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入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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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海，拿云城中，琼楼霄河殿。
休白在床榻上倦怠地阖动眼眸，等待着他方才宣召过的两个女儿过来，相见这最后一面。
毓秀和钟灵赶到的时候，休白已经摒退了殿内所有的女侍，留自己安安静静地靠着床榻闭目养神。
休白同毓秀说了许久后，叫毓秀先去了。
转而对着候在一旁打瞌睡的钟灵，对此习以为常地说：“钟灵？醒醒了。好歹是遗言，你也听一听。”
钟灵支着下巴的手错了一下，她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闻言淡淡地回答：“嗯。”
休白把她的手腕扣过去，好一副殷殷嘱托的样子：“灵儿，为父看着你长大，知道你脾性自小就与阿秀截然不同。阿秀走了我的路，你也有你自己的选择。为父如今一别，只想给你指一个去路，你事经得太少，情托二三未免过于单调。等我走后，你务必担任长尊之职，与阿秀共同平治一海，互为提携，风雨同舟。待阿秀正式登基后，去红豆宫一趟，为父给你备了礼物。”
休白的面容逐渐慈和，并没有那种走到一生尽头时的绝望与苍凉。
他将覆在钟灵手背上的手拿开，说道：
“话就说到这里，为父命数已尽，想安静地眠去。到了我这一步，自觉一生长路不过如此，无怨无悔才是真真痛快！”
“你和阿秀都要痛痛快快地的，争无怨无悔，求无喜无悲！”
休白说完，满意地大笑，抬手将案上的残茶一饮而尽，贴心地为自己掖好被角，利落地躺下去，自行拨下了床帐，闭上眼睛准备做最后一场梦。
然后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把床帐挑起了一角，随口向钟灵补充：“孤最爱星眠山下湖溪花，古战场任挑一片碎土，掩埋孤的尸骨，花记得种！”
第二日烈阳当空，藏寰司织了大片彩云。拿云城上群鸟盘旋。琼楼主上辞世历来不办白丧。
这里的每一个热烈活过的，都是一海的英雄。不论曾马踏修罗场，还是清白混一生，最终都是为了成全自己的二八年华。故而，正常离世在这里，并不是一个沉痛的事情。正如每一抹燃烧的夕阳，多觉的向来不是遗憾或感伤，而是其强弩之末的壮烈。
拿云城的每一个角落，都高挂着金黄色的长幡，在狂风吹动中，替休白挥手告别这里的日月风光。
钟灵父命难违，顶着一个长尊的职位，善心大发地去星眠山要了一些湖溪花种，便去了休白落葬的古战场。
古战场即是六万年前，鳏鱼族变后，留在一海海心的坑洼之地。每到七月之末，灭坤海水会从古战场泛起，将其淹没。这里石碑成林，掩埋着成千上万的烈士遗骨。
钟灵把湖溪花种下，又洒了一壶生生眠——休白生前最爱的酒，摸着石碑说：“花给你种了，酒也给你带来了。别老托梦吓唬我，听到没？”
末了再补充一句：“知道你的好意，我会去红豆宫拿礼物的。”
钟灵说到做到，也不拖沓，下一趟就去了红豆宫。
彼时红豆宫宫主述华正倚在秋千上小眠，钟灵就站在一边等待。
八十七为她端了茶来，叫她放松等，有什么要紧事先去别处办也可，没必要老在这里耗着，便退去忙自己的了。
钟灵谢过他，表示这就是她目前唯一要办的事了，就继续站那里等着。
直到夕阳沉落时，述华才悠悠转醒，瞧见一旁的钟灵，敲了敲额头又缓了会儿神才问道：“收拾好了？”
钟灵过去扶着她，答应道：“嗯。”
述华拍了拍她的手，表示自己不需要，说：“想好了，最少一千年都回不来。”
钟灵故作严肃地点头：“父君叮嘱，不敢懈怠。”
述华叹了口气，挑着眉问她：“想去哪座岛呢？”
钟灵对这个问题流露出难得的认真，想了想说：“听说通幽的那位司灵也入梦去了，她去的哪一座岛？”
述华一幅了然的样子，回答：“唔…消去了二十四岛。在一海东面上空，你去找找逻夜使，叫他带你去就行。算不差的话，二十四岛的时间，她已经长年十八。对了，前两日手下巡逻上报说二十四岛有异常出入，你得空替我管一管。年纪大了，越发不想动弹。”她说完，兀自离开了秋千，伸了个痛快的懒腰，一步一步往屋里走去。
“天也晚了，收拾好了且去吧。我再去睡个几日，”她说着掉头冲小院里头喊，“八十七？在不在，我饿了，给我备吃食，撂在门口就麻溜撤撤撤，三日之内莫要扰我！”
说罢“砰”地一声关了门。
钟灵显然早已习惯了述华的风格，绕过略有些散乱的小院便离开了。
她下了红豆宫云头，揪了腰间锦囊里的玉笛，放声一吹。
过了一段时间，一只大鸟从天际飞来——正是述华口中的逻夜使。逻夜使负责三千诸岛的守卫、巡逻以及监管工作，是述华手下的官员。
钟灵熟练地爬上了鸟背，抚慰似的摸了摸逻夜使的鸟羽，说：“去东面海的二十四岛，慢些飞，我不急。”
逻夜使短促地“呜”了一声，将嘴里衔着的信给了钟灵。
钟灵方才没看到，便接过去打开：恭候长尊。
署名是二十四岛岛主，叫卿秋。
钟灵只好又摸了摸逻夜使的头，说：“慢不了了，那边的岛主在等着，我们即刻出发。”
逻夜使长翅一振，离开了红豆宫的云头，飞向高空。
三千诸岛如同洒落的星子，在广阔的一海之上小范围地漂浮。钟灵知道，每一座岛屿中，都上万年不变地凝结着独立的梦境世界，而就在她途径的每一刻，都流逝着无数的生老病死。
等钟灵能望见二十四岛岛缘上驻足观望的卿秋时，才终于在自己南北西东不分的方向感里，断定自己的目的地。
因为卿秋木头似的招着手，浑身上下都写着“我不情我不愿”。
钟灵悻悻地告别逻夜使，迎接着二十四岛岛主的正板问候：“臣卿秋，拜见长尊。”
钟灵走过去把他扶起来，回答：“空名而已，岛主不必这么认真。”
卿秋客气地说：“怎会。不知长尊此来，是要去哪里看一看。”
钟灵试着设身处地地考量了一下卿秋目前的处境：通幽司灵来了，琼楼的长尊也来了。
好惨。
于是钟灵特别友好地说：“听岛主的意见。”
卿秋对此一幅意料之中，便给钟灵抛出了两个选择：“二十四岛划分东西南北四境，司灵现在南樊。长尊若是去见她，臣便带您去南樊。若是不见，臣早早听闻长尊喜爱种植和研究药草，可以去东垠，那里水秀山青，是个好地方。”
钟灵若有所思地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然后果断做出了选择：“司灵我不急着见，那便听岛主的建议，去东垠。”
卿秋“嗯”了一声，带着钟灵离开了岛缘。去往东垠的路上，卿秋递给钟灵一张符纸，说：“这个是归元符，可以保证长尊顺利参与梦境世界。离开后会随之毁灭，还请长尊务必收好。”
钟灵一边说着“好”，一边随手地把归元符塞进了一个随身的锦囊。
卿秋保持沉默。
述华无心的叮嘱却浮现在钟灵耳畔。三千诸岛的每座岛屿上，都有各自的岛主在此用术法筑梦，凡入梦者，非死不可离开。若是本就是梦境含灵（注），死后会归去灭坤海底，由驭浪军接引。而钟灵只能算做参与者，可以选择是否带着自身记忆入梦，在梦中死去后恢复原本身份。
每个梦境含灵和入梦者都会拥有一个用来证明身份的归元符，离岛入岛符亮符灭，红豆宫皆可查见。故而述华随口一提的出入异常其实也并不是什么小事，说明正有梦中生灵或其他入梦者在出入岛屿。而一般这样的出入是严格禁止的。
也不知卿秋对此是否知情，不过钟灵不打算挑在这个时候同他说——对方已经是一副打发自己好轻松的样子。
她便对卿秋说：“多谢岛主带路，我现下也没有别的事了，岛主若是还有别的事忙，就不必管我了。”
卿秋也不客气，告辞便走。
钟灵撇了撇嘴，腹诽：还真是装都懒得装。
但钟灵没走几步，卿秋又折了回来，不放心似的说：“走的急，忘了同长尊说——若是在东垠有什么事情需要臣出面，长尊可来北境月明，臣在那里小住。”
钟灵：“好。”
卿秋交代了完整，看着钟灵态度始终很耐心，也反思着自己的态度，便没头没脑地说：“愿长尊，此行畅快。”
钟灵笑了一声，转身向着面前的城都走去。
路过一个高高的石碑，看见了“习青山”的字样。
与琼楼的节气大不相同，二十四岛现下正是春夏之交，痛快的风从山顶卷下来，迎面送爽。
暑气还淡着，钟灵的背影被熙攘的身影遮挡。
卿秋难得目送，无聊地打量着钟灵腰间的长穗子。
周知这钟灵有一个师傅，是琼楼里最长寿的古药先，名作焕颜，是个脾气古怪轻易不收徒的。一日偏偏兴致上来去翰墨书院溜了一圈，对拨拉草地的钟灵一番诱导，成功骗着她逃学去了孤老深山。
休白没有丝毫反对，院长汲骎就给钟灵除了名，打包了几摞必读典籍就放她走了。
焕颜教了钟灵很多关于药草的知识，并且将自己求索一生所创著的药典传给了钟灵。研习药典到了一定水平后，便可以自行使用生草术制作近乎完美地药材。
钟灵早在十二岁就做出了自己的第一味药材。
正是她腰间的一系知闻。
说是这知闻，是一种离土植物，青藤蔓，下结黄藤铃。贴身佩戴千年后，会生出子穗。子穗可独立取下，赠予心悦者。如此，当心悦者立于百丈之内时，知闻的母穗上，黄藤铃会轻轻摇响。
而那黄藤铃也是个有趣的所在，说是飓风吹不动，拨摇也静得很，只认子穗所属的脚步声。而迄今为止，那子穗并没有送出去，只悄悄结在青藤上。
早夏长风不信这个邪，一鼓作气地向着她腰间的长穗子吹啊吹，终究是挫败地离开。
去者身影渐无，埋没在东垠昌都的万千百姓之中。
是那忽如远行客。
作者有话说第2章 入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