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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陆子穆一走,整个京城仿佛都安静了。
      于是光阴不缓亦不疾,从初夏走至暮夏。槐柳荫密,草木已深。灼灼炎炎的天光中秋意悄然而至。
      我提笔给陆子穆写信——
      陆公子,多日未晤,迄今未闻音讯,甚以为怀,不知你近来可好?
      虽已立秋,京城尚自烈日炎炎,然边塞应已渐入严寒,谅已早自卫摄,我便不再多言嘱咐。
      我听从了陆将军所言,前些时日将父亲和妹妹接来了京城。父亲年事已高,辞去了官职,来京颐养天年。我也得以在其身畔尽孝。父亲虽未明说,我却知他诚心为我骄傲,心窃喜之。
      家妹红装初成,笑语嫣然。虽尤不舍,仍知其到了出嫁的年岁,须得寻个好人家,结一门门第登对,心心相印的好姻缘,方了我做兄长的心愿。
      京城安宁,我亦安好,你勿念为要。
      我府里的桃子成熟了,甘甜可口,甚是香脆。我留了许多给你,奈何你重任在身,迟迟未归。天渐凉,桃子也就腐溃不可食了。不过无妨,你若冬日回京,便有甜津津的枣子可吃,你定喜欢。
      你的将军府我去过几次,差人收拾打扫得没有半星儿尘渍,待你随时归来。
      你在边塞吃住如何,可还习惯?战事苦否,可还应付得来?有无受伤?有无患病?
      千万小心,千万珍重。将军平安而归,是所至盼。
      书不尽意,诸不具陈,谨申微意,再祈珍重。

      书信寄出后,数月有余。我总是企盼边塞的入京使归来,能有陆将军给我的一纸回音。或是捎来几句口信也好。哪怕只是听听边塞的战事究竟如何,也好叫人心安。
      然而天已入秋,却什么也没等来。
      夜阑,我穿幽径,独立空庭,思绪万千。些少金风送残暑,韶华早暗中归去。
      父亲见我独自发怔,徘徊几回,犹豫再三,上前拍了拍我的肩头,轻言道,“允执,在烦恼些什么?”
      我只淡淡的朝父亲笑了笑。
      父亲无奈的摇摇头,喟然而叹。旋即柔声道,“允执,张姑娘仍念着你……”
      我垂首,“爹,我没有在想张姑娘。”
      “爹知道。你的心思你妹妹跟我唠叨过几回,爹也猜出几分。允执长大了,年过弱冠,有自己的想法了。爹不逼迫你,只是你也要好好思虑自己的事情,不能总是由着性子来。更不要将凡事都憋在心里,苦了自己。”
      我张口欲言,话却堵在咽喉,嗓子涩涩的。
      “爹,莫操心了,允执自有安排……”
      父亲叹了口气,略显生涩的搂了一搂我的肩膀,转身回房。
      院宇空荡静谧,悄怆幽邃。发红的枝叶在秋风下婆娑,剪碎了月影。
      我仰望着秋夜的星空,心念烦乱——陆子穆,你能听到吗?我意盼你归来,想同你相守余生。可是你瞧,我父亲的白发已然覆了满头,眼睛也茫茫不清,志气日益微弱。他如何不想子孙绕膝,享天伦之乐呢?我念着你,是我所愿,却是我不孝。
      我究竟该遵从本心,还是顺应大道?
      人活这一遭,究竟有万千桎梏叫人不得随心。

      穷秋尽,千林如削,万木皆枯。
      入京使一骑飞马传来战报和讣闻——前线告捷,羌人归降。征西将军陆子穆不辱使命,视死如归,然不幸身殉疆场。
      秋风如刀,削骨剖心。萧萧瑟瑟,无边落木齐哭。
      我军大获全胜,羌人部落只剩一位孤身首领得以逃脱,不知去向。造反部落失了首领,见大势已去,便作鸟兽散。
      入京使上前行礼,向我递上一个小小的白布包裹,“叶大人,这是一封在陆将军尸身旁边的信件,想是将军在上战场之前揣在怀中,最后又于战乱之中不慎掉落的。是陆将军写给您的……”
      我颤抖着接过,包裹轻如羽翼。掀开白布,里面是一个发黄的信封,沾满了已然干涸的血迹,带着战场的腥气,脆硬冰冷。上面写着:叶允执台启。
      我觉得视线模糊,尝试了几番,不受控制的双手也未能将信封打开。入京使惶恐的看着,起身帮助我取出了里面的信件,那是陆子穆的手笔——
      “安好,勿念。”
      眼睛酸胀难耐,泪水宛如断线秋雨涩然而落。
      我声音战栗,再次问道“陆将军……当真,当真丧身战场?不是打了胜仗的吗,那将军如何会,会……”
      他说过要我等他,他怎么会不回来呢。
      “回大人,千真万确,小的亲眼所见。自打小的来,您都问了这么多遍了,小的真不敢撒谎……我知道叶大人哀伤。陆将军逝世,全京城无不深感惋惜。只是逝者已矣,叶大人自己还要多多保重。”
      “那你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回大人,这仗虽是蛮人战败归降,但咱们也损失惨重,重甲精兵所剩无几。羌人此次起义造反,规模浩大。陆将军竭力苦战良久,也未能使其臣服。后来陆将军临难不顾,视死如归,冒险率兵深入羌人部落。虽以一当百,一举击败敌方,却也孤身深陷危难之中,被急于逃命的羌人部落首领杀害。”
      我合上双眼,泪水湿透了青袖。
      陆子穆一向如此,一腔孤勇,无所畏惧。宁要死的壮烈,也勿活的苟且。只是他心怀家国之时,有无念及我分毫?知不知道我不愿他冒险?更不愿他身死?
      我悲痛万分,跌坐在石阶之上。
      生而不能相养于共居,影形相依。死亦不能抚慰于身畔,魂梦相接。
      “安好,勿念。”那疏逸轻狂的字体宛如其人。事到如今,你说安好?还说勿念?陆子穆你叫谁勿念?我从前尚觉想念有期,你终会归来。然如今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念与悲此生不可终矣!
      我抬手轻轻触碰这几枚黑字。骤然间仿佛被一股大力拉扯,从指尖传至全身。于是天崩地裂,移山倒海,眼前一切分崩离析,坍塌倾覆。

      睁眼,朔风飘雪,霜满枯草。
      眼前雪雾迷茫混沌,耳边是风声杂鼓声,雁哀鸣与角号不绝于耳。兵戈之声、喊杀声四起,吞噬边塞无边的旷野。
      断壁残垣之下,尸体遍野,白骨森然。血河掺着雪水凝在一起,染红了半边天际。空气中弥漫着寒冷刺骨的腥气。
      “陆子穆?陆子穆?”我低低的唤着。
      旌旗在飘雪的寒风中猎猎,飞箭如流星飒沓,遮天蔽日。剑影森然,刀光凛冽。几枚飞箭直直的穿过我的身体,刺穿后面士兵的咽喉。血浆喷涌而出,融化了纯白的积雪,与暴露出的泥土混成肮脏一片。
      无边无际的战场上,羌人穿着奇异的盔甲,生猛而鲁莽,势不可挡。然中原士兵轻甲骑兵在前,重甲士兵在后,训练有素。刀剑所指之处,所向披靡,血溅三尺。中原军队略胜一筹,将羌人部落首领和他仅剩的、贴身的一百个魁梧士兵包围其中。
      部落首领包着黄绿的袍子,在最后的重兵簇拥下,神色慌张。一百个魁梧壮士自觉地围成一圈,举刀向外,将首领护在中央。
      中原重甲士兵一波一波逼近蛮人首领,却在魁梧壮士森严的大刀下一波一波倒下。尸骸逐渐堆积成墙,士兵们却仍如海浪般推翻尸墙,厮杀向前,永不停息。
      眼见中原士兵也损失惨重,所剩无几。部落首领在越缩越小的人肉围墙中喘着粗气,伸手抹了一把飞雪冰霜中蒸腾出的汗水。
      倏然一骑飞马从天而降。
      征西将军陆子穆赤袍金甲,被白雪映得刺眼。他冲到了最前面,手起剑落,数个羌人壮士被拦腰斩断,鲜血喷溅而出,却消失在陆子穆满身的赤色之中。他一双剑眉星目燃着烈火,英勇陷阵仿佛不顾残生。剑锋所向,穿喉贯心,赶尽杀绝,寸草不留。
      羌人首领眼见这位令人闻风丧胆的将军从天而至,杀人如麻,身边的士兵寥寥无几,浑身哆嗦起来。
      这时一名身无盔甲的羌人趴在首领耳边低言几句。首领眼前一亮,转身便跑,还未跑几步,便一下跌坐在地上哀嚎。
      跟在首领身后的一位羌人士兵手持大刀,纵身一跃,埋伏在了将领跌倒之处的灌木丛中。
      这边陆子穆一阵厮杀,却不见了首领的身影。转头一望,只见身壮的首领跌坐在地,好像一座巨石,一动也不动。
      陆子穆翻身下马,伸长了沾血的利剑奔向首领的心口。
      “别过去!陆子穆!别过去!是陷阱!”我用力嘶喊,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眼见陆子穆的剑尖已刺破首领的外袍,埋伏的士兵从灌木丛中一跃而出,挥刀像陆子穆的脖颈劈下。
      我只觉眼前一阵眩晕,心脏都不再跳动。
      陆子穆感觉后心一凉,隐隐有阴风而至。手中之剑急转向后,啪的一声打偏了落刀的轨迹。羌人士兵的大刀斜斜的刺进了陆子穆的大腿里。
      暗红而滚烫的血浆从伤口汩汩涌出,在寒冬中蒸出一片白雾。陆子穆咬牙抬腿,却再也站不起来。
      羌人首领张狂大笑着从地上爬了起来,拔出自己的剑,指向陆子穆的喉结。他并不刺进去,反而戏谑的看着无法动弹的陆子穆,仿佛狩猎者玩味的观赏自己的猎物做无谓的、最后的挣扎。他用蹩脚的汉语对陆子穆说,“将军动不了。死的了!哈哈哈,死的了!”
      陆子穆眼中的烈火渐渐浇灭。大雪翻飞,飘进他雾气弥漫的双眸。他的面色和双唇惨白,手捂着伤口,却挡不住不断淌出的血液。
      陆子穆艰难的移动着没有受伤的那只腿,竟然缓缓地从坐改为了跪。只听他说,“请求首领,饶我一命。”
      首领显然没想到他会求饶,笑的拿剑之手都松了几分,“求饶?”
      陆子穆颔首重复道,“请饶我一命。”
      “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死!将军你杀了我的士兵,许多许多!不能饶!”
      “首领就算不死,也已大势去矣。倘若首领能放我一马,我们一别两宽,今后必定不再叨扰。”
      “我能相信将军?”
      “陆子穆一向一言九鼎。”
      首领大笑着摇头,“我不相信。饶了将军,放虎归山!”首领低下头盯着陆子穆,晃了晃手中之剑,“现在,倘若将军死,英雄!中原皇帝奖赏!倘若将军活,懦夫!万人唾骂!”
      陆子穆苦笑道,“史书里谱尽了英雄,何妨少我一个?”
      首领听罢好像十分不满,皱眉斥责道,“将军应当不怕死,为中原皇帝、国家拼杀!不应低头!”
      陆子穆自嘲的勾了勾嘴角,“我从来没什么报效国家、万死不辞的情怀。到头来,也不过是个想要苟且偷生的自私之人罢了。
      首领俯视着陆子穆,眼里的几分还未收起的忌惮转而被轻蔑覆盖,“将军一向英勇,叫我们都害怕!却不知竟胆小怕死,可笑!”
      陆子穆沉声道,“我不怕死。只是如今这世上有一人不愿我死,我不想他伤心。”
      首领看着他,仿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再一次皱起了眉毛。
      陆子穆低眉敛目,自顾自的呢喃,“我真的不怕死……我只是有句话还未说完……”
      “说话?不重要!留到下辈子说吧!将军,好汉!我成全你做英雄!”首领说罢,手中之剑逐渐下移,从陆子穆的喉结缓缓滑至胸膛,噗的一声,刺剑而入。
      寒光一闪的那一瞬间,陆子穆那双凝望远方的双眼,终究是没能闭上。眼中的无助与不甘,摧枯拉朽一路撕扯到我的心底。
      陆子穆身子晃了几晃,顷然倒在了一片绯泊之中。怀中一封信件飘然滑出,沾染上他尚滚烫热烈的心口之血。
      我肝肠寸断,心如刀割。
      我无法走过去,无法伸手触碰陆子穆身上寒意凛冽的盔甲,和鲜血染就得战袍。无法抚摸他浸泡在血泊之中惨白的脸颊,也无法替他合上那双盛满悲哀望穿秋水的眼睛。
      “子穆……子穆……”我仿佛能够听到我带着哭腔的声音。
      眼前之景逐渐模糊,陆子穆瘦长的身体倾倒在无边荒野之中,同那成千上万的尸骨混在一起,孤独悲惨,再无人问津。
      这世间又多了一座荒野英雄冢,却少了一位逍遥少年郎。
      国家获得了数年的安定,我却失去了一世的相守。
      生,所欲也;义,亦所欲也。孟子云两者不可兼得之时,定然舍生而取义。儿时诵读解义,长大铭记于心,可自始至终,我却丝毫不解这句话真正的重量。
      少年挑着草长莺飞,春山如笑的窄窄肩头,却担起了以身殉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般沉重的字眼。在那光鲜亮丽,为人钦佩的皮囊之中,包裹着的血肉模糊,是多少不为人知的酸涩与苦楚。

      我跌倒在房门的台阶上,手中握着那封陆子穆的绝笔,再无力气起身。这么爱说话的陆子穆,给我的回信竟只有四个字。
      一片金黄的银杏扇叶飘落衣间,璀璨刺眼。这秋色本该很美,若你尚在场。
      山川湖海,昼夜星河,无论你在哪,不管你是人是鬼,我都在这里,等你风尘仆仆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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