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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京城的夹着冰碴的寒风可畏,荡起一路的萧条,吹灭了人间烟火,直刮到年关之下。
      一场大雪轰然而至。
      应着除夕的鞭炮之火,厚重的雪片白的刺眼,还未及落地,便被炸散。隆冬凛冽的朔风吹散的烟火之气在这天复又聚了起来。张灯结彩的街道上人流喧腾,顽童举着通红的灯笼穿梭跑闹其中,不知撞落了哪位姑娘手中彤彤的山楂冰糖葫芦。鞭炮之声震天响,人人都在寒冷的兴奋中红上了双颊。
      眼前是一年将尽之夜,心里是万里未归之人。
      黄泉之路该是怎样的风景,我不敢想。
      皇上在龙宫之中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众生安乐,繁荣盛世。每个人在他眼中就如同蝼蚁般大小,仿佛自己轻易摆布几遭,便可易如反掌的造就这国泰民安的太平盛世。
      可是皇上却不知,他如今走的阳关大道,是多少人在荆棘丛烂石堆上用血肉之躯铺就的路。走在上面,只觉平坦而柔软,九五之尊的圣上又怎么会低下头看上一眼呢?
      于是龙心大悦,大赦天下。

      消息传入府中,我死死地收紧了发青的十指,将手中的酒杯骤然砸落在地。
      “荒唐——”
      府中的家仆众人鲜少听到我吼叫,皆睨着我的脸色,屏息而立,垂首敛目,吓得谁也不敢吭声。
      荒唐至极,却也叫人无奈至极。
      此时大赦天下,刚刚入狱的羌人各分部的首领、军师、以及那些有如深夜狼群般矫健野蛮的战士俘虏们,皆是陆子穆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俘获而来,却在皇帝唇齿相碰的一瞬,放虎归山。
      我皱紧了眉心,厉声询问,“今年皇帝未登基、未更换年号、未立后、未立太子,以何缘由颁布赦令?”
      家仆颤声道,“是……张怀瑞大人。他说近日西疆战乱,人心惶恐,值此家国大难大赦天下,必定能安民心……”
      “混账话!”我截口打断,“家国本无难,也要叫他弄出难来!”
      战乱远在边境,多少亡魂未归不及喊冤,而京城中锦衣玉食的钟鸣鼎食之家又有何颜面说难叫苦?
      旁边一位跟了我多年的小家仆忍不住叫嚷,“指不定谁许了张大人什么好处,叫张大人帮忙从大牢里捞个人出来。奈何他在刑部说不上话,只得跑去皇上耳边出了这个馊主意!”
      “闭嘴!”掌事的家仆一巴掌拍了过去,“大人还在,岂容你多嘴!”
      提议要大赦天下的理由牵强附会,张怀瑞办的那些苟且之事,其实人人都心知肚明。
      我转头不轻不重的对那位小家仆说,“就你知道吗?恁的心直口快,将来迟早要吃亏。”
      小家仆涨红了脸,不吭声。
      陆子穆和张怀瑞同为将军,却一个暴尸荒野,无人问津,一个在九门重重维护的皇城根下,嚼着碎嘴,想尽办法往自家后院的一亩三分之地揽些不义之财。可是张怀瑞究竟想没想过,边疆战士们拼死捍卫的江山太平,就要在他这些放不上台面儿的小打小算中支离破碎、土崩瓦解。
      我胸中一团烈火,燎的心口剧痛,四肢却麻木的渗出冷汗,耳畔是血液冲涌的声音,宛如千军万马擦身而过。
      昏君当道,将士们白白送死,寒了多少忠良之心。
      那么,谁捅的篓子就由谁来补。我眼中的杀气一闪而过,再次睁开眼睛,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平静,伸手虚托起前来报信的家仆,“李伯,方才是我有点着急了,您别往心里去。天都黑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李伯行礼,“大人言重了,我这就退下。”

      正月初一夜,皇恩浩荡。
      被赦出狱的羌人俘虏站在押送车中,乱首垢面,兔头麞脑。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诡黠而贪婪的绿光,仿佛利爪和獠牙都有恃无恐的彰露而出。他们积攒着满腔的怨愤和杀仇,在阴沉潮湿的大牢之中还未及平息一二,便又得以重见天日,化成浓郁的混气。长长的车队好像一群阴厄的乌鸦,穿越中原绵延的疆土,流下一道肮脏而泥泞的痕迹。
      国家万里江山上的青天白日,怕是马上要被搅得浑浊一片了。
      然而此时的朝堂之上,皇上正带着满朝文武鉴赏蜜蜡。
      “诸位爱卿看看这块西域羌人进贡的血珀,红艳深邃,通明透亮,血丝均匀,嗅起来还隐隐有松香之气,当真是极品。”
      文武百官连忙应和。
      “皇上大富大贵之人方可配此宝石,我等见上一眼已是福分。”
      “此等上上品我富饶中原都没有,只有西疆的辽远之境才可寻得。”
      “西北羌人对我朝俯首称臣,首次进贡来的宝物也还算用心。如此甚好,以后皇上还有更多宝贝拿来消遣。”
      我渐渐握紧了朝服广袖下的双拳,手背青筋暴出。
      陆子穆尸骨未寒,可他以命相换的中原江山已然岌岌可危,一群国家当政者却围着几粒黄金珠宝垂涎痴笑。国家风雨飘摇、西疆千万战士枯骨不得安息,又有谁在意?
      面对征西将军陆子穆的殉国,人人不过虚情假意的一句呜呼哀哉。子穆在这举目无亲的家国之中,不过是一枚用罢且丢的棋子,又有谁真心实意的待他,念念不忘的记挂着他?
      张怀瑞将军出列笑道,“多亏皇上英明睿智,陆将军鞠躬尽瘁,这才收复了野蛮的羌人。这以后边疆年年都能进贡来些稀奇古怪的宝物,皇上自然见多识广不觉新奇,我们确是能大饱眼福了。”
      “张将军此言差矣!”我出列向皇上行礼,继续对张怀瑞说道,“陆将军以命捍卫的,是我中原江山的太平,而非几两金银财宝。皇帝心系黎民百姓,又怎会贪慕金帛之色?张将军既出此言,气量未免太窄了些。”
      我将此话讲的不留情面,说罢,便平静的退回原地。
      张怀瑞面色赤红,“皇上,我不是……”
      “好了!张大人大可不必解释了!”皇上就驴下坡的收起了手中的血珀,“你擅自揣度朕的心思,还贪图享乐,叶爱卿说错你了吗?还不回去思过!”
      我趁势上前劝阻,“皇上息怒,张将军尚有将功赎罪的机会。如今陆将军……陆将军殉国,西域无人驻守。国土边疆乃防守要塞,不可一日无将。张将军骁勇善战,赤胆忠心众人所鉴,依微臣看,张将军担得起此重任。”
      张怀瑞站在一边,脸色惨白,指尖无意识的抽动起来,“皇……皇上,臣家中上有高堂,下有待字闺中的小女,若……若是我远赴边疆,恐怕……”
      我立刻表现出一点恰到好处的局促羞怯,“张将军此事你大可放心,张姑娘与我自小就……我定然照顾好……”
      “哈哈哈哈哈,朕明白了。”皇上开怀大笑,“叶爱卿啊,果真是年轻人,你的心思朕明白了。张将军,你放心去边疆上任吧,你的家人朕不会亏待的。”
      张怀瑞嘴唇发青,四肢僵硬的垂手而立,半张着嘴,却说不出话。
      “哦对了,”皇上仿佛没看见张怀瑞三魂七魄都丢了的样子,继续对我说道,“叶爱卿,朕知道你与陆将军私交甚好,相与莫逆。本来,将相和,朕心甚慰,谁知却……此次陆将军未能平安归来你定然伤心欲绝。我朝万幸能有陆将军此等忠良英勇之臣,朕也痛失大将,悲痛难忍。传朕旨意,征西将军陆子穆以武功治世、威信安邦,封为武安侯。叶爱卿聪慧勤勉,廉洁奉公,晋礼部尚书,赐婚张怀瑞将军嫡女。张将军有勇有谋,接替陆子穆征西将军一职,驻守边疆,明早动身赴任。”
      “臣领旨——”
      我的手心早已被指甲扣入,渗出些粘热的血液,嘴角却有一点一划而过的笑意,转瞬即逝。

      正月十五。
      在万里连绵不绝缀远天的花灯繁光间,紧急战报在西疆失守后四天才赶至京城。入京使在马上披着一身血迹和风沙,重重的跌落在大殿前。
      边疆失守——羌人各部重臣从中原大狱赦出,重新集结,自西北一路直逼京城。消息一炸开,满朝文武溃乱,惊恐万状,人人自危。皇上焦头烂额,不知所措,便整日躲在后宫不理朝政,只管安排自己逃命的诸多事宜——带哪位嫔妃皇子走,携哪些珍宝物什去。
      张怀瑞年轻之时也曾一身浩然正气,武举及第。却恰逢太平盛世,无仗可打,于是他居安不思危,安于享乐,在京城的灯红酒绿里消磨了所有将军应有的棱角与志气。后来张家一度没落,父亲念及年少时与张怀瑞的同窗之谊,鼎力相助,方才解张家于危难之中。自此张怀瑞便游走于人情世故,专心于挟势弄权,虽为将军,却从未真正上过战场。
      此去西北边境赴任,如何见识过那万里荒野,满目疮痍的贫瘠大地?还来不及清点整理大战后的军队,羌人如同野狼般穷凶极恶的部队,便如一记飞箭划破苍白的长空。张怀瑞霎时丢了魂魄,在敌军面前心慌意乱六神无主,还如何能镇得住自己的部下?于是曾经在陆子穆手下训练有素的千军万马顿时辙乱旗靡,溃不成军。羌人凛冽的刀剑劈开中原边境的最后一道防守,斩关夺隘。
      中原的太平与繁华,正被一张血盆大口一点一点啃食殆尽。
      事到如今,人们才想起曾经一手担起家国安定的征西将军陆子穆。为将军殉国感到哀痛,更是为自己的处境感到哀痛。
      我心中竟因此腾升出一丝欣慰。尽管城破国亡之时,无人能独善其身——包括我自己。可是我又有什么可怕的呢,不过是赴黄泉去寻子穆罢了。
      然而举目京城之外,哀鸿遍野,街边白骨无人收。多少流民失所,易子而食。被战乱殃及的黎明百姓渔樵耕读,国家本是他们的依靠,一夜之间却成了叫他们妻离子散,背井离乡的罪魁祸首。
      百姓又有什么错?
      中原这座城池,山河犹在,到底是陆子穆曾经挥血守护的。我愿意为了他、为了百姓,坚守着最后的阵地。
      我主动请缨掌管军机处,统领六部,协调全国国力供应军队,进入战备状态。皇上和百官恨不得立马把这块烫手的山芋丢出去。我生无所虑,死无所惧,平静的接过国家破碎的半壁江山。
      然国难当头,欲力挽狂澜,尤不免如履薄冰,鉥心刳形。
      每次回府均已夜深,李伯总不忘提醒我,“叶大人为了国家呕心沥血,可百忙之中也要抽空过目一下大婚的种种事宜,有些事情还需大人亲自拿主意。”
      我笑着摇头,心中倍感疲倦,“李伯做事我信得过,不必请示了,一切都按你的意思来。”
      李伯无声的叹了一口气。

      西北边疆,夜。
      春浅料峭,卷着污土的浊风一路从羌人部落的军营呼啸而过。一轮明月浩然,却被乱云风沙搅得浑浊不堪。
      寂寥无比的深夜军营中,一袭黑影闪动,无人察觉。
      首领的大帐象牙树立,门口守卫壮士的头颅齐颈而断,滚落在自己的脚边。两具无头的尸身保持着死亡之前的姿势,极其僵硬的兀自站立着。湿润滚烫的血液淌了满身,在大帐内帘缝中露出的烛火下反着通红而阴森的光。
      大帐中,满脑肥肠的羌人首领还沉浸在悠悠扬扬的小曲儿中,端着美酒夜光杯,抱着美人脂粉香,哼哼唧唧的挑逗着怀中女郎。端酒的手摇摇晃晃,送到嘴边之前已经泼了半杯出去,随后你一口我一口的再将余下的半杯喝光。
      忽然烛火一阵剧烈晃动,旋即恢复平静。
      边境风大,穿墙刺骨。首领随口用蛮语骂了一句,然后又转头和女郎耳鬓私语起来,女郎笑着躲开。首领便伸手去够,晕晕乎乎的一抓,好像碰到了谁的衣带,一转头,又发现女郎就站在身后,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
      骤然间,大帐中黑影一闪。
      方才还飘忽不定的女郎一下撞到了首领的背上。首领手中之酒本就只余半杯,这下猝不及防的全然泼了出来。酒洒在手上,只觉愈来愈凉,激的首领的醉意仿佛都醒了几分。
      大帐中曲声依旧,平静如初。首领蹙眉向外喊了一句,无人理睬。女郎手捂胸口,委屈兮兮的蹭过去,被首领伸手揽过身侧,笑着低声安慰起来。
      黑影再次一闪而过,帐中的蜡烛瞬间灭了一盏。
      女郎惊叫一声,畏畏缩缩的往首领的怀里钻,这次却被首领一把拎开。他在黑了一半的大帐中摸索着自己的大刀,转用汉语沉声质问,“是何人!”
      “哈哈哈哈哈首领不认得我了吗?”
      羌人首领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冷汗顺着眉毛往下淌。在原地足足怔了半刻,骤然间感觉脊背一阵刺骨寒意,毛骨悚然的阴森之感麻木了四肢,脸色惨白的开口道,“你……你不是死了吗!你……你是人是鬼!”
      只听那道声音再一次幽幽响起,“是人是鬼皆是来取你性命的,又有何区分?”
      “胡说!你……你肯定死了……”首领喘着粗气慌不择路的在大帐中躲闪,一脚踢到桌案上,酒杯碗盘哐啷啷的掉落一地,“我……喝酒喝太多了……假的,假的。你死了……”
      “那日在两军阵前,首领刺我的那剑,不轻不重的,”那道声音里充斥着轻狂无羁,仿佛还带着些许笑意“只破了点皮肉,弄得我怪痒的。”
      首领瞠目欲裂,“怎么……怎么可能……”
      只见大帐深不见色的一角,几抹玄色渐渐凸出,缓缓显出个人型来,“看来首领到现在还没意识到啊。我那日中了你的暗算,腿脚不方便,迫不得已说了些轻贱自己的话,没想到首领还真信了。可惜你本身剑法就不扎实,再加上轻敌,连心口的位置都找不准了呢。身为首领,功夫也不能搁下啊。”黑影仿佛万般惋惜的摇摇头,漏风的军帐微微掀起披在他身上的一角黑袍,露出一道赤色。他的手不知不觉间搭上腰际的剑,“我今天便来教教你,什么叫做一剑毙命。”
      一语未了,森然剑光一闪,首领只见一个庞然大物朝自己飞来,连忙伸手接住,就这烛光一看,却是刚才那位女郎,然而她的心口正噗噗的往外滋着血,脸上惶恐的表情未褪,却已然断了气。
      光影闪动,利剑飘飘然的挽了个剑花,甩去了沾在上面的血珠,旋即疾如霹雷,凌风向前,瞬间直抵首领咽喉。
      首领喉结一凉,脸色骤变,怀中的女郎都忘记抛下,顷刻便被喷了半身的血。眼前那位持剑的黑衣人作秀般故意缓缓的解下斗篷,半边烛火再加上几抹斑驳月色,便映在那张惨白的脸上。
      正是人尽皆知已经身殁疆场的,如今的武安侯陆子穆。
      陆子穆笑吟吟的看着胆战心惊,浑身打颤的首领,“你瞧,若是一剑毙命,拔剑之后血液便会喷射而出,就像这位小美人一样——学会了吗?”
      首领慌张的把怀中的女郎丢出去,脸部肌肉不断地抽搐,“将军……没死,那,那将军……为何,为何……”
      “你想问我为何佯死?”陆子穆依旧挂着笑,“我若不叫首领坚信,中原的陆将军已然归西,首领又如何能够掉以轻心,左拥右抱的在大帐里听着小曲儿等死?”陆子穆轻抬手中之剑,点了点首领的下巴,“首领你可真麻烦……叫我解释了那么多。现在你都知道了,可以含笑九泉了吧?”
      首领双目通红,用蛮语大声嘶吼着。
      陆子穆仿佛无奈的摇了摇头,“你怎么这么吵?咱们俩个聊天聊得好好的,你喊别人来干什么,当真扰了我的好兴致。不过,你能叫谁来呢?你的战士们都已经先你一步死了呢。”陆子穆不缓亦不疾的说着,“你也莫急,我这就送你去见他们。”
      忽然,陆子穆只觉自己的颈间也一股阴风,首领不知哪里攒来的勇气和力量,生死攸关的最后时刻,将大刀驾到了陆子穆的肩上,咬牙切齿的对陆子穆说道,“将军,同归于尽!我知道将军不想死,那就放了我。否则,一起死!”
      锋利的大刀来势凶猛,陆子穆的脖子已经被划出了血珠,他却满不在乎的说道,“首领怕是记性不好吧,我才说过,那日说的话都是为了诓你呢,我当真一点也不怕死。羌人的部队如今已经直逼京城,我又岂能容你们造次!杀了首领,那数万大军也自然不攻自破。”
      首领拿刀的手也开始战栗,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军饶命,我便撤军。从此对中原皇帝,俯首称臣。”
      “太迟了!”陆子穆脸上最后一抹笑容消失不见,眼睛在忽明忽暗的光影中像把可怖的利刃,“犯我中原者,虽远必诛!同归于尽又怎样?上以报天子之恩,下以救苍生之急,死得其所!挂念我的人虽远在天边,亦心怀天下与我同心,自然能够理解。更何况……”
      陆子穆话音未落,剑已归鞘,首领的头颅掉到一半。
      他伸手拨开虚倚在他肩上的大刀,对着首领此时已经滚了两周的头颅把话说完,“更何况我的剑法贵在神速。想与我同归于尽,首领有些不自量力了。”
      话说完,陆子穆勾了勾嘴角,掀帘出帐,迈着方步消失在黑夜之中。

      京城四月天。
      桃花初放,细雨蒙蒙。正是当朝新贵礼部尚书与新任征西将军嫡女的大婚之日。
      府外红绸马车从街头排到街尾,铺红满地。旗锣伞扇布于最前,雍容尔雅。之后是花轿三乘,中间一乘身红幔翠盖,四角挂着丝穗,四个身强体壮的抬轿人已经候在一边。最后是二乘蓝轿,用蓝呢子围盖,上面插铜顶街。沿途红铮铮的鞭炮已经燃了几挂,响的清脆彻天。巷中的百姓比肩接踵,个个都伸头探脑的想凑上一份热闹,看上一眼这恢宏的迎亲仪仗。
      府中布置好的洞房里,红烛幽幽,宝鼎香迷。
      我散下发冠,好命婆拿着把玉梳替我梳头,嘴里轻轻吟唱,“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地,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
      墙上挂着赤玄相搭的婚服,庄重艳烈。我捏起一角,阖上了眼睛。
      子穆,自那日城前诀别,你负我而去,奈何此情未央,此意难平,不如今日便是你与我成亲之日。汉霄苍茫,山高路远,你也无需准备什么,西域那万里的残阳便是你的婚服。
      吉时到,乐声鞭炮声笑闹声一并响起。我麻木的起身,出府,随行。举目皆是赤色,烙印在我心上,仿佛满天星河下的粲然笑颜,仿佛推杯换盏间的惊鸿一瞥,仿佛淅沥雨夜里的喁喁私语,又仿佛皑皑白雪中的血糊淋剌。
      新娘走来了,一袭华服裹身,金线在逶迤的百褶裙上勾出几朵牡丹。佼佼乌丝挽起,罩着垂穗红盖头。腰肢亭亭,莲步缓缓。
      我笑了。
      陆子穆你若是穿上这身嫁衣,定然有趣。
      “一拜天赐良缘定今生,地造佳眷宿命圆。叩首——”
      我跪倒。
      愿国家四海雍熙,八荒安定,普天之下,苍生太平。
      “二拜感念父母养育恩,谨遵高堂教诲言。叩首——”
      愿父亲万寿无疆,至德延年,五服之内,平安顺遂。
      “三拜比翼齐飞良辰结,白头偕老夫妻成。叩首——”
      愿子穆在天之灵……
      我的心仿佛被人紧紧一拧,酸疼难耐。身子僵在半空,再拜不下去。
      不愿子穆在天之灵,只愿子穆没有殉身疆场,没有进京武举,没有当年一身湿漉的跃上我的船头。愿你好好地活着,于这天地之间有一方乐土容身,即便一生碌碌无为,即便你我从未相识。
      新娘已然盈盈拜倒,我却停在原地。一时间,只觉万籁俱寂,说不出道不明的孤与苦涌上心头。
      “你们瞧,新郎官儿不拜了!”一道清亮的嗓门带着笑,划破寂静,“拜堂成亲还能如此三心二意,心神不宁?莫不是小新郎官儿有什么难言之隐?”
      满座高朋一愣,顺着这大逆不道的言论望去,一瞬间目瞪口呆,惊诧无比。
      遥遥处,站着满身血渍的陆子穆,一件玄色披风遮不住一路风尘,亦遮不住沙土打磨后愈发凌人的盛气。
      他看向我,灿然一笑。
      将无边的悲苦付诸一笑,然后向我缓缓地走来。明明浑身狼狈不堪,被岁月薄幸潦倒的痕迹卓然。可是那一袭赤衣如火,太过繁盛,灼的他眼角眉梢都泛着一片无拘与轻狂,步履拂袖间,仿佛揽尽了我的整个天下。
      我心口发闷,一口气尽数卡在了胸膛,身体不由自主的战栗起来。
      几个列作宾客反应过来,“这不是……武安侯陆子穆吗!将军……将军没有战死疆场!”
      陆子穆不理睬,径直的走过来,伸手扶起跪在地上的我,顺势向前一俯,趴在我耳边轻声道,“小先生莫要愁眉苦脸呀,我带你走便是。”
      我周身的血液呼的沸腾起来,胸如鼓雷,眼前一阵泛白,一把抓住陆子穆的手腕。
      “嘶,疼!”陆子穆轻呼,“小先生你哪来那么大劲……”
      “走,我跟你走。”我急促的捯了几口气,好害怕又是一场梦魇无常。手中的力道丝毫不敢松懈,直感到陆子穆的小臂隔着衣袖传来的温热,才攒起力气将话说完,“你去哪,我便去哪。”
      陆子穆仿佛感受到了我抓着他的手在不住的颤抖,轻轻将自己的手搭在我的手背上,有意无意的拍了两下,随即眉眼一弯,故意凑在我耳边低低的问,“这就跟我走啦?小媳妇都不要啦?”
      我气息凌乱,双目微红,伸手狠狠地拧了一把陆子穆的手背,“就你话多!要不是……要不是因为你,一切何至于此?”
      陆子穆没有躲,任由我把他手背拧得通红,随即轻声道,“把手给我。”他说完,却不待我反应,一把抓住我的手,“有什么话,我们回家再说。”
      众目睽睽之下,陆子穆拉着我,踩着城中未歇的春雨,像两匹离经叛道、怙恶不悛的孤狼,黑白不分,不顾一切的飞奔而去。
      这一跑,便碾断了桎梏枷锁,踏碎了命格无双,前面无论是刀山火海,龙潭虎穴,都是桃花初绽时节归来的陆子穆,带我回家的路。

  •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甜甜的小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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