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花》顾默然

8、第 8 章

　　顺治十七年腊月，大雪已经绵延了半个冬季，把整个紫禁城几乎冰封起来。

　　这个严酷冷峻的季节究竟何时才是个尽头，任谁也望不穿。
　　体态臃肿的老嬷嬷艰难地迈着步子，这冷宫长久未扫地积雪，已近她的膝盖，她尽量找着前人的脚印跨过去，可是被踏平的那块早已结成厚冰，踩着脚底又拼命地打滑，急切又焦灼地想往前迈，却更是步履维艰。
　　建宁公主烦躁地甩开拉着她的嬷嬷的手，这么冷的天，她实在无法理解，嬷嬷非要把她带到这种鬼地方干什么，蹙起她稚气的眉：“嬷嬷，这地方又冷又阴，一点都不好玩，我不要玩了，你快带我回去啊——我要回去啊——”
　　嬷嬷被甩开的手又重新抓住了建宁公主的手，这次索性把小女娃抱到了怀里：“我的祖宗啊，你就听一次话吧，你皇阿玛、皇额娘和皇玛嬷都在等着你呢——”
　　小公主的眉纠得更深了：“为什么他们要来这里，你肯定骗我，你个坏嬷嬷，我要回去啊——”

　　建宁公主向来都是整个皇宫里最骄傲蛮横的公主了，从来都是没有人敢忤逆她小主子的命令的，可是今天只是一个老态龙钟的嬷嬷，却对她的拳打脚踢都是不予以理睬，她只是把公主紧紧地搂在怀里，咬着牙，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她不敢走的太快，怕跌倒伤着公主，又不敢怠慢了一步，生怕公主过去已经见不到她的最后一面了。

　　那是她的母亲，大清朝入关后的第一位皇后，如今却在这紫禁城森冷偏隅的一座冷宫里，等着她的女儿，从未相处过一日的亲生女儿来给她送别。

　　炭炉里零星跳着的火星，仍丝毫不能驱走这个屋子的寒意。

　　公主建宁从不曾知道这恢弘的皇宫里还有如此阴森的地方，她更不曾知道光鲜的后宫中还存在着这般沧桑的女子。

　　建宁刚从老嬷嬷怀里跳下来的时候，就看到她的皇阿玛顺治皇帝正对着残旧的纸窗，不住地咳嗽。她的玛嬷皇太后正俯着身子，低头竭力地安慰半倚在床榻上的人，而她的皇额娘当今的皇后此刻正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声嘶力竭地喊着：姐姐，姐姐，只是被叫的那个女子却是丝毫都没有反应。

　　那是个面色苍白，瘦骨嶙峋的女子，她双目紧闭，双手紧紧拽着一串佛珠，没有声息地躺在那里，建宁不知道她是谁，完全没有印象的一个人。但是她听到，她的皇玛嬷看到她的到来，正激动地告诉那女子：“青儿，建宁来了，你的女儿建宁来看你了，你快真开眼看看她啊——”

　　建宁一个踉跄，跌靠在玛嬷的腿上，皇玛嬷说，她是她的额娘！？她的皇额娘是皇后，是当今的惠皇后，才不是这个奄奄一息的苍白女子！
　　“皇额娘！”建宁大力地拉扯惠皇后的衣袖，想征询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皇后只是吸了吸哭红的鼻子，把建宁抱起来，更靠近床铺，想让她看看她的亲生女儿，已经是最后的时刻，她不该还有当初的那份狠心的。
　　“皇阿玛！”建宁得不到答案，转头向皇帝，他没什么神色，只是点了点头。

　　皇太后大力地把建宁公主拉到了那女子的面前，哀声道：“青儿，你听到皇额娘的话了吗？建宁来了，你的女儿建宁来了——”

　　“建宁——”斜躺在榻上的女子终于艰难地抬了抬她的眼皮，腾出一只紧握着佛珠的手，苍白的手指向前伸出，却怎么也抓不到建宁的手，“能让我摸摸你吗？”

　　起先看到她瘦骨嶙峋的模样建宁满心都是恐惧，可是不知是为何，她的这句话却让这位骄傲不可一世的公主倏然间落下泪来，她只是仓皇地点点头，主动拉过她的手，覆在自己的脸颊上，她的掌心没有一丝暖意，冰冷穿心的温度，却让她的脸颊滚烫地烧灼起来，她依旧叫不出这声，额娘。

　　女子纸白的面容终于浮上一丝笑意，那么浅淡的笑容，建宁却看的着了迷，她曾经一定也是个美艳灵秀的女子，这般的笑容不是谁都可以拥有的起。恍然之间，建宁发现自己的手已被她紧紧地握住，她像是用尽一切生命的力量来抓住她的手，以至于连喘息都是那么费力。

　　她艰难地仰起身子，皇太后见状立马上前扶住她的身子，却被她倚开，她直起僵硬的脊背，抬眼直望尽建宁的眼底，艰难地说了一句话，就这么一句话，却已耗费她一生的力气，她的声音是那么轻，但是却是那么坚决恳切，不容置喙，她只说：“建宁，你要答应我，长大以后一定要按自己的意愿去活，不要做他人的傀儡，不要被他人操控你的命运！”

　　“青儿！”皇太后抓住她颓然倾下的手，顺治猛然间抬头望向她，满眼的哀恸与震惊，却还是说不出那声抱歉。

　　建宁怔忡地望着这个面色毫无血色却如此坚决的女子，他们说她是她的母亲，可是为什么，她都快死了都不曾想让自己叫她一声‘额娘’，而是要和她说这样听不懂的话呢？

　　只是她还是不肯放开建宁的手，坚决的一定要等到她的肯定回答。

　　终于建宁妥协一般地点点头，软声道：“我答应你。”

　　“谢谢你，孩子。”她的手终于松开了，就像松开这个世界一般。沉重的眼皮终于合上了，沉寂难耐的半生终于走到了尽头，她最后一声，只是轻声地呢喃道：“姑姑——”

　　这一次她没有叫她‘皇额娘’而是‘姑姑’。

　　皇太后还是紧张地抓过冰冷的手指，询问道：“孩子，没事的，你要撑着，太医正在赶来，你有什麽话要跟额娘说？”
　　“姐姐，你一定要撑下去啊，你难道不想看着建宁长大吗？姐姐你要看着建宁幸福地长大啊——”惠皇后紧张地摇晃她的身体，她怎么都无法接受她那个骄傲明媚的姐姐最终落到如此凄凉的境地。

　　她对于她纠正的话已经无心修改，只是微微地摇了摇头，道：“姑姑，青儿只剩最后一个愿望——”

　　皇太后深吸了一口气，急急擦掉滚烫的眼泪，对于这个倔强的侄女，她剩下的只有愧疚，如果不是当初她一味地坚持，或许就不会有今天这个悲剧的女子了，她的孟古青还是那个在辽阔的科尔沁肆意奔跑的野丫头，就像当年的自己一样，可是今天，在这琉璃红瓦的高墙里，那尺寸的蓝天都不是她们的——“青儿，你说，我什么都答应你——”

　　女子宽慰地露出最后一抹微笑，那么苍白无力的微笑，却像了却了所有的浮华。顺治就站在她床榻前，胸腔被狠狠地戳了一刀，她的笑已经完全被磨灭了，曾经那个不可一世，骄傲女子的笑靥，再不在了。

　　她最后说：“姑姑，青儿只剩最后一个愿望，我知道我不配留在爱新觉罗家的族谱里，你们就当从来没有过这位皇后的出现——我只想回到科尔沁去，只想做回科尔沁的孩子，哪怕只是一片尘土……”

　　然后她就闭上了沉重的双眼，毫不留恋地告别了这座空城，永远的离开了，没有看他一眼。

　　“姐姐——”

　　“青儿——”皇太后无力抬起她下垂的手臂，悲凉地喊了一声，却喊不回她的一息魂魄，这是个她毫不留恋的世界啊！

　　“额娘——”建宁公主被嬷嬷扶着跪了下来，叫出了这声迟到的呼喊，猛烈地摇晃着她的旧床铺，希望她能得到她的回应，只是她也许并不在乎了。

　　手中的佛珠倏然间滑落到冰冷的地面上，撞断了线，跳散一地……

　　他，只是木然地站在床前，面对着屋子里撕心的哭喊，仍是掉不下一滴眼泪。此刻的他仿似被抽去了一切的悲喜情绪，双眸像是这个季节没有温度的冰雪，视线里只剩下那几粒断线的佛珠在无休无止地跳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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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熙四年，新皇即位已四个春秋。

　　窗外皑皑白雪倾覆她的视线，指尖轻弹细碎的干花，淡淡地吩咐身旁的苏麻喇姑：“坤宁宫的那棵树怕是早死了吧——也该栽新的了——”

　　老宫女欠了欠身，答道：“这次还是从北京城挑棵适应的吧——”

　　南国的凤凰花，烧亮北京夜空的那个年月。

　　已陨落。

　　那个笑若凤凰花般热烈灿烂的女子，更似这棵残树一样，被遗忘。

　　被忘记的像从未出现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