句。

　　“欢迎回到祖国，欢迎回到你们永远的家。”

　　江舟环视四方，寻找着段誉与叶翎的身影，却看见面前的Beta朝他伸出手。

　　“邢秋，岁远影视娱乐公司金牌经纪人。”

　　明明是握了许久的掌心，明明已在危难关头生死相随，相互依偎。江舟还是郑重地去回握，就像是他们初次见面，热切地想要了解彼此的过往。

　　“江舟，M城极地科考团成员，请多指教。”

　　“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是吧？”

　　邢秋握住他的手还没放开，江舟浅浅笑起来，点头。他们随着队伍一直走到分流大厅，这次是一个一个人分别进入挂着黑布的房间。

　　江舟心中又升起不好的预感，握着邢秋的手微微用力。邢秋回握，他们一起忐忑地等待。

　　其中一个黑房子亮起邢秋的编号，他比江舟前一个，在短暂的拥抱后便离去。江舟很快看见隔壁的黑房子亮起自己的编号，他鼓起勇气，推开房门。

　　两个全副武装的人坐在桌前，右边那位首先开口，是很清丽的女声。

　　“江先生，请坐。我们需要了解你的一些情况，你必须如实回答。”

　　“你是否于十四天内去过超市进行采购？”

　　“你是否于十四天内接触过已确认感染人员？”

　　“你是否于十四天内身体出现任何不适？”

　　“你是否于十四天内服用过任何药物，包括疫苗？”

　　江舟一一摇头，直到他听见那个“疫苗”。

　　“我十天前接种了伽玛出血热疫苗，无不良反应。”

　　左侧的人调出悬浮笔，在江舟的记录上添加着内容。江舟瞬间紧张起来，手指下意识揪着防护服的衣角。他想，他会不会因此被带走，被划分为危险旅客？右侧的人看出江舟的紧张，从屏幕中调出测谎仪。

　　“请再仔细回忆，是十天前，接种了伽马出血热疫苗吗？”

　　她的声音重新传来，没有一丝温度，带着锋芒毕露的尖锐。江舟被迫直视着测谎仪顶部的黑洞，他四周的墙壁嵌入了某些机器，正向中央扫射着不知名的粒子光束。他嘴唇干裂起皮，嗓子里有团火，不住吞咽着口水，却无法缓解半点时下的紧张。

　　江舟木然开口，已经不认识自己的声音。

　　“今天是，是几号？”

　　“3020年3月16日。”

　　江舟强迫自己去思考，用仅剩的思维奋力在脑中做简单至极的加减运算。江舟不能想象哪一个世界自己会败给一直引以为傲的数学，连十以内的加减法都算得困难。他不得不伸出自己的手指，一个一个日子地掰。

　　“是十天前，是伽马出血热疫苗，没有错...”

　　右侧的那束目光还在盯着他，江舟感觉自己在一点一滴流失的时间中被扒掉所有防护用品和衣物，被人凝视着□□的躯体。

　　半晌，她关闭了所有仪器，对江舟说。

　　“你可以走了。”

　　记录仪被左侧的人直接投入江舟的行军包，房门自动打开，下一个进来的人与江舟进行短暂的目光交汇。

　　只是一阵风吹过的时间，江舟已经站在了房间外，脚下闪着绿色的指引灯，示意他在这段旅程上要继续向前。

　　继续向前，不知疲惫的继续向前，为了要回到家去。

　　江舟迈开了他的步伐，摒弃一切杂念，像坐在警车后座的自己一样，心中只剩下一个信念。

　　在路过隔壁的黑房子时，江舟看见那上面的编号已换了一个。不知邢秋是否也已经大步流星的向前。

　　没有人会等谁，也没有谁可以等。这场旅途注定是自渡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