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流逝一百年》阿D

20、chapter 20

　　钟娅海一身不入眼的布衣装扮，坐在镇上一家普通报社侧楼的安静的茶馆二楼，她压低帽缘，不住往楼下张望，她变了装，这是自从十年前发生那件事以来，她每次来镇上的必备功课。尽管阿雅和穆莲非常反对她出入这里，但是她也有不得不的理由。每次到来，她会离那个白色的公寓很远很远。
　　没等太久，楼下一个车夫拉载的黄包车在不远处停下来，走下来一个穿洋服的女孩，付了车资，抬眼向楼上的钟娅海招了招手。
　　噔噔上了楼，还未落座，那女孩眼眸带笑，一袭明晃晃的蓝色衣裙向钟娅海扑过来，叫道：“你这坏丫头，几次约你都不来见我!”
　　她长得明媚五官，却不是中国人。中文微微不那么熟络，发音却很不错。她衣着皆是贵品，不似普通人家的女孩。
　　“我好不容易逮到机会溜出来……”钟娅海吞吞吐吐，“你就别怪我了。”
　　;
　　“知道，你的阿雅大人把你管得像犯人似的。还有那一 位……”
　　“樱子，你就不要调侃我了!”钟娅海又开始脸红了。
　　“好，”这位开明的日本姑娘明媚的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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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到钟娅海迅速的把药品放在包里，手里的一叠钱拿给樱子，对方抽出了一些，又把剩下的一些原封不动的退回了信封。
　　“这是……”
　　“这些你留着吧。万一有什么事，也能有点作用。我这边实在没什么用钱的地方。”樱子淡淡说道。“全当是你十年书迷的一点心意吧。”
　　“十年，你冒险帮助了我很多，这又怎能是一点心意？”钟娅海喃喃自语。
　　回想起第一次在威廉大人家看到对方的惊讶，全未曾想到，对方竟然是日本人的孩子。虽说钟娅海一直坚持艺术无国界，威廉告诉她，樱子坚持要见她，她喜欢她的书懂她的世界，但，在这乱世，也是樱子的祖国，侵占了她的家乡，爱憎分明时，有时想起这些，不免唏嘘。
　　如果钟娅海是不同的，那么樱子也是不同的。
　　“如果真的能帮助你，我倒是十分开心。”樱子正色道:“娅海，想想米凯勒，想想那些饿饭的孩子，收下吧。”
　　钟娅海抿抿唇，终于默默点头。
　　“谢谢。”
　　“好啦，说说你的新书印刷的事吧。”樱子答道。“这次的版本我翻译完之后，在日本草堂社谈了两家出版社，希望你不要介意。他们都很喜欢你的作品，我按照你的要求隐去了中文名，对方制作了几本初版发过来给我，希望这次回帖附上序言。你觉得怎么样？稿酬还不错，估计三四个月就可以得到初期回馈。”
　　钟娅海的眸子终于浅浅有了一个微微的笑容。
　　如果是南孚村的乡亲们知道她出书卖给日本人，那估计会被骂成卖国贼汉奸之类的。但，钱可以救命，这种名誉上的节操，她从来不在乎。
　　“什么时候需要序言？”
　　“越快越好。”樱子回道:“最好就现在写给我吧。有笔吗？”
　　“随身的。”钟娅海掏出笔来，樱子拿出一本书，加了些茶水，自己看书，钟娅海奋笔疾书时，樱子微微抬眼，视线看着对方把笔有些吃力却熟练的用布带绑在手上。
　　樱子的神色微微黯然。
　　她很早就和父亲来到中国，她没见过自己的母亲。她从小在日本传统的和屋长大，喜爱诗歌绘画，从未想过要随父亲征战来到这么一个奇怪的国家。父亲的政敌太多，生怕无法护她周全，她刚开始到这里还以为是到了蛮夷之地，但某一天她突然看到一本书之后，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那本书是一个英国人发放的试读版手稿，她万万想不到，最终寻到的作者，那个把她深更半夜感动得全无形象的鼻涕泪水的，是那么一个不起眼的中国女孩。而看到她的时候，樱子被告知，几个月前这位作者刚经历了巨大的创伤，而元凶正是，她那性格古怪暴虐的，同父异母的哥哥……
　　他差点就毁了世人的一个梦。
　　而樱子也从不曾直面过这件事，尽管这并不是秘密，但是她和娅海之间，从未谈论过这个话题，无论有心还是无意。在中国，她没有日本朋友，也没有其他朋友，更不可能允许和中国人交朋友，在她身边那些野蛮侵占的教育里，中国人只是最下等的愚民，但在樱子眼里，她与他们是平等的。她与钟娅海的友情，也是平等的。
　　“不要拿那个可怜兮兮的眼神看我。我会写不出。”钟娅海没有抬头，淡淡说道。“我残废得没那么厉害，绑着只是为了能够写得更快。”
　　樱子收回视线。
　　“对不起。”
　　“你也不需要说对不起。这应该是我积累了太多的好吃懒做，又活得比别人更久，占有了更多的东西，老天毕竟要公平一些。”在安慰别人和自损上，钟娅海一直都很有本事。
　　樱子微微一怔，有些咬牙切齿了。她找不到回应的话，只好郁闷的低头看书，片刻想到什么，问道：“钟娅海，你当真不打算给穆少爷告白，就要放任他去结婚么？”
　　“呃？”
　　正在写序言的钟娅海呆呆的抬起头。
　　告白之类的，从来没想过。
　　“作为西方思想的先进女性，怎可那么保守？长达十几年的暗恋不说，完全没有吸收到文化的精髓。”樱子扶额道：“看看历史上的沙俄女皇叶卡捷琳娜，爱得果断，情夫一个又一个，你就没想过生米煮成熟饭，把穆大少爷给强了吗？”
　　钟娅海脸上轰然火烧云一般，低低喊道：“你快别说了!”
　　“男人都是下半身动物。穆大少爷看似高冷，或许骨子里和你想的也并不一样。”樱子看了下怀表，起身：“我约了人上课，两小时。你和我去还是在这写序？”
　　“在这写。”钟娅海头也不抬，“你去吧，一会见。”
　　“娅海，你脸很红。”
　　“就你胡言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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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绿地公馆是樱子在城内日租界的一个休息地，为了避开父亲那些络绎不绝的政客，而现在公馆门口停了一辆熟悉的马车。
　　推开二楼的门，那是一个简单布置的琴房，有一架古朴的三角钢琴，那个人坐在窗前扶椅上，背对着她。
　　“迟了十分钟。”那人淡淡的说，有着最不愠不火的语气。
　　“抱歉，抱歉，让穆大少爷久等了。”樱子愉快的笑了起来，把外套抛在桌上，看了一眼琴架，随手在钢琴上跑了几个音，“反正即使我来得再迟，有的人也等得甘之如始。想喝点什么？”
　　“不用，谢谢。”他微微挽起袖子，握着扶手站起来，准确的摸到了钢琴的位置:“上完课我就走。”
　　樱子也不生气，也并不讶异，对他的性格也早已熟络。
　　“婚期将近还跑来这里，未婚妻都不会介意吗？”樱子抿唇笑道。
　　“工作就是工作。今天弹什么？”他在钢琴前坐下。若不是处了十年，樱子对他这种双目失明却和常人无异的举止肯定会感到吃惊不已，如今则是见怪不怪了。穆大少爷是有特异功能吗？
　　“我最近忙得完全没有时间弹琴呢。”樱子答道。
　　穆莲也不生气，静怔一秒，起身道，“穆莲失陪了，樱子小姐。”
　　“既然来了——今天不想听听那位的新故事吗？——”樱子从书架上抽了一本书，眼中有一些明晰的笑意。“我最近收了一本新出版的小说，虽说是童话新语，但内容引人入胜，实在是很有趣呢。您想听听吗？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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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很久很久。
　　钟娅海在茶楼写了一个钟头的序言，这边绿地公馆的樱子念了一个钟头的书。
　　樱子笑吟吟的合上书，“好故事吗？”
　　穆莲扶额，半晌才微微回神，从那仅仅的童话中回到现实。 这是一本以戏剧为蓝本的童话，里面模仿了莎士比亚诗集的对白，阐述了一个被冰封在雪国的王子的冰冷和孤独，台词扣人心弦，打动人心。完全惊叹作者的构思，只花了一个小时听来的故事，却能在心里掀开滔天巨浪，这是一本完完全全的成人童话，折射着冷峻，孤岛一般的现实。这本书，若不是在这样的地方问事，必然能在欧洲掀起滔天巨浪。
　　“被惊讶到了？难得在穆莲脸上看到吃惊的表情呢。”樱子把书合上，放在他手上，“这本送你，这个能抵得上这节课费吧？”
　　一脸奸计得逞。分明早有预谋。
　　穆莲摸着那厚厚的封皮纸张：“出版商是？”
　　“前屋印书馆。”樱子道：“本想谈几个更好的出版商，一个是战事吃紧，一个是无人接手翻译工作，威廉那边也很棘手，只能在国内寻到几个出版商，但因为我是日本人身份，所以很难办。”
　　“难为你了。”穆莲淡淡答到。
　　樱子摇头：“一点也不。丫头有了新书，我还在为她翻译。只是，你知道她可能要做那样的幕后作者，倘若出版方知道她的国籍…………”
　　“我来做吧。”穆莲深吸了一口气。
　　“什么？”
　　“你把手稿内容录下来，英文译本我来做。届时向英国那边的出版商谈话吧。”
　　“喂，你让我这个五官健全的人有点自卑了啊。”樱子不满道:“大少爷能保证字迹工整稿面整洁吗？”
　　“能。”
　　穆莲的唇弯起，有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樱子目瞪口呆，没想到他会因为这个而温软了表情，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拿起外套和书，“走了。”
　　“我说你，既然对丫头上心，为什么又要去和那个什么珊泽结婚？”樱子拦住他：“你到底怎么想的，我见过那个女人，她来穆家目的十年，目的并不单纯。你不是很清楚吗？”
　　“…………”
　　“别试图遮掩，每次借着上钢琴课毁坏我一个未出阁少女的清誉，让我念书给你听，别欺负我没谈过恋爱!”樱子大声道。
　　穆莲脸上有了一个自嘲的笑容。
　　“樱子，无论珊泽来穆家有什么目的，她会是合适穆家的女主人。”穆莲淡淡答道:“你看不到的是，这个位置，究竟是值得期待，亦或是束缚的绳索先不论，谁将伺候我这个一无是处的瞎子终老，还是，你愿意看着这手稿的主人，永远淹没在乱世洪流？”
　　比恋之心更贵重的，是想保全，想给予，想珍惜。
　　而不仅仅是，索取，获得。
　　娅海是简简单单的女孩，但，在懂她的人眼里，她是珍宝，不仅仅因为她义无反顾的为素不相识的人出头，关心着别人，也因为，她有梦而非常的灿烂。
　　战争折断她的羽翼，但她并未放弃飞翔的念头。或许，她只是想，借着这些文字，去为孩子们拼得一些口粮，或许，她不知道自己的价值……
　　但，他不能因她的不知，而把有梦的鸟儿圈在一方天地里。
　　樱子黯然。
　　这一瞬，她懂了。
　　“可你并不知道，这不仅仅是单相思。”
　　看着穆莲的背影消失在阁楼的尽头，樱子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