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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三瓦窑 ...

  •   尧典正的手颤了一下,但是没有把林四年的手心甩开,正好他手心里攥着一张没用过的纸巾,就把手心翻了过来,顺着林四年的手臂上去,用纸巾轻轻地擦了一下林四年嘴角的辣椒油。

      林四年正在宽慰尧典正呢,突然被尧典正来了这么一下,呼吸都忘了,只有余光里看到尧典正的手臂——给自己擦嘴的这个动作实在是太温柔了。

      从来没有人对林四年的嘴角这么温柔过,包括他自己:小时不懂事,吃过饭把嘴巴往衣袖上一擦就算完,长大了些,爱干净了,也是拿着纸巾揉成团一抹就成,从来没人这么温柔地给他擦过嘴,即便是妈妈都没有过。

      林四年发着木,后门哐一声响,把林四年吓了一跳。

      尧典正却没有受到丝毫惊扰,慢慢地回头,发现是林十一的脑袋撞门框上了,也不嚷疼,只是眼珠子瞪得老大,盯着他哥看。

      林四年知道自己刚才失态,不愿意被林十一抓着小辫子,于是赶紧拿出自己的看家本事:声东击西——

      “林十一你上哪去了啊?现在才回来?天都黑了!”

      林十一不示弱:“我上哪去要你管!我现在回来怎么了?哪就晚了?天怎么就黑了?你大半夜的往酒吧网吧跑的时候呢?你好意思说我?”

      这一段话,可把林四年的老底给揭完了。
      林四年不介意,但是林十一和阿姆一样,嗓门都大,林四年怕扰了尧典正的神,赶紧立起来,作势要把林四年赶回房间去。

      谁知道刚一站起来,背都还没打直,就听见哗啦一声响——林四年腰间绑着的校服外套“枝大叶大”,一下把轻飘飘的塑料盒撩翻了,一盒底的辣椒油毫无预兆地被撩了个底朝天,全洒在尧典正的手臂上。

      林四年:……
      很好,这次不是两三滴油,是一大片了。

      林四年顾不上去撵林十一,赶紧去捞尧典正的手臂,虽然捞着了也没什么卵用。

      “不好意思,我这……你赶紧脱下来,我现在拿去洗。”

      林十一得空脱逃,逃之前还没忘记补一句刀:“你要人家在这脱给谁看呢?”

      林四年都没来得及回头,一边拿纸巾擦尧典正的衣袖一边吼,“回你房间写作业去!”

      尧典正却不生气不着急,自己慢慢站起来,看着林十一溜走了才说:“小声点,又不是听不见。”

      这句话明明是在说林四年的不对,林四年偏偏听出来了温柔。他抬眼去看尧典正,神情淡漠又不解。

      尧典正对着他笑了笑,“我去里面换下衣服。”

      林四年等尧典正扭身回房间去了,自己才颓然坐下。

      他总爱多管闲事,比如现在看到尧典正命不久矣的情况,就想多给他一些温暖,好让尧典正死得不那么凄凉,可是自己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在尧典正面前暴露出自己暴躁的一面,尽管这种暴躁不是针对尧典正的……

      这样不行,这样尧典正死也不会死得舒心的。

      夜风吹拂,林十一房间的音乐声从木质房屋的缝隙中飘出来,盖不过前屋闹市的喧嚣,林四年坐在后院廊上打游戏,正好眼睛酸了,抬起眼来就正好看到自己下午那会儿挂在后院的、尧典正的那件衬衫。

      思绪慢慢飘远——米白色的衬衫在夜灯的照射下泛着白,像医院的颜色。
      林四年对医院又爱又恨,因为医院是个两极分化的地方,有人重生,有人离开。

      可是尧典正带给他的感觉太矛盾了,他知道尧典正可能不久于人世了,可一看到那件米白色衬衫,就想起来他下午洗衬衫时,衣服上那股红油味都盖不住的清香……

      甚至现在,那股清香似乎也被夜风送到了他鼻尖,给他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给他一种就算死,也是有条不紊,细水长流的。

      林四年不敢再多想了,再打一个小时游戏还要看书呢,手断了写不了作业,但是学习不能落下。
      可不敢再分心了,于是林四年总结出来:只要不是暴毙,都是美好的。

      接下里的两三天林四年十分消停,一方面是因为自己手断了还没好利索,没精力作妖,一方面因为自己吃辣了,破天荒地拉起肚子来,肚子里闹腾了两天才消停……

      还有……考虑到尧典正的感受,自己每每想要大声吼林十一,都尽力且艰难地控制住,然而一到周六,上午十一点多了,林十一还在房间待着不出来,不知道是在赖床还是怎么的,林四年实在控制不住了。

      “林十一!”林四年捶林十一的房间门,“你起没起啊?你们不是同学组织了郊游?钱都交了,你是去还是不去?你要是不去,自己跟你们班团支部书记打电话!”

      说完,门哐一声从里面打开,林十一编了一头的小辫子,宽吊带的背心,及膝的短裤,一双运动鞋,乍一看还挺摇滚的。
      只是裤脚和鞋子中间那一截小腿,前侧布满狰狞的疤痕,全部露出来,像是故意给人看的,这样一来又有些骇人。

      “我去不去关你什么事!”说着,林十一看都不看他哥一眼,一下把书包甩上肩,雄赳赳气昂昂地往大厅走,一脚挤进熙熙攘攘的游客群里,留下几十根小辫子的残影。

      林四年松了口气,等到估计林十一走远了,才把靠在墙角的折叠桌摆了出来,然后拿出了钥匙,开了橱柜取东西。

      周末了,锦里游客生意比工作日好太多,连一向冷清的细君催都免不了会有顾客上门,林四年放下手里的活计,赶紧站起来扯出一个笑容:“随便看。”

      客人只有一位,女性,头发花白,烫卷了,优雅而知性。穿着古朴,背着旅行背包,像是外地游客,她一边浏览者店内展示出来的蜀绣锦缎,一边喃喃自语,“林氏刺绣。”

      林氏刺绣,林四年爷爷还在的时候,还打着林氏刺绣的招牌,到了他爸那一辈就落魄了,因为他爸压根儿就没想过好好经营,细君催在锦里还没建起来时就是一个绣坊,那时生意就够惨淡了。

      到了林四年这里,林四年干脆大逆不道,没把绣坊当做绣坊,只当做一个古意一点的小出租屋了。再加上近年电脑绣花盛行,技艺越发成熟,林家的手工刺绣就越发无人问津了。

      所以林四年也仅仅只是站起来意意思思说了声“随便看”,他不相信会有游客会买他的刺绣,网上多少买不到,物美价廉,比手工的快。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听到客人小声嘀咕“林氏刺绣”时,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自责突然涌上来——细君催的招牌是他改的,他好像把“林氏刺绣”改得不姓林了。

      林四年垂眼,没再多招呼客人,依旧坐下去做自己的刺绣。
      客人转了一圈,也许是大厅内展示出来的绣品实在太少,没几分钟就看完了,她走到了折叠做旁,若无其事地看着桌面已经有了雏形的绣品,低声问:“林老先生……在店里吗?”

      林四年的爷爷,当初刺绣行业内响当当的人物,业内的业外的,合作的竞争的,故交故敌都多得很。

      林四年顿了一下,摇摇头,“爷爷早就去世了,我压根就没见过我爷爷。”

      客人了然,原来是林老先生的孙子,也该这么大了。

      她盯着林四年看了一会儿,视线重新落到刺绣上面,轻易地看出来了林四年绣的是什么:

      秋天的银杏大道,用的是纤细柔韧的金线,大部分绣面用的晕针,光是树上的银杏叶就用了分全三针、二二针和二三针。

      落在地面上的银杏叶是八针继一针绣出来的,针脚整齐,每一针都被整齐细密地扣过,一层一色,于是每一片银杏叶上因为层次不同而表现出来的色彩变化都清晰可见。

      大道上有汽车飞驰,地面上被车轮卷起来的落叶是用长短针一针一针滚出来的,不露针脚,生动活泼,像真的一样,连翻转的方向都和汽车开走的方向关联。

      银杏复古,车道摩登,古今融合,十分精彩。

      客人看着看着,欣慰地笑了起来,又问:“现在店里生意怎么样?”

      林四年已经猜到了,这位客人年轻时应该认识爷爷,但是应该也不至于是朋友,不然不至于连爷爷早已不在人世了都不知道。

      所以就不方便详细透露店内的生意了,林四年敷衍地说:“只够应付房租水电,也够了。”

      客人听了,也没表态,又愣了半晌,小声说:“师傅传下来的手艺,应该不至于每个月应付房租水电。”

      原来是爷爷收过的徒弟,可扯淡吧,林四年心想。
      虽然他不认同爷爷性别歧视的做法,但据他所知,爷爷在时,从没收过女徒弟,连男徒弟也只收过一位。

      兴许是从针脚看出来了林四年的不耐烦,客人没有再逗留,叹着气慢慢地走出了细君催。

      已经夕阳西下了,客人走出去时是面向夕阳的,影子被拉得很长,直投射到林四年的桌上,挡了他的亮。

      他狠狠地低下头,睁大眼睛去看自己的绣布,不敢出一点差错。
      等到客人完全走了出去,已经转过弯了,身影带来的暗影也消失了,林四年才觉得眼酸,有些迷茫地抬起头来,看着客人离去的方向。

      客人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爷爷的手艺,不该只有应付房租水电的水平,可是这个手艺从爷爷传给他爸,他爸再传给他,起码打了个五折。

      林四年不知道该怎么把那近半的折扣怎么补回来,他这些年断断续续地一直在绣,可是绣出来的东西,依然是砸林家招牌的。

      他上幼儿园时便开始用针线,当然不是他自愿的,是被他爸逼的。

      哪个小孩儿,还是小男孩儿,从小的玩具就是布匹针线啊?林四年不愿意,他爸也是个武断人,不愿意就打,打到你愿意为止。

      挨打是家常便饭,林四年这样的家常便饭吃了三年,直到上了小学,终于学聪明了点,会自己拿起针别别扭扭地往布上戳了,尽管他不喜欢学什么狗屁的祖传的刺绣。

      他那时小,把布匹当成他爸,狠狠地戳,同时在心里恶狠狠地发誓:等到爸爸不在了,我就再也不用学什么刺绣了,加油啊!坚持!

      他坚持到八岁多,终于美梦成真。

      细君催门口暗了一下,有人影慢慢闪进来,林四年吓了一跳,他赶紧眨巴眨巴眼睛,把眼泪水倒了回去,然后连三跨五地把刺绣往脚边的柜子里塞。

      塞到一半,发现不对劲啊,人影很长,投到了自己桌上,一看就不是林十一那个小矮个儿的影子。

      林四年惊慌地抬头,看到尧典正逆着光走进来,心里松了一口气,又重新把刺绣拿出来,低头仔细整理着,趁机吸了几口气,好不让尧典正看出来自己眼中的泪光。

      尧典正大概也没看到林四年眼中有什么,因为林四年面前的那副画太引人注目,他第一眼就看见了,只看到一秒,然后就被林四年一股脑往下收。

      “你这么着急收起来干什么?怕我要你的啊?”尧典正走近。

      “不是,”林四年调整好情绪,终于敢抬起头来,笑着说:“我以为是林十一回来了。”

      这就让尧典正更不解了,他毫不避讳地坐在了林四年身边,看着已经快完成的银杏大道,“十一?”

      尧典正常年待在国外,不认同中国传统手艺“传男不传女”的做法,带着质疑笑着问:“你家刺绣的手艺只传男丁吗?所以还要保密,不能给她看到?”

      林四年很艰难地笑了笑,以开玩笑的语气说:“那倒不是,我是怕她分心,不让她碰这些,她好好读书就行了。”

      尧典正实事求是,他说话也不带拐弯儿的:“她要读书,你就不读书?你还上高中,学习压力不是比她更大?”

      林四年仿佛被戳了一下,尧典正说得很对,自己一直以来以“好好读书”为借口,不许林十一碰刺绣,他以为这个说法没毛病,然而尧典正一下就挑出来了bug。

      难道要说“因为我是做哥哥的,我的责任更大,我要担起‘林氏刺绣’这块招牌”,这是一直埋在林四年心中的话,从来没有说出来过,他想要说,可是一张嘴,发现自己只是嘴型有变化,并没有声音……

      因为他的内心深处,不愿意担这块招牌,他不喜欢刺绣,不是因为一个大男人做刺绣看起来“娘”,就是纯粹不喜欢,就像香菜,有的人喜欢,有的人厌恶,一个道理。

      他喜欢读书,他想考全国数一数二的大学,他想去北京。
      而不是坐在锦里,坐在小小的细君催里,做一辈子的刺绣……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尧典正没等到林四年的回答,把视线转移到林四年脸上,发现林四年微微嘟着嘴,脸颊上肉肉的,像是在费劲思考着什么问题。
      眼神空洞,隔着一层镜片,显得十分无助。

      尧典正笑着,拿手去捏林四年脸颊上的肉,“看看吧,又要读书,又要熬夜打游戏,又要做刺绣,天都黑了还不开灯,近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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