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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

  •   六十年来,许三多睡得不多,可一旦沾了床,就会沉沉入眠。有时一夜无梦,有时整晚都困在过往的迷雾中,醒来也只是怔怔盯着天花板,前方的路虚无而没有尽头。

      班长走了,去轮回,然后以这世上另一副新的躯体重生,可‘史今’却永远不在了,而且……他也将永不再记得‘许三多’。

      许三多几乎可以预见,这一晚他的梦境将充斥班长的身影和一切相关的往事。所以梦里他站在远处,站在赤松林那块悬崖上,看着大地平原上战火纷然,看着日本战败投降,看着内战平息,看着新政府组立,看着一切斗转星移,看着班长在岁月变迁里逐步走入三十、四十、五十……终至白发苍苍,垂垂老矣。而他,只能站在原处看着。

      六十年了,并非没有设想过这些画面,他以为自己可以很平静,可等到一切在梦里如真实经历过般回放时,他才觉得悲凉直入心底。

      梦中的无力和苍凉清晰得可怕,天地广阔却只得他一人,哽咽涌上喉咙,隐隐低泣,然后蹲下来放声大哭,就像他刚发现自己变成僵尸时那样,就像和班长、班副分别时那样,就像这六十年来偶尔忍不住时一样,不停地哭,哭到自己都害怕,为意识到就算再怎么哭这一切也不会改变而害怕。

      可是这一次,和以往不同。在他心里最痛的时候,有阵温暖裹住了他,带着热力和熟悉的气息,将梦里的天地都镀上暖意……悲伤还未褪去,然而他却有了重新站起来的力量,于是他紧紧抱住那个热源,不仅是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还有……心动?

      梦境渐渐模糊,吞天噬地的白光笼罩一切,晃动着暖红色彩,好似从水底看见天空……许三多缓缓睁开眼,看见一缕晨光铺在古铜色的手臂上,那手臂搭在自己身上,环着自己。

      许三多有些发怔,缓缓抬头,接着便是袁朗近在咫尺的睡脸直直撞入眼中——呼吸有瞬间的停顿,然后在感觉到对方体温正隔着单薄睡衣不断传来时,许三多脸上腾地烧了起来!

      有些紧张,却又有些开心,目光不由自主地流连在袁朗眉眼之间:和班副、科长相比,这个男人算不得高大英俊,额间眼尾刻着岁月的淡淡细纹,然而第一次见面便吸引自己的,正是他眸中飞扬的自信,还有不为世事束缚的张狂洒脱;和铁叔那样的传统天师相比,这个人可称得上‘入世’,却又透着游离世外的不羁……

      虽看不见,可被子下肌肤相触的感觉,让许三多明白自己是在袁朗怀里睡了一夜。六十年前刚参军那会儿,自己想家偷哭的时候,班长也曾夜里抱着自己睡过。和班长的温润如玉不同,袁朗的皮肤略显粗糙,怀抱偏硬,比班长那种细腻的温暖更烫,烫得许三多梦里天地染上暖色,也烫得此刻清晨的身体本能地发热。

      从初遇到现在,这男人总爱逗他,许三多不否认自己为袁朗心动,可他更多的是不懂,而且,他本以为这世上没什么能让袁朗真正在意,然而记起昨晚他来找自己时那模样,许三多又动摇了原本的想法,甚至有一点期待……只因那个吻,太温柔。

      “袁朗……”不自觉地轻唤出声,心底有个问题想问他,可也害怕,因为不管袁朗如何回答,他都要不起这个答案。

      拥着自己的男人,缓缓睁开了眼。许三多看见,当那双深邃眸子映出自己微红脸颊的瞬间,温柔的笑意漫上袁朗眼角眉梢。拥着自己的手收紧,把自己往他怀里带了带,然后许三多听到袁朗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早。”

      这样的光景,突然让许三多觉得鼻子泛酸。六十年了,日复一日,夜里独自入睡,清晨独自醒来……从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当太阳再度升起时,会有人陪在自己身边——即使只有这么一天,许三多觉得,往后的六十年、一百二十年,自己都不会忘记这一天。

      本来刚睡醒脑子还有点儿懵,但一睁眼就看见怀里的小家伙脸一皱、眼一挤、泪水就开始打转,袁朗猛地给吓清醒了,连忙发表严正声明:“那个,说好卧室给你睡,我昨晚确实本来是呆在客厅的。可半夜听到你梦魇,我总不能放着你不管,是不?”见许三多望向两人同盖一起的被子,袁朗咳嗽两声,“老家祖辈的人说,夜里小孩子梦魇,最有效的就是人的怀抱和体温。咳咳,当然,你不是小孩子了,不过我也想不出别的办法——”

      “——袁朗。”许三多打断扯着话题辩解的男人,将眼泪压回去,微微呲出白牙,“谢谢。”

      袁朗怔了下,看着许三多憋着泪包、努力向自己释出微笑,略一沉默,双手忽然下移,倏地握住许三多的腰就是一捏。

      “啊!”腰侧本来就是敏感部位,被这狼爪一握,痒痒的感觉突然窜起,许三多忍不住惊叫出声。

      “许三多,你也太瘦了吧。”始作俑者倒是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闲闲收回手,掀开被子起身,“平时到底有没有好好吃饭啊?还是你真的每餐就只吃猪血旺?”

      许三多脸上一红,噎住,不知怎么回答。他十六岁时变成僵尸,那时候又是战争年代,营养也跟不上,来不及享受社会主义幸福新生活,就被定格在了永远营养不良的十六岁。进食只能喝血,吃了别的东西就会腹痛拉肚子,他这也实在没办法啊……被袁朗这么一闹,思绪转去了别的地方,自己也没注意到那想哭的情绪竟渐渐没了。

      见他还傻躺在床上,袁朗伸手在许三多发荏上乱揉一通:“警察同志,一日之计在于晨,太阳都晒屁股了,起床吧。”说着,爬梳了把头发,向门外走去,顺口交代,“浴室柜子里有没用过的杯子、牙刷。昨晚你换洗的衣服在烘干机里。”走到门口,转过身,“你早上一般吃什么?”打量了下坐起身来的瘦小少年,“豆浆鸡蛋加两个花卷儿如何?”

      “嗯。”许三多点头,这次没有拒绝,即使吃到拉肚子也无所谓,只希望这样共处的时光能更长一些。

      等袁朗离开了卧室,许三多翻身下床,将被子整整齐齐叠成方块儿,又将床单铺匀了,才转身进了浴室。

      从烘干机里拿出衣物换上,许三多看见搁在横架上的手机,连忙拿下来——昨天到了医院就关掉了手机,之后也一直忘了开机——按键,再按键,屏幕始终一片黑,许三多拿起手机东摇摇、西晃晃,沉默半晌:完蛋,手机昨儿淋雨进水给弄坏了。

      叹口气,将手机放入兜里。这手机是四年前买的,自己就挑了个便宜实用的,反正能打电话、能接发短信就成。这手机曾经在追捕犯人时摔过两次,拿去商店里修好了,可现在型号太旧,连零件都没配套的了,这次淋雨弄坏了,算是真正寿终正寝。

      现在回过神了,才有些担心,昨天吃饭时突然离开也没跟科长说一声,一路上听到手机响也没心情接,不知道科长有没有生气,可惜即使想借袁朗家的电话打给科长也没办法,因为他不记得任何一个人的号码……许三多看看手机,无奈:这么多年已经形成习惯,电话号码都直接存进手机里,却不会去记这些号码,只因每隔三五年自己便会离开,然后消除所有曾经的联系,逼自己全部忘记,再重新开始。记住这些以后不会再拨的号码,只会让自己更难受……

      一边洗脸漱口,一边琢磨着得拨出多少工资买个新手机,毕竟现在物价更高了。拿毛巾抹抹脸,许三多刚走出主卧,便闻到食物的香气从厨房飘来。探头在厨房门外一瞅,便看见袁朗正把刚蒸好的早餐端上桌,大约是热腾腾地够烫手,袁朗放下盛好豆浆的碗,两手在耳垂上一搓,回身瞧见许三多,顿时眉眼舒展:“来得正好,开饭!”

      两人一同拉开椅子坐下,许三多端起碗喝了一口豆浆,袁朗连忙道:“慢点儿慢点儿,还烫得很呐。”许三多放下碗,眼睛弯成月牙儿,咧嘴一笑:“不会,很好喝。”

      袁朗怔了下,摇头笑笑:豆浆翻来覆去还不就是那个味儿么,可看见这小子如此诚心赞叹的模样,似乎今早的豆浆也确实和以往不同了。

      “别光喝豆浆啊,来,拿去。”将大盘子里的花卷儿塞到许三多手里,袁朗拿起一颗鸡蛋,一边慢悠悠地剥着,一边注视着一口一口郑重吃早餐的许三多——昨天给他打电话时,说是来了铁叔的插拨让自己等,可一等就没了音讯,挂断电话再打,却一直没人接听,然后便是彻底关机。拨通电话去问铁师叔,铁师叔却大打太极不肯说……许三多虽有张和年龄不符的娃娃脸,但自认识他以来,这一向是个做事有分寸的人,从不会这样不给人任何交代……这么一想,心中突然没了底,焦急担忧一股脑地涌上来,没有丝毫犹豫就使用了四神之一的地灵玄武,让它从装着地藏轮回图的红木长盒上辨识出许三多的气味,然后满城追踪,直至晚上才终于在闹市区找到了这小子。

      就着豆浆解决了鸡蛋,又伸手拿过一个白面馒头,袁朗仍旧注视着许三多——想起昨晚找到他时,这小子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夜里睡着了也哭着喊“班长”。说不在意那是骗人。能让许三多如此伤心失常,可见这人对许三多来说有多重要……袁朗也很想装大度,像连续剧里那些男主角一样深情而淡定地说“我不会勉强你,等你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吧”,可他知道,依许三多的性格,如果不问,这小子是到死也不会说的。

      一直能感觉到袁朗的目光,许三多这顿早餐吃得有点拘束,咽下花卷儿后,终于忍不住了,抬起头看向袁朗:“有……有什么事儿吗?”

      袁朗微微一愣,接着便脱口而出:“——班长是谁?”这下换许三多愣住,袁朗拨弄了下勺子,“昨晚你睡着后,一直哭着叫班长。”说着,望着许三多,看着他怔愣的平板表情,眼里却是难言的神色,袁朗敛眸,淡淡一笑:“没什么,我就随便问问,不想说就当我没问吧。”终于还是无可免俗地用了这句话,但现在算是有点儿明白主角们那样说时的心情了。

      “——史今。”许三多默然半晌,突然开口,“史今,史班长,是我以前……上警校时的班长。”

      袁朗惊讶地抬头,没想到许三多会答他。

      “我们很多年没见了。”许三多眸中黯然,“但他曾帮过我很多,也教过我很多。他的恩情……我一辈子也还不起。”搁在桌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成拳,声音渐弱,“可昨天他……去世了。我只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

      “……对不起。”袁朗怔了片刻,只想得出这一句话。他可以推测出是铁路通知许三多史今的事,但铁师叔怎么会认识史今的?虽然心里还有很多疑问,但就目前而言,许三多能这样回答他,已经足够了。

      “不,是我该谢谢你。”许三多摇头,揉揉鼻子,认真地看着袁朗,“谢谢你昨晚来找我,真的,谢谢你。”

      袁朗怔住,然后,一种奇特的、从未体验过的感觉,从心底慢慢地涌现出来——活到三十多岁,袁朗这皮厚肉糙的爷们儿,第一次明白了啥叫不好意思,可同时又夹杂着开心——复杂的滋味,却并不讨厌。

      “不过是在城里找个人,也不麻烦的。”袁朗端起碗,仰头猛灌豆浆,试图掩藏那突来的情绪。

      许三多眨巴两下眼睛,怀疑自己是眼花了,因为他好像看见袁朗耳根子底下有点儿红,很不明显,但那古铜色皮肤上,确实泛起了一层不同的色彩。想到某个可能,许三多突然觉得心情明朗起来。憨实如他,也忽然有了打趣的兴致。

      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拿着花卷儿慢慢啃着,许三多歪着脑袋看着袁朗,没发现自己眼睛在笑:“那……要是我跑出了城,去了别的地方呢?比如……去了大西北,或者……去了海南岛啊,吐鲁番啊,你还会来找我吗?”

      袁朗眯眼盯着许三多,看着这憨实小子难得显出打趣的模样,心里也忍不住泛开笑意。

      捻着勺子敲了下碗边儿,袁朗拖着慵懒调子缓缓开口:“会啊,怎么不会。走遍东南西北,踏遍五湖四海,一向是我的伟大志愿。”说着,看进许三多眼里,语调悠闲淡然,“西北平原也好,东南沿海也罢——不论走到哪里,只要你需要我,我就会去找你——即使翻遍整个地球也会找到你。”目光温柔,似是玩笑的话语却透着认真。

      许三多愣住,啃了一半的花卷儿含在唇间,就这么愣愣看着袁朗,然后,脸开始渐渐染上赧色,直至满脸通红。伸手把花卷儿全塞进嘴里,许三多鼓着腮帮子埋头喝豆浆,没脸再跟袁朗对看!

      袁朗也掰了半截馒头往嘴里塞,免得自己笑出声来让这脸皮薄的小子更不好意思。

      盛夏的晨光洒了一室,带起暖人的热度。餐桌边,眉眼止不住笑意的男人,和红着脸埋头吃饭的少年,衬着阳光,在大理石地板上投下交融在一起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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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过早饭,袁朗提了工具箱去处理行程排好的捉鬼生意。许三多则揣着坏掉的手机,握着裤兜里的乘车卡,赶公车回家去,毕竟昨天跑出来时连包都没拿。

      刚到祁莲大厦,就看见高城嘴里叼着包子从楼里出来,急匆匆地往外走,然后在看见许三多时愣住。

      “科、科长早。”许三多停下,有些心虚地敬礼打了个招呼。

      高城愣神片刻,忽然脸一黑,把嘴里半截包子一吐,气势汹汹地走到许三多面前,猛地扬起手!许三多条件反射地就要跳开,高城怒喝一声:“老子找了你一晚上,你他妈还躲?!”

      许三多一愣,脚步瞬间钉在原地,看着高城的大巴掌猛然挥落,紧紧闭上眼——

      脸上没等到那火辣辣的痛感,鼻子却撞上了一堵暖烘烘的‘硬墙’,对方一双手臂勒得他差点儿背过气去——许三多这才发现,自己是被高城按进了怀里。

      面对这境况,许三多脑子有点儿转不过来。有些困难地挪动了下,却发现被高城抱得死紧,根本挣不开,只得小心开口:“科……科长?”见高城没吭声,又小心道,“你……你找了我一晚上?”

      高城猛回神,连忙握着许三多的肩把他扯离自己怀抱,又立刻背过身去掩住自己表情,磕磕巴巴道:“谁、谁找了你一晚上啊?我那是口误,口误!昨、昨晚儿上我可是12点定点睡觉的啊!”——没错,他是12点睡觉,可他是夜里11点半才回的家:先在外面找,然后去警局等,接着又回祁莲大厦等,最后回家睡觉,可一晚上醒了好几次,早上六点半就爬起来、拿着早饭又要出门继续找,却正巧碰到许三多回来。

      “回来也不打个电话,吓老子一跳,浪费了个新鲜包子。”高城背对许三多,硬着脖子,粗声粗气地骂骂咧咧,蹲下身捡起那未能全部奉献给自己的鲜肉大包,满怀遗憾地将它丢进垃圾桶里。

      “科长,对不起。”许三多连忙跑上前,跟在高城后面,诚恳道歉,“本来是想给你打电话的,可我手机淋雨弄坏了。”

      高城停下脚步,望望天:“许三多,你就没别的该道歉么?”

      许三多也跟着停下,仰头看着高城的后脑勺,幸而这次没有太迟钝,小声道:“科长,对不起。我、我昨天不该啥也不说就跑,让你担心了。”

      “……许三多啊。”高城深吸一口气,背绷得溜直,却显出些疲惫,“我不知道你昨天究竟有什么急事,也许是你的私人事务,我也不该多问。可是,你那样不说一声就走,连电话也不接……你知不知道我会很担心?”

      许三多低下头,心中早已生出的愧疚逐步扩大。

      “就算再急,至少可以留个电话,报个平安吧?”高城背着身,许三多看不见他的表情,“你知道么,你昨天那样子,就好像……就好像对你来说这儿什么事、什么人都无所谓!”说着,有些烦乱地刨了刨发荏,“当然,你也没拜托我找你。也许是我多管闲事了……”

      “——不是!科长!”许三多下意识地扯住高城衣袖,“我、我昨天是太着急了,一急我就……我就……”想不出怎么说,只有紧紧扯住高城衣袖,“但对我来说,你、你绝对不是什么无所谓的人!”

      高城顿了下,转过身来,直性子藏不住话:“你昨天究竟出什么事儿了?”

      许三多一怔,别开眼,不语。

      看着低头沉默的少年,高城叹口气:“算了,我不问了。”见许三多一下抬头看向自己、眼里露出慌张愧疚的神色,高城伸手在他那短毛脑袋上撸了一把,“只是以后有什么事儿,别再一声不吭地走了,至少留个话让人安心,成么?”

      许三多直直瞅了高城半晌,终于郑重地点了下头:“对不起,科长。我以后不会再那样了。”

      高城似是松了口气,点点头,一把揽住许三多的肩:“走,陪我去买新早餐。”说着摸摸肚子,“刚肉包都被你吓掉了,可饿死老子了。”

      许三多望着高城,迈开两腿,努力跟上对方步伐,露出白牙笑了:“嗯!”

      班长,我一直是个胆小鬼。总是避免和人太亲近,因为我害怕不断面对离别。可现在我突然觉得……能在有限的时间里,遇到真正值得交心的朋友,即使最终仍要别离,也不妨珍惜当下共处的时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第 1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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