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B****a

3、第三章

　　何春有一手给人上妆的本事，不过不是活人，是死人。
　　他的手虽然比正常人都要小那么一点，但无论何时都是有温度的，暖暖的。在他给直挺挺的死人擦粉之前就要先用手捂软那僵硬的脸皮，然后再一一将五官的位置调整合适，让人看着自然，就像睡着了一样。这样，死者的家人看着舒心，他化妆的时候也不至于被那狰狞的面目弄得害怕。
　　接下来的是上白油和面霜，用的地方不同效果也不一样。何春一边想着最近越来越难弄到的白油，一边背着小木箱从窄巷子里面穿过。
　　天才一点点亮，路上的石板都还看不清楚，偶尔有的水坑何春避不开也就只有一脚踩下去。那一路走得磕磕绊绊，没完没了。
　　“嘿！你谁呢？！”
　　何春听见前方有人招呼自己，他揉了揉眼睛看过去。那矮房檐角下有一个大板车，上面坐着带帽的小崽子，晃动双脚咬着干草。偶尔趁着天色看何春一眼。
　　何春低头扶着小木箱，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喂！没听到人说话啊？！”小崽子啪地一声跳到地上，两三步赶上来拉住何春的衣角说，“你是不是又看死人去？”
　　“不...不，我不去。”
　　何春低头拼命往衣领里面缩。
　　“那你这么一大早出门干嘛？”崽子虽然比何春矮上两个头但气焰比他嚣张多了，挥上干草条就杵着何春的鼻子说，“我不管，你带我去，不然我叫娘出来打死你！”
　　“我...我..我不能带你去。”听他这么说，何春往一边走了几步。他根本不敢去看那个灰墙黑门的院子，甚至是走在这条路上他都怕得要死。
　　“我要去！我要去！”
　　“...不..不行，..我..我走了。”
　　何春拨开小崽子的手想往前面跑，但又被人紧紧抓住木箱的带子，那崽子他打也不行，骂也不敢。只有跟他推推攘攘，直到黑木门后面走出一个一脸怒气的女人，手里抓着几个破瓦片大喝了两声。
　　“娘！”
　　小崽子顺势往地上一坐，瘪嘴就开始呜呜哇哇地哭，刚好何春的姿势又是推着他的胳膊，所以那女人出门气势汹汹地就朝何春骂了起来，“狗日的小贱种，沾着晦气还敢四处溜哇？！”
　　“...我...我没有，我本来要去堂..堂子的。”何春夹着双腿起身，一边解释一边顺着墙根走，他的声音越来越弱，说到堂子的时候根本就是消了音。因为只要是城里人就都知道，堂子的意思是指城外停尸的殡仪所，因为以前是个庙堂，所以才叫堂子。
　　女人耳尖听得一清二楚，一手拉过自家的崽子，然后劈头盖脸地往何春身上丢瓦片。
　　“滚！下子再去招晦气就滚远点！...再让老子看着不打断你的腿！！”
　　“别...别打我。”何春挥手挡，但哪里有用了？瓦片敲在身上都是实实在在地疼。
　　“再不滚就打死你！”
　　说罢，丢完手里最后一个，还捡那地上拳头大小的砖块往何春身上砸。何春闷哼一声坐倒在对面的屋檐下，脚踝处通得他龇牙咧嘴，但他一声也没叫出来，到女人打完了才咬着衣服忍着眼泪地收拾起散落一地的工具。
　　“滚！！”
　　女人大骂一声，又丢了片瓦敲在何春身边的石头地面上，还碎成了好几块。在朝暮时分这种声音特别刺耳，扰醒了很多人，但都碍着那是天天沾着尸臭味的何春，有些出来吐一两口水，有些连看都不看，紧闭门户蒙头睡觉，就巴望着那人能快些滚开。
　　何春吸了吸鼻子，起身抱着工具箱一瘸一弯地走了。
　　那么多年了，有个问题他一直想不通。...为什么那么多人都要骂他，打他？为什么他连路也不能顺顺当当地走？为什么明明他没错，但周围的人又都说他错了？就像今天明明是那小崽子无理取闹，可挨打的人确是他。
　　他娘还活着的时候是两母子一起被打，现在娘死了就只剩了他，那人也越打越凶。再这么下来他可能连白天都不能出门，只能等太阳下山，可一到夜里何春又有些怕。...倒不是怕那些死人，何春觉得陪着死人还没有走夜路可怕，万一碰着那些扛枪的可就真是万劫不复了。
　　可是又能怎么办？
　　何春真的从来没有做过坏事，而且连人吓吓他都会哭，他哪里敢跟那些人做对啊？
　　于是面着从矮墙边开始渗入的阳光，何春一边走一边哭，就算抬手遮着眼睛也还是掩饰不了那呜呜的哭声。直走到殡仪所前他才用袖子擦了擦脸，吸吸鼻子叩门。
　　“谁啊？”里面有个微弱的应声随着脚步声由远而近，守门的费爷抬高门栓伸出脑袋过来，有些不满地皱眉问，“你来啦？
　　何春点头，“嗯，路上遇着了些事，所以晚了点儿。
　　“进来。”费爷上下看他一眼后，拉开一边的门让何春进去，说，“又被人打了？”
　　“.....。”
　　何春闷声走路，没有说话。
　　“腿瘸成这样，你不说我也知道。”费爷合好门后把两手缩在衣袖里面，缩着头叼着烟枪往堂子里走，里面乌七抹黑的，就算何春再熟也不能认出躺在那些黑棺材里的人，哪个他昨天画过？哪个他今天要画？费爷走了几步说，“你赶紧把事儿完了，我带你去看跌打。”
　　“我...我自己去就行了。”何春一直对这个脸上像打了霜一样的费爷又敬又怕，除去教会他化妆一事就是费爷是除了老张和杨丽丽以外，唯一愿意对他好的人。
　　何春是个脑筋不会转弯的人，谁对他好了他也对谁好，但谁对他不好，他也还是会对那个人好。老张把他教得单纯，他不会恨人，也不会害人，所有被人欺负的时候都是忍气吞声，在心里嚎啕大哭。
　　“得了吧，你自己去还不被乱棍打死。”
　　费爷的嘴巴很厉害，就算是为你好，但说出的话也不见得动听。
　　“......。”
　　何春没法反驳，因为人家说的是大实话。跌打跌打，就怕真是被跌打去了，又跌又打。
　　费爷吐了一口烟，叩开第二间堂院里面的木门，里面有一个黑口棺材孤零零的放在房间里面，前面只供了两支蜡烛和三个果子，连块饼也没有。而且就那三块果子都还是费爷自掏腰包给添的。
　　“就这个，画好妆就行了。“
　　“嗯。“何春回头对费爷笑了笑，”你先走吧。”
　　“这个....。”费爷走了几步又回头伸手指了指棺材说，“你就随便画画。”
　　“那不能随便。”何春认真地摇头，“人死了怎么都要好好个上路才行。”
　　“那就随便你。”
　　费爷看了他一眼，有些无奈地摇头，迈着小八字步往堂子前面走去。
　　整个走廊阴森森的，白纸灯笼和白蜡烛上的火都在晃，更别提这些黑口棺木，里面可都是实打实的死人。要是平常人恐怕早就软脚缩在某个角落里走不动路，但何春不怕，他吐了一口气进到房内把箱子放下就在一边的案台上准备了起来。
　　身后一口黑棺材森森地冒着阴气，何春借着烛光去看躺在里面的人，脸和身子都没有肿，像才死了不久。何春掀开盖在那人脸上的白纸，这一看去他又吃惊地瞪大眼睛。
　　死人他是见过不少，但还没见过那么个样的。一是这人实在太年轻了，二是这人生了一副难得的好摸样，高鼻梁薄嘴唇，眼睛下还有一颗泪痔。何春有些稀奇地看了起来，除了那年出钱给他娘买棺材的白衣人外，这是他第二次觉得人怎么能长得那么好看。
　　何春伸手在那鼻梁上刮了一刮，然后笑了，趴在棺材上歪头看了几眼，好像也还看不够一样。
　　一直死盯着那人不放。
　　“.....日妈的。”
　　本直挺挺的人突然发了一点声音，何春一愣，本能地抬头退了一步。这时候房间里面安静极了，死人还是挺直了身板睡在棺材里面，何春拍了拍脑门，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看错听错。但他的眼神向来挺好的，那点儿声音也听得很真切。
　　于是他又转头往棺材里面看了去，那人还是直直地躺着，没什么动静。
　　“哎。”他叹了一口气，这么好看的人，他还真希望能活生生的。
　　“.....妈呀。”
　　隔着黑棺木，装死许久的林天佑悄悄念了一句。刚才本来憋足了一口气，但那个傻不拉叽的人又一直死盯着看，他那口气偷偷地都不知该往哪儿吐，差点儿给憋死过去。
　　现在他有点儿后悔不该来活受罪，躺着破房子里面装死人，还没开始吓人自己就给吓得要死。但这个事确实又是他自己计划好的，不施行未免有些可惜。...那前些日子他从南京回来，瞎晃了几天和四小姨太混了几天早就腻了，不过听说到城里有一个不怕鬼的人叫何春，天天和死人打交道。于是某人偏偏就不信这个邪，连他都怕的东西就不允许有谁不怕，于是大清早的就叫上几个家里有良田有大洋的公子哥儿往殡仪所走，对着费爷一阵威逼利诱才设好这个局。
　　目的就是要把何春给吓得魂飞魄散，逞他小少爷的威风。
　　林天佑越想越得意，眯着眼睛开始美滋滋了。
　　何春用火炉烤热手涂上油后过来看到的就是林天佑憋气偷笑的德性，何春眨巴眨巴眼睛，揉揉额头，最后干脆伸手拍着林天佑的脸，“喂...喂...。”
　　“啊！！！”突然一只倒冰还热的手覆在自己脸上，林天佑给吓得后背寒毛倒立，抠紧脚趾就扯着嗓子鬼嚎了起来。
　　何春捂着耳朵往后走，差点儿碰倒了火盆。
　　“你妈的说一声要死啊？！
　　林天佑青白了一张脸从棺材里面坐起来，伸手指着何春的鼻子开骂，口水沫儿四处飞。何春愣愣地把他看着，好像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林天佑骂着骂着就骂累了，一边扶着棺材喘气一边瞪着何春的脸，越看越觉得是个呆子。
　　何春开口，“你....。”
　　“你个屁！还不快扶老子起来！”林天佑脚软，摊在棺材里面就只有上半身能动。但何春下面说的一句话，差点儿让他被自己的口水给呛死。
　　何春说，“太好了，你没死！菩萨保佑，真是菩萨保佑。”
　　“老子哪里看着是个死人了？！放狗屁！”林天佑忍着一口口水没朝何春脸上吐。
　　“那...那你怎么在棺材里面？！”
　　“老子昨个儿高兴在这过夜怎么着了？”林天佑伸手抓着何春的领子，一脸你能把老子怎么样的表情看着何春，说，“今天的事要敢在外面多说一个字，看老子不整死你。”
　　“别..别整死我。”何春缩着头，觉得面前两个睁得溜圆的眼睛越发地可怕，特别是在黑黢黢的屋子，就像可以把他吃了一样。
　　“什么？！”
　　林天佑伸出另一只手挥在半空中，何春哇地叫了一声，还以为那人要打他了，挣开身子就往支火盆的木栏子下钻。闭着眼睛，抱着腿，嘴里还念念有词，“我错了，我错了，你别打我！”
　　“妈的。”
　　林天佑坐在棺材里动弹不得。刚才他只是想吓吓人，没想到那个何春又那么怕挨打。现在好了，缩在木架子下面不说话还真看不着他，再说这儿黑黢黢的，何春的动作又不像个正常人。林天佑抿了抿嘴唇，看着何春在黑暗里边眨巴的眼睛，越看就越是头皮发麻，心里发毛。
　　不得已他只有放下小少爷的架子，自己爬出棺材，抖着嘴皮去开门。
　　“哇哈哈，天佑，刚才谁叫得那么大声？”
　　同是公子哥儿的徐谦正趴在门边拍墙大笑，他那句话明显是反话，里面就两个人，谁叫了谁没叫还听不出来？再说，这城里还有谁听不出林小公子那张扬跋扈的声音？
　　“...滚！”
　　林天佑丢了面子，回头恨恨地瞪了何春一眼，那人这夏下吓得把脚都缩了进去。
　　“对啊，林少，刚才出什么事了？...哈哈哈，要叫成那样？”
　　另外几个早在门外守着的人也边笑边问，拍墙的，捂着肚皮的，还有蹲在地上的，五六个人笑得林天佑的脸又青又红，连为了装死刻意擦的那层面粉都盖不住。
　　“滚滚滚！！”
　　林天佑低头咬牙，转身顺走案板上的果子就朝何春丢了过去，咣当几声，里面只有果子掉在地上的声音，那人静得就跟死人一样。
　　“我就说嘛。人家可是在这堂子里长大的，能怕么？”徐谦摇头晃脑地叹了口气，进去找到躲在木头支架下的人，还有旁边烂成几瓣的果子。半正经半没正经地说，“出来吧，不然林少可要把你给卸了。”
　　“不打我...不打我...我...我.......。”
　　“你你你，你什么你？！”
　　林天佑也冲进来，一句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带着火气，吼得何春越来越往里面缩。
　　“缩缩，老子让你缩！”
　　何春已经哇哇地哭了。抓着木架子躲着林天佑伸过来的手，殊不知上面一个烧得滚烫的火盆已经摇摇晃晃，就快从天而降了。
　　“天佑，小心！”
　　徐谦根本来不及想掉下来的是什么，本能的伸手去接。结果一阵咣咣当当后，杵在火盆下面的林天佑和何春都没事，有事的反而是一直蹲在外面的徐谦，小臂上一大块皮都被烫得冒烟，焦味和木炭的味道混在一起相当刺鼻。
　　“我...我...。”何春看着徐谦的手，眼泪花儿不停地掉。他看看徐谦又看看林天佑，特别是那脸气得发白的人，他真是越看越怕。晃着双腿起身对着两人鞠了个大躬，嘴里念叨，“不...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
　　说完后还不及林天佑开口，就撒开腿往外面跑了。
　　“你！...你给老子站住！”
　　林天佑才吼了一半，人就都跑远了。他想追出去，但拖着徐谦的手也不敢动。那烫伤本不算严重，况且徐谦也没有支声，他更气的其实何春那张泪包脸。明明出事儿的不是他，但就是给你一种他最委屈最可怜的感觉。林天佑气得牙齿发痒，丢脸的窝火，和徐谦受伤的事加起成了一大笔死账都算在何春头上。
　　林天佑想了，要是下次不搞死何春他就不信林！
　　但徐谦说了，算了吧，别整天喊打喊杀的。再说都二十几的人了别还像个小太保一样惹是生非，见人就洒金子，别以为周围的人是喜欢你才围着你，要你哪天没金子了还不全都跑开，弄不好踹你一两脚到头来是他在把你当狗使。
　　林天佑掏耳朵，左边的进右边的出。
　　开玩笑，...他林天佑是谁啊？
　　林大财主家的小金爷，心高气盛着呢，徐谦那么苦口婆心的话他怎么听的进去？鼻子一哼就披着狐裘大衣又出去洋盘了。

作者有话说

　　白油，在那个时候就是百雀羚或者是凡士林一类的油脂，成都有些老年人爱说白油，比如说外婆和外公，特别有意思。家里有很多百雀羚，烤热以后更好用。
但在那个时候白油特别贵，所以何春给尸体上用的其实是其他油做的，价格低廉，并且在冬天也可以用来治手脚疮和皮肤的裂口。
火盆是何春用来烤手的。只有在开始化妆的时候才可以点，不然屋内的尸体会加速腐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