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花》顾默然

7、第 7 章

　　“见过不识相的，没见过这么不识相的。”
　　“只听说人家是答应、常在、贵人、妃子挣破头地往后位爬，我们大清国的开国皇后倒是新鲜完全给倒过来了，先皇后再妃子，也不知道下次该是什么了——”
　　“都说母以子贵，怕只怕投到这主子肚子里的小主子是要子以母贱了——”
　　…………
　　下人们的讥讽声已经越来越放肆了，就算是这侧宫里的打杂下人，看她的眼神都是嘲讽讥诮的，时常指派人端杯水都是掺杂着冷嘲热讽的话语，但是一向眼里揉不进半粒沙子的孟古青对这些嚣张的奴才们却没有半点的脸色了，他们更不曾想象的到，这个可以当着皇帝面掌掴当今皇帝最宠幸的皇贵妃的女子应是如何的风采。
　　他们眼里所看到的静妃娘娘，不过是一个沉默寡言、面无表情、沉迷经书的深宫弃主。
　　丝毫已经捉摸不到草原儿女豁然开怀的笑容了。
　　就连皇太后拿她肚中的孩子的未来为担保，以求她的低头，都被她一笑置之。此刻的孟古青就算是面对着皇太后咬牙切齿的怨怒，都是可以抱以泰然漠视的态度。
　　只因为她那唯一在乎的东西，再也回不来了。

　　如今的孟古青最多的时候，终是抱着暖手的小炉，沉静地躺在冬日的暖阳下，微微地斜着身子。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惦念，只是静静地端详着绵长的年月，陪伴着肚子里安静生长的小生命，缓缓地细数余晖在窗格的投影，或是浅闭着眼，低低地吟唱已不成调的家乡旧曲，然后光影投在她晶莹卷俏的羽睫，折出点点水光……
　　有时可以感觉到肚子里的孩子会附和着她一起缅怀的情绪，同样的抽痛到思想的愁绪时，她便会温柔地低下头，抚着肚子浅浅地微笑，这是她现在唯一可以露出温暖笑容的片刻——
　　而此刻看着她安静浅笑的侍女吉娜，目中的泪水更是收容不住，难安地站在她的身前，颤抖的双唇还是吐露不出那个惊人的消息，她的局促不安终落入了孟古青的眼底，淡淡地回眼问向她：“究竟是怎么了？”
　　“回、回主子——”吉娜的声音还在颤抖，躲闪着她的眼神说道，“前些日子皇上提要立贵妃娘娘董鄂氏为后，被皇太后拒绝了——”
　　“那又怎么样？”原本以为完全放开的心还是不由地抽痛了一下，皇帝终于还是忍不住要册封她了，孟古青苦笑了一下，“这干我什么事呢？你何须如此紧张？”
　　“后来…后来…”吉娜的声音更吞吞吐吐难以表达了，最后索性咬牙一口气说了出来，“后来，皇太后下旨说满蒙联姻依旧不变，皇后的人选已定为了咱科尔沁草原的荣惠郡主！”
　　“什么？”孟古青脸色恍然全无，手中的金鼎暖炉烫过心口，倏然间铮声坠地，纷纷扬扬的炭灰被风袭起，捻转而开，灰飞烟灭。

　　“我要见皇上！让我进去，我有很重要的事要问他——”这个已经被废了三月有余的旧后，第一次如此声色喧哗地吵到了乾清宫大殿，就算在她刚废之初，皇帝闻见她身怀有孕之事，特地赶去探慰她都没有加以理睬过，为何今日会如此急切地吵闹而来，非要求见圣上？戍守的侍卫们也很难断夺，但是因为皇帝和董鄂皇贵妃在一起的时候是最厌恶被人叨扰的，任谁谁都没有那个胆量与想法，会为一个失宠的废后去砸了自己的饭碗？
　　孟古青见他们毫无引荐之意，只好咬牙硬生闯了进去，幸而他们看在她是孕妇的份上，不敢对其动手。
　　在她撞进他书房的那刻，顺治起先立身而出，正想喝吗是谁在吵嚷惹得他心烦意乱无法作画，而皇贵妃则站在他的身边，温婉地为他收拾手上的墨笔。当两人抬眼看到来人，都惊诧地立在了原地，反倒是孟古青很知分地委下身来给他们行礼。
　　董鄂妃怔忡了半分，立马就回神过来，急忙吩咐下人赐座于她，并上前搀过孟古青的手，一副完全不计前嫌的态度。
　　孟古青却对她的好意半分都并不领情，礼拜地挣开她挽着自己右臂的手，冷冷道：“没想到，几月未见，这乾清宫的客人都由你来招呼了，不过我还是令不起这份恩。”
　　“你就非要如此说话才舒心吗？皇贵妃也是一片好意。”她的话语自然又是一根芒刺一般的扎进了皇帝的耳里，顺治很不耐烦地理下了衣袖，道，“这么吵闹的寻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我来是请求皇上不要答应太后的指婚的，你既然已经找到了自己想要的女子了，就请放过荣惠吧——”虽然是为请求，但她的语调还是不卑不亢的样子，丝毫没有谦卑的求人之态，还是被他嗤之以鼻。
　　“求我？就你这个态度？”顺治又回到书桌前，提起他的画笔，继续临摹皇贵妃的画像，“再说了，你以为那荣惠是朕想娶的，她不过和你一样，是皇额娘硬塞给朕的！”
　　“硬塞……”孟古青呆呆地看着他为她画像时专注时的眼神，曾几何时，他也是这样温柔地看过自己的，而现在他却可以如此淡然地用硬塞来形容他们的关系，真的就是硬生生捆绑在一起的两个人吗？那么，当初又为何，让她以为看到了爱情的希望，她背身强忍住眼泪，“既然如此不喜欢，就拒绝好吗？一个我还不够吗？还要荣惠陪葬吗？”
　　乌云珠见她语声激动呜咽，快步走到她跟前柔声安慰道：“姐姐，请你放心好吗？荣惠郡主嫁过来以后，皇上一定会善待她的，毕竟她是皇后，我们做妃子的也必当尊她为首，这博尔济吉特氏统领后宫是大清历代传下来的，我相信到时候我们后宫所有人都不会有半句怨言的——而且，姐姐到时候不也有娘家的妹妹作伴，可以经常聊聊天，以解思乡之苦啊？”
　　乌云珠劝慰的语声未落下，却被孟古青猛地一推猝然间倒地，冷声喝骂道：“没有怨言？你们真是伟大啊？好谦让的礼法，怒我愚笨，理解不了你的大道理。我只知道荣惠是被逼要嫁给一个她不爱，也不可能爱他的丈夫！一辈子囚禁在这座牢笼一般的宫殿里，做着一个名不符实的皇后，美其名曰是国母，其实不过就是一个傀儡！还有我不是你，我一个人在这里被束缚一辈子就算了，我不希望我最疼爱的妹妹还要把我的老路重走一遍。荣惠也不是你的那个宛如妹妹，可以那么从容的与姐姐共侍一夫，还娥皇女英以此传为佳话！对不起，我觉得这样的婚姻太恶心太荒唐了——”
　　“你就非要这个样子吗？你就是这样求人的吗？”顺治愤然投笔，直直掉落在她的身前，迅即地跑到跌倒的董鄂妃面前，将她抱扶起来，掺着她反身入屋，再也没有理她一眼。

　　见她态度如此反感，孟古青终于咬下牙关来，如果他要的是她的低声下气，要的是她的退妥忍让，才能放过荣惠，那她就成全于他！
　　“对不起！”在他即将离开之前，孟古青颓然地倾身下跪，紧咬的双唇几欲渗出血来，“对不起，是我说话过分了，我求你了，求你取消婚约吧！求你了——”她把额头往生硬的地板上砸下，一直不停地磕下去……
　　他终动容了，轻缓地放下乌云珠的手，正欲走上前搀扶起她，却听门口传来一声狠厉地怒喝：“你没有资格求任何人！荣惠今天的命运是你一手促就的，要怪只能怪你自己这个皇后当的没形，今天皇帝也没资格允诺你什么，皇榜已经发布了，五日之后就是吉日，皇家的颜面不会因你的一己私愿而篡改了！你好自为之！今天我来是特地打消你这个念头，你跟皇帝闹翻了天也是无用的，就算荣惠复了你的老路，还有你别的妹妹们，总之这个大清的后宫就是交定了我们博尔济吉特家——你现在知道了吗？”
　　她的下巴被皇太后捏得几近碎裂，那咄咄逼人的双目把她几乎压倒了绝望地边缘，她倾然地瘫坐下来，浑身的疼痛已经没有了知觉，喃喃相问道：“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您都已经是皇太后了，还有什么没有得到呢，非要这般苦苦相逼呢……”

　　坤宁宫又一年的灯火辉煌，只是那棵树却在簌簌的严冬里，窸窣地被冻落着枝干。
　　在嫔妃们行礼的队伍中，她埋首跪了很久很久。
　　荣惠只是上前紧紧地抱住她，一身血色般的红妆，双目已经历练的镇静坦然，温暖的双臂牢牢地抱住她。
　　一直一直都没有说话。
　　她却大声哭了起来，像个小孩。
　　荣惠只是单手轻拍着她的背，就像是小时候失去生母，孟古青曾这般给与安慰地一样轻抚着她的背，把眼泪藏得牢牢的，因为，她以后要变成最坚强的人。
　　她要保护她的家人。唯一的亲人。

　　孩子出生前几天一直连绵的细雨阴霾着，而在那孩子降生那天却破天荒地艳阳高照起来。
　　初夏已经开始黏热的气候，她费尽全力终于等来了那一声啼哭声，清脆响耳，泠泠回荡——
　　荣惠欣喜的从产婆手中抱过孩子，欢天喜地地叫唤几近昏死过去的孟古青：“姐姐，姐姐，是个公主，好漂亮的小公主，粉雕玉琢的灵气的不得了，可像你小时候的劲了——”
　　孟古青疲惫的又欣慰地莞尔一笑，幸福地点点头。
　　“来，抱给哀家看看——”皇太后迫不及待地抢过惠皇后手中的奶娃子，抱在手里端详着看，越看越是喜欢，“还真是活灵活气的，瞧这眼珠子转的，来给你皇阿玛抱抱，这可以他第一个女儿啊——”
　　顺治帝正要接过小婴儿，却被急忙赶来的一个报讯太监打断，也只有董鄂皇贵妃身边的奴才才能在这般时刻如此闯入，那小奴才一脸喜色也不顾自己的莽撞，跪下就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贵妃娘娘刚才很不舒服，经太医看过，确认是害喜了——”
　　顺治即刻喜色难掩，激动地手足无措，更早已忘了去接小女娃的襁褓，匆匆便到了个别赶往钟粹宫去——
　　所有人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皇帝急促地远去，奈何不了一下，荣惠极力拉起笑脸来安慰孟古青：“来，皇额娘，把小公主给姐姐看看吧，姐姐看到一定骄傲死了，我们的金枝玉叶啊——”
　　她伸向孩子的那只手颓然间失去了重力，反身把脸埋进了被窝里，酸楚的眼泪再也挡不住地肆意下淌，咬住喉口的疼痛，偏执而决绝地再不转头：“我不要看，我不要这个孩子！”

　　“疯子！”原本大喜的日子她也不会如此发怒，但是孟古青狠绝的心真真实实震撼了她，皇太后咬牙愤起，喝斥道：“你根本就是一个疯子！好，今天是你不要这孩子的，那就一辈子别再妄想把她要回来！荣惠，你把这孩子抱回去，从今天起小公主就是你的孩子，而她博尔济吉特·孟古青就是我们大清史上的一个疯后，无子无女，孤独终老都是她自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