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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向风追逐 ...

  •   改良藤田级数的调研计划中,筛查走访附近住户的建筑条件是一项非常重要的内容,仙道他们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压力不小。在看过篮球场后,众人没有久留,很快告辞离开了。流川将他们一路送到越野车旁,仙道走在最后。
      “……再见。”
      他向流川告别。
      流川:“再见。”
      仙道拉开车门,却没有上车,停顿片刻后,他突然转过身,两步走了回来:
      “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对爱人的熟悉深入骨血,谁也骗不了谁。方才在篮球场边的片刻对视中,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携带着共享岁月所镌刻的独家密码,只有彼此可以觉察解读,真是很玄妙。只不过这次,仙道不肯再给流川一点点喘息犹疑的机会,唯恐一个退而却步,岁月便会像过去那五年般迅疾飞逝,再也无可挽回。
      流川:“……”
      他沉默片刻,在仙道有所期冀的注视下,简单答道:“对,你先忙。”
      某种积极的预感瞬间被直觉捅入脑海,催动心脏奋然一跃,连呼吸也因此被阻滞片刻。仙道喉头滚了一滚,不错眼地凝视对方表情,想要再多得哪怕一丝一毫的旁证。但流川显然没有在此地此刻同他开启对话的打算,于是他也只能哂然一笑,低头拿出手机,也未调出通讯录,飞速按下已经倒背如流的号码,并且如愿听到手机铃声从流川身上响起来。
      “这是我新的手机号。”
      他对他说:“今后,不会再打越洋电话了。”
      流川:“……好。”
      仙道闻言,长长吐出一口气来,平复胸臆间正在热烈滋生的冲动。他意识到自己必须要马上离开,否则下一秒就会不想走,然后将手头的工作不管不顾地扔到外太空去。在近乎晕眩的感觉中,他一步一步后退,拉开车门上车,然后额角毫不意外地磕在了车门框上。
      “你等我,不会很久的。”
      汽车发动起来,他摇下车窗大声说,并向流川挥了挥手机。
      流川也冲他抬手挥了挥。
      车辆疾驰离开。流川看着它远去,很快在直抵天际的笔直道路上凝缩成一个小黑点儿。他不由握紧手机,知道自己正在同时握紧仙道的命运。
      曾被自己搅弄得一片狼藉、丢下就跑,又被决意再次握入掌中的命运。
      这么看来,自己是挺混蛋的,他想。
      但是,那也比永远失去他来得好。

      今春不算个好年头,中部地区已经发生了多次龙卷风,但对仙道他们研究团队而言,却是一个根据气象条件提前大半年预判出来的最佳时间段——由于样本量充足,他们得以较为高效地推进藤田级数的改良。带着车载多普勒雷达追踪龙卷风的同事,近一周内传回来不少数据,用于校准和确认杂波定位,以及论证速度模糊的解决方式。最近几天,函数建模与纷杂数字的汪洋淹没了仙道,那种由诡谲天气发出的不停歇的挑战,一时间不止不休,竟让他有种回到篮球场上的感觉。
      ——对决总得有个胜者,无论对手如何,我可没打算输。
      他尽量让自己暂时不要去想流川,以免就此沉耽于触手可及的温柔乡里怠工彻底,午饭时间刚过,手头橙汁还未喝完,有同事突然跑了进来,对办公室的几人喊道:
      “有新的信号,确定是超级单体!快上车!”
      仙道心头悚然一惊。超级单体是龙卷风的主要成因之一,它并不见得一定导致龙卷的出现,但由它所引发的龙卷风,往往是最具破坏力的。这是他们团队遭遇的第一个超级单体,很危险,但同时也是极其珍贵的观测资源。
      众人匆匆忙忙上了三辆车,向风暴产生地而去。在车辆行进路线的前方,是一片面积巨大的砧状云彩,灰沉沉的,看起来又重又低。电脑上的雷达图像正在发生细微变化,仙道将身体探出汽车天窗,用望远镜仔细观察。他们此时处于风暴的东边,FFD区域漆黑一片正在降水,壁云若隐若现,间或发出雷声一般的闷响。三年前,仙道曾在佛罗里达追踪一场龙卷风,与今相比,各项条件都太相似了,虽然并不能就此武断地下结论,但是——
      “Hook echo!”
      同事惊呼一声,仙道低头看向车中的电脑屏幕,雷达图像上,钩状回波正在缓缓显现。
      风暴的变化只在分毫之间,是龙卷风没错。
      众人都紧张起来,通讯频道上的三辆车立刻按照之前安排过的分工行事,钩状回波出现便可以测判龙卷风的行进路线,并在合适的位置提前投放观测机器,车载设备也能够在一定距离内较为安全地记录龙卷风各项数值的变化情况。在计算机开始模拟龙卷风行进路线的同时,仙道拨通了流川的电话。
      谢天谢地,对方接了他的电话,很快。
      “小枫,你在家吗?龙卷风大概十、不,八分钟后会运动到你家附近,最近处可能只有200米左右——”
      “我在。你在哪?”
      流川打断他,问道。
      仙道攥紧手机,余光扫过雷达图像,发红的色块异常刺眼,令心脏“砰砰”跳得厉害,他听得到远处似乎回荡着持续而尖锐的声响,那应该是发给附近居民的龙卷风预警警报。
      “放心,我没事。去地下室,关掉电闸,记得离玻璃窗远一点,警报解除之前不要出来。”
      在疾驰的车辆前方,一段形似象鼻的粗壮云彩,从灰铁般的云层中缓缓探下,指向地面,闪电的光在其间一闪而逝。
      上帝之指。
      虽然以往只有F5级的龙卷风会被冠以这种称谓,但此时此刻,仙道才理解了为什么会有这种比喻,与此同时,他也是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直面它的恐惧——
      当它可以裁量你珍视之人生死的时候。

      那一天过得很快、很紧张、很忙碌。
      龙卷风持续了19分01秒,最大时速超过220公里每小时,万幸的是,与人口聚居的锡达福尔斯边缘擦肩而过。风暴所经之处一路狼藉,变形的汽车、木石碎屑、破损的房屋随处可见,这场被判定为F3级的风暴途径6个大小不一的农场,导致1人死亡,7人受伤,部分区域电力中断,木结构房屋损毁十分严重。三辆追踪龙卷风的汽车中,有一辆为了躲避倒塌的电塔不慎侧翻,车中三人都受了不同程度的轻伤。仙道与其余同事一起记录现场,然后又返回办公室,校对和更新风暴破坏力数据,中途只匆匆啃了两块披萨,等到工作告一段落,已经是晚上十一点钟了。
      众人陆续关了工作区域的灯光,一起离开,走过门外前台时,却发现在外客接待处,坐着一个人。
      时间已经很晚了,前台的工作人员早已下班,中厅的灯光也关了。那个人坐在暗处,脸上扣了顶棒球帽,因为双腿太长,膝盖勉强别开面前的小圆桌,别别扭扭地困在逼仄的空间里。
      仙道向同事道了别,轻步走过去,在他身旁屏息蹲了下来。
      睡着的流川枫,他已经整整五年没有见过了。但他舍不得去揭开那顶帽子吵醒他,只能以视线碰触他曾经非常熟悉的所有:下颌线硬朗如初,在白皙的皮肤上铺了一层灰蒙蒙的影子,胸口微微起伏,他知道离流川心脏最近的位置是哪里;还有左膝的伤处,以及从膝弯向上四指宽的地方,有颗小小的痣。
      不过,垂搭在扶手上的左手手背上,有一道浅且长的疤痕,这个伤口,他没见过。
      话说回来,在这五年里,他们所错过的对方,又何止于此。
      电梯“叮”响一声,缓缓开了,睡着的人突然惊醒,伸手掀起帽檐,就着电梯轿厢中的灯光看着一群人鱼贯而入。
      并没有他要等的人。
      与此同时,浅眠所残留的片刻混沌也消失殆尽,只是微转视线,便撞进了仙道近在咫尺的眼眸里。
      流川:“……”
      吓了一跳。
      他抬手揉了揉眼睛,问:“工作结束了?”
      仙道:“……嗯。”
      电梯门缓缓关闭,整层楼重新归于昏暗,归于安静。两人一时间都沉默下来,不知接下来的一句话该由何处说起才好。片刻后,流川率先站起身。
      “走吧,”他说:“送你回去。”
      于是仙道和他一起走向电梯。
      纯子阿姨和流川来上课的那天,仙道曾在聊天时随口说自己工作太忙还未来得及买车。虽然当时低气压的流川离他们足足有三米远,但是他——
      “你什么时候来的?”
      他忍不住开口问,胸臆间缓缓流淌着一汪汨汨流淌的热汤。
      “没多久。”
      流川回答。
      “家里都还好吧?”
      “嗯,地里多了些乱七八糟的垃圾,停了电,纯子阿姨说现在已经好了。”
      事实上,警报解除之后,流川枫就出了门。仙道给他的那通电话中,他能听得到龙卷风的警报声,再加上其他杂音,可以判断出人在车上,并且离自己不远。他看过电影,里面讲了追逐和记录龙卷风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于是在风暴消失之后,他便沿着龙卷风肆虐过的路线一路寻了过去。仙道他们驾驶的车辆很好认,他找到了车,找到了人,然后站在远处看着他和同事带着手提电脑以及一堆自己不认得的仪器,看地基、看车辆、看汽油桶、看水泥块,甚至连折了一半的树都要观察记录。不知不觉,就看了很久;不知不觉,就跟着他们的车一起回到了办公的地方。
      反正就是不知不觉,他不想对自己追究原因。
      漆黑的道路上杳无人迹,昏黄的路灯下,孤零零地停着流川那辆二手悍马H2。仙道坐上副驾驶,流川发动了车。
      “朝哪边走?”
      仙道想了想,道:“左边。”
      到美国的第三年,流川学会了开车,那一年,藤原正道送了一辆车给他作为生日礼物,待到仙道来美国时,他已经颇能驾轻就熟地带着他兜风。
      技术没问题,只是不太认路。
      于是大部分时间,都是仙道负责导航指挥。他知道流川并非是路痴,那种明目张胆又心照不宣的迷糊,是太久的异地恋之后加倍追补的依赖。是啊,那个时候,彼此需要、彼此陪伴的他们,明明一切都很好,明明可以一起、一直向前走的——
      “……左边。”
      仙道在十字路口的前方开口,时间掐得刚好,流川换了车道。
      躲过一劫的城镇安安静静,已然沉睡大半,潮湿的空气从开了一半的车窗吹了进来,扬起流川额发,他看着前方的空无一人的道路,开口问仙道:
      “这里的龙卷风,每个都要这样观测吗?”
      “不是,大多数规模很小,用不到这些仪器,数据量也不大。直走。”
      “所以,你们只追危险的?”
      “……”
      仙道闭了嘴,觉得自己此时的脑袋并不是很好使,他想了想,才回答道:
      “追踪观测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危险,大家都比较有经验,还有仪器辅助,会保持在一个安全距离内。”
      “听说你们今天有车翻了。”
      对方很较真,一心一意打脸。
      仙道:“……”
      如果打电话提醒流川小心风暴,是个看起来并无逾距、且无冒犯的“朋友之举”,那一直等他到深夜,送他回家,和他讨论人身安全的问题,又算什么呢?难道在流川枫的定义里,这些就算今后“仙道彰”可以适用的“朋友之举”?
      “所以,你是在担心我吗?”
      仙道不想再通过这些一来一回的聊天猜测答案,决定直截了当地问。
      没成想流川的回应比他的提问还要干脆:“是,我觉得这与我以后的生活切身相关。哪边?”
      仙道没有回答他。
      流川扭头看了他一眼,然后踩了刹车。
      刹得有些急,两人都向前冲了半分。
      空荡荡的道路上,只有一辆车,车里只有两个人。但是在彼此眼中,就好像所有时间、整个世界,都突然聚停在此地此刻。流川一瞬不瞬地看着仙道,浑然不知自己其实将方向盘攥的死紧。那些他曾经以为自己并不具备的心动、温柔和沉湎,全都给了眼前这个人。他也曾屈服于上天严苛的公平,认为无法永远拥有他,或许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毕竟自己已非常幸运。可是,人终归贪婪,还有自私,他后悔了,并且这后悔只消多出一点点,便可以迅速孽生铺张,用难以忍受的酸楚煎熬心房,不止不息,难受极了。
      我真的很爱你,仙道。把你从我的生命中分离出去,的确是我做过的最白痴的事情。
      “对不起,是我错了。所以可以再多一次机会对吗?”
      他问他。
      仙道显然没有料想得到,自己所追逐的风暴,竟会如此猝不及防地将他兜头卷了进去,避无可避,直将头脑中所有可以组织的言词统统清扫干净,涤荡一切执拗而幽微的心事,连同那其实一直强自压抑、几不可自知的委屈,也被突然抛离出胸腔,好似它在过去一千八百个日夜中的日积月累,只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流川他,总是这样的。他能给的永远都比自己所期望的更多,虽然每次都很突然。在他那里,并没有给多少,给几分的说法,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什么都不会给,要么便会倾尽所有,不留一丝退路。
      呼吸,仙道对自己说,做点什么。
      他向流川倾身过来,却很快被安全带拽牢,于是低头去找卡扣,随着一声“咔哒”轻响,对方率先将他拥入温热的怀抱里。
      ——于是湘南海岸的潮水,千里迢迢,终于奔回他的港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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