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主》天木

1、师父总是阴魂不散

　　“全部都杀了”前堂一地尸体血迹，一个身着白衣长相清丽的少女负手踱步步入大堂，环视一周，轻快开口。

　　昨天傍晚，沈家迎来了一位客人，沈为道在书房与他相谈两个时辰，客人当夜离去。没一会儿，沈府院墙上突然出现一批黑衣人举箭射杀，随后便是整夜的屠戮。

　　天应该亮了，外面已经没有哭喊声和刀剑砍杀的声音。

　　沈轻识躲在大堂议案的暗柜中，手死死攥着沈家的玉佩，不让自己哭出声。

　　平日跟她一起玩闹的小侍女想趁乱带她跑走，最后只来得及把她藏到这里，身体堵着柜子，被人用剑刺入一声没出。

　　少女的声音落下之后，有人回到：“楼主，属下已将沈府全都检查过一遍，除了…沈家还余两人未找到。”

　　不知少女做了什么，沈轻识在藏身处静静听着，听到了一群人离开前堂的声音。

　　还不能出去，虽然她很想见见祖父怎么样了，父亲母亲现在如何，沈轻识咬着牙，满面泪水。

　　这时，她听到有脚步声朝这边走来。心瞬时提到喉咙，心跳声宛如闷鼓敲击，她不清楚外面的人有没有听到。

　　江岁晚一步一步跨过所有尸体：太傅沈为道，沈家独子和沈家少夫人，沈家佣人家丁……

　　走到议案前面，她转过身静静站着，白衣上沾了些血迹，有些刺目。

　　沈家一百八十口人命，一一数过，还差两个人。

　　“都死了吗？”少女的声音低低传来，像远方而来的问询，沈轻识听了之后却再也承受不住，双手抱头，玉佩落地，发出一声清响。。

　　听到动静，江岁晚偏过头，看向身后的议案。

　　一伸手，就可以把藏在柜子里的人揪出来，斩草不除根，对江岁晚来说是件麻烦事。

　　柜门打开，沈轻识抬头看到了一个人，这人白衣，脸色也是苍白的，双眼像冬日的井水，寒冷幽深，让人望而却步。唯独溅到白衣上的那些血是鲜活的。

　　“是个小姑娘？”她看了眼掉落在地的玉佩，问道：“你是沈太傅的那个小孙女？”少女开口，带着沈家一百七十八口人命在叫嚣。

　　沈轻识死死盯着此人，一股闷气涌上嘴角，被她咽了下去，唯嘴角一抹红色，衬着满地的血，红色的世界唯独眼前人是白色的。

　　江岁晚看着眼前这个小丫头，不知想起了什么，她忽然来了兴趣：“你可以选择被我杀死，或者，跟我回去，学好武功，长大之后杀了我”

　　少女望着她，沈轻识却觉得，她此刻看的并不是她。

　　捡起地上的玉佩，细细摸索，仿佛沈家人都还在，祖父会在她淘气对她无奈的笑，父亲会很严厉的督促她读书，母亲会教她辨识药草，兄长会带她偷偷出去玩，还有很多人。

　　心隐隐的有些疼，她摸了摸脸上的泪痕，抬头看着江岁晚答道：

　　“好，我跟你回去，总有一天我会超过你，为沈府报仇。”

　　江岁晚听到她说的话，将神思收回，仔细瞧了瞧她，笑了笑。

　　沈奉书睁开眼，看了床顶的雕花一会儿，十年来，这个梦一直跟着她，大概是想提醒她不要忘记。可惜沈家的人却一次也未曾入梦。

　　十年时光已过，百姓依旧忙于生计，江湖朝堂经历了一个又一个不为人知的惊险或阴谋。

　　客栈外晨光正好，街上商铺已经纷纷开门，路上行人三三两两开始走动，许是从远处而来，衣服上犹带着秋日的露水。洞庭湖的水气氤氲扩散在城中，被街上的叫卖声惊醒散去，如此又是一日。

　　沈奉书屈膝坐在客栈外的树枝上，一条腿闲闲搭下来，颇感兴趣的看着前方街道众生扰扰。

　　“轻识，洞庭湖三沙记刚做好的平江虾饼，接着”

　　一位紫衣少女走在树下，抬头望着树上的人，将一包东西扔给奉书。

　　沈奉书接过油纸裹着的岳阳小吃，东西犹带温热，隔着纸便闻到了一股香味，倒是让人食欲大开。随之跳下树，走到紫衣少女面前，笑嘻嘻道：

　　“难为箬坞一大早排队为我买岳阳的名产，我倒要尝尝你也称道的美食。”

　　说着拉过时若坞往客栈走，边走边说：“你说的没错，洞庭边上的美食果然多。这家客栈的早餐看着也不错，我给你点好了，快来趁热吃，包你满意”

　　时箬坞与她，相识数年。

　　十三岁那年，沈轻识第一次下山历练，山中岁月呆久了，让她差不多忘记了六岁之前在民间的日子。

　　旧朝未远，新朝建立还没多久，离开了十二楼，身处红尘，才察觉外面世界的偶尔动荡和烟火气中透出的困苦。记忆与现实交叠，让她想起了后来的长安城和祖父。十三岁的她在红尘江湖历练，而十三岁的江岁晚却在那年灭了前朝太傅满门。

　　江岁晚是个很聪明的师父，她虽然不经常见沈轻识，每次对她武功的指点却是恰到好处。十二楼杀戮太多，前朝旧臣往往一夜之间便被灭门，因着江岁晚对她放养的态度，故而十二楼对她也当不存在一般，从不做任何干涉。而沈轻识在外也未曾提及自己出身十二楼之事。

　　自从六岁跟着江岁晚去了十二楼，七年间她一直埋头练武。有次她在庭院练剑时，江岁晚突然来到她这里，看她舞了一会儿剑后，说道：“气息凝滞，剑气不见锋利之意。去山外走走吧，在江湖上历练一番，才能让剑变得锋利。”

　　那次之后，她自己也起了念头。她对着江岁晚一向冷冰冰的，江岁晚对着她却很娇憨随意，浑然不像个师父。唯独这次说的很正经，江岁晚的话，一向很有意义。

　　留下张字条后，她便出了山。溜溜达达半月，认识了一些江湖朋友，惩奸除恶过几次，扶危济困过一些人，剑术倒是在一次次使用中变得通透顺手。

　　行至江南西道时，在一处山路上看到有人打劫，一个小公子面前站着几个强盗大汉。小公子该是怕了，手伸出像是要作揖求饶，只是一直在抖。

　　她少年心性，跑过去三五下打倒了几个强盗，回头看到小公子，却被他的长相惊到了，赞道：
　　“你长的可真好看。”

　　小公子疑似翻了个白眼，跑到强盗那里翻出了几个牌子：“青龙山的强盗，长期在此地杀人害命，如今中了我的七脉散，一个时辰内，五脏经脉会一点点死亡。长恶不悛，你们也尝尝死亡降临慢慢等死的恐惧。”

　　话刚说完，强盗们突然捂住肚子满地打滚，血不断从嘴中流出来，有人强行撑着，跪地对着小公子不断求饶。

　　沈轻识惊了，她以为自己救了位弱不禁风的小公子，没想到小公子下手比她狠多了。

　　小公子理都没理那伙强盗，回头看她：“我要去青龙山寨子踹掉强盗窝，你武功不错，要不要与我一起？”

　　沈奉书懵懵点头，跟着他踹了那伙强盗。后来才知道，那伙强盗在青龙山一带远近闻名，作恶多端，因着山路不便，朝廷几次派人围剿都铩羽而归。

　　青龙山的强盗一日之内被不明人士所灭，后来也成了传说。

　　之后沈轻识才知道小公子是女扮男装，箬坞是春雨知时宫宫主的亲传弟子，将来是要继承宫主这个位置的，是以十四岁便被师父踢出来历练历练。

　　春雨知时宫，当世有名的江湖组织，只因它不像十二楼主杀伐，而是以医术闻名天下，各处都有分部。新朝之初仍多有动荡，百姓贫苦有疾难医，春雨知时宫多次义诊，当真为天下做了不少善事。

　　相比而言，沈轻识想，十二楼大概就是魔教了吧。

　　时箬坞比她大一岁，都是少年心性，两人一拍即合，索性一起闯荡江湖。据她说男装方便点，不过跟沈奉书在一起后，便一直恢复女装了。“你来保护我”，她当时是这么说的。

　　只是见识过箬坞手段的沈奉书，始终无法将保护她的画面想象出来，除了青龙山她自以为是的那次。

　　二人携手走遍江南西道，听说春雨知时宫医术了得，沈奉书本来打算随她前去见识一番。不料中途时若坞收到宫主交代的命令，临时分别离开了。

　　再相遇，便是三年之后的洞庭江畔。

　　洞庭湖畔，烟波浩渺罩着人烟鼎沸，向来都是诗人文人达官显贵甚至江湖豪侠停留驻足之地。

　　岳阳楼上，几名侍女无声环绕，中间围着一位白衣女子，女子清清冷冷懒懒散散，坐在大堂中央，倚着椅背望着台上。

　　倏忽一瞬，红衣舞女从天而降，红罗衫晕开一点，随即旋转开来，配琵琶铮铮，倾城音色中带点烈性，像极了舞女的眼神。

　　江岁晚静静看着，手指偶尔弯曲，点一下桌子，紫檀木制成的桌面闷不做声。

　　舞女的舞跳得很美，有倾城之态，本该在王公贵族府中亦或长安舞坊，在这酒楼倒是委屈了。

　　一把短刀匕首袭来，周围人齐齐拦住。江岁晚站起来，挥开手下“梣姐姐，你的舞还是跳得那么好”

　　端木梣抬起头看她，冷笑：“可惜毁在了最后一势。”

　　江岁晚看着她，半晌微笑着说道：“当年皇宫乐坊之中，梣姐姐虽然小，舞却是跳的最好的。我还记得太子哥哥这么形容梣姐姐的舞：烟岚云岫，风清月朗。可惜今时今日，再也见不到你们合作的春日舞了。”

　　端木梣微微发抖，她还记得那个少年，有点孱弱，有点害羞，爱诗词爱歌舞，年少时一起研究舞乐的知己之情和惺惺相惜，葬在了国破家亡中。

　　前朝覆灭，她带着太子六岁的小弟，受太子嘱托，潜藏逃走，身后是太子举身赴国难。

　　可惜两年后，眼前之人找到了小皇子，这个前朝公主，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弟弟！

　　“公主贵人多忘事，太子早死在城破当晚。他八岁的弟弟，也被你杀了。”

　　那天她让小皇子乖乖呆在家中等她买粮食回来，回来却见到江岁晚亲手将剑插入小皇子胸中，临死的小皇子糯糯喊着“阿姐，我好想你，你为什么……”

　　江岁晚那时用手帕擦着手中的血，默不作声，盯着小皇子一点点失去生机。

　　“那是你弟弟！为什么你要害死他！”

　　端木梣再也忍受不了，她带着哭腔喊出来。人生长恨，她再也没有如此恨过一个人。只希望能将她扒皮剔骨，让她永坠无间地狱。

　　“帝王家哪有什么感情，我兄弟甚多，不照样落得一个亡国的下场。”

　　江岁晚的脸色一直很苍白，她踱步走到栏杆边，看着楼外洞庭湖光水色，江鸟归岸。

　　“放她走。”

　　“梣姐姐，我今天不想杀人。你好自为之”

　　挥挥手，江岁晚的手下见她如此说，低头应允后压着端木梣待要离开。

　　端木梣最后盯着她，说道：

　　“江笑安，若你没有心，不会日日噩梦，我祝你死后，万鬼吞噬。”

　　时维九月，岸边草木微微泛黄，沙鸥徘徊上空，云清天淡，江山萧条也甚美。

　　江岁晚看的入了神，身后人何时走，何时都退下，她一概不知。

　　客栈里，沈奉书细细品着三沙记的平江虾饼，晚秋湖中打捞的新鲜生虾配上掌厨的手艺，难怪能称岳阳一绝。

　　时若坞吃的少，她撑着脸看着沈奉书，开口：“说罢，你来此地是为何事？”

　　沈奉书含含糊糊：“有点私事，要寻个人，听说在这边有消息”

　　时若坞笑道：“那可有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