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溯》山寒欲雾

20、第二十章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声音嘶哑地问。
　　他抬起头，面容狼狈，但我却并不陌生，这样落魄的他，我似乎也不是第一次见了，但是每一次，都让我如此心碎。
　　他把匕首拔了出来扔在一旁，然后在我旁边躺下，紧扣着我那只戴着戒指的手。我没有看他，我知道他也不想我看他。
　　我听到他做了几个深呼吸，然后才开口。
　　“你……早就死了……准确地说，原本的你，早就死了”
　　我有点吃惊，忍不住转过头去。如果原本的我早就死了，那现在的我又算什么呢？
　　但我没有回话，等着他的下文。他酝酿了许久，像是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讲起。我忽然感觉，这会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我们最开始认识，是在我高中的时候。那个时候，我和现在不太一样。我不相信任何人，是个很会给别人添麻烦的小子。但是你和我恰恰相反，你不相信你自己。然后中间也发生了一些这样那样的事吧，但总之，我们高二的时候在一起了。以前我其实是个脾气不太好的人，有的时候会惹你生气，让你伤心，但是你一直很包容我。”
　　“最初认识你时，你只是不太爱说话，但是渐渐地，我觉得你好像越来越沉默。我在想，你是不是厌倦我了，想要丢弃我了。我……我那个时候并不太知道怎么去爱别人，因此还说了很多伤害你的话，做了很多伤害你的事。然后我们考了一个城市的大学，虽然我们学校离得很近，但我们还是不能天天见面。我感觉离你的距离越来越远，你有什么事都缄口不言，我很慌张。那天我跑去找你，在校门口强吻了你……并且……被你母亲看见了。”
　　这个故事我越听越熟悉，直到这里，我忽然反应过来，这和我高中所经历的，不是几乎一模一样吗？那个已经模糊的高中时代，那个被我刻意遗忘的人，在这一瞬间，那人的相貌忽而涌上脑海，变得无比清晰。那个人的眉眼，几乎与我眼前之人重合，但却有些许不同，我说不上来。
　　“那你就是那个我高中时期交往的人吗？我……我怎么连你都认不出来了？”
　　他终于肯转头回来看我，然后靠我靠得更近，直到我们肩膀之间毫无缝隙。
　　“你之所以会记不清，是因为我让你忘记了……而你见到的人，可以说是我，也可以说不是我，这个等会你就知道了。”
　　他能模糊我的记忆？可是他又是怎么做到的？我心中的疑惑不减反增。
　　“我知道你现在很困惑，但是不要急，先听我说。”
　　他又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回想讲到了哪里：“被你母亲看见后，你的母亲就自杀了，我知道以后，很自责，就躲着不见你，我当时猜你也不想见我。我不仅伤害你，连你母亲的生命都要夺去，我……我不配和你在一起。”
　　“我离开了你，起初你也联系我，但是我都不敢回复你。我怕我收到的是你的厌恶，你的憎恨，你的拒绝……我怕你和我提分手。你不提分手，我还能骗自己我们只是分开一段时间，过去了就会好的。我一个月后就想回去找你，但是那个时候我才发现，你的联系方式全都换了，去你学校你也不见我，我知道，我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然后我们分开了两年，这两年你一直不肯见我，直到大三你生日前一天，你忽然联系我，说想见我。我很开心，第二天马上就去找你。我看见你在街对面对我挥手，你看上去瘦了好多，我很心疼，我冲过去想抱住你，没看见有一辆闯红灯的卡车飞速开过来。我以为我要死了，但是你推开了我，倒在血泊里的人成了你。”
　　他忽然不说了，我看到他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像是沉浸在那天的回忆里。我无法设想当时的场景，但倘若吴际涯死在我的眼前，我一定忍不住想和他一起走了。想到这里，我转过身去，拉住他的手，摊开，然后让他把手贴在我的脸上，以示我还活着，那蕴含生命的躯体，就在他面前。
　　我感觉他的手抖了一下，然后往后搂住我的脖子，让我靠在他手臂上，把我抱住。我轻轻地拍着他的背。
　　“我以前不知道心死是什么感觉。”他又慢慢说道，“但是那一天，我觉得我的世界一下子失去了颜色，变得静止起来，我想这就是心死。你的死亡，也带走了我的快乐，以及我所有的期望。”
　　“但是不久后，转机出现了。有一天我做梦，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奇妙的世界。嗯……这个世界很难去描述，它五彩斑斓又绚烂无比，有许多我从来没见过的颜色与形状交融在一起。我猜想，那就是四维空间。而我醒来后，发现自己获得了操控空间的能力。于是我马上开始了设想。我以你为原点，镜像了整个空间。如果能在这个空间把你救回来，然后再与原本的空间重合，那样，一切或许还能回到原点。”
　　这么说，他也是超能力者吗？他的能力听起来比我的要厉害多了。
　　“但是……出了一点差错，我没想到以你为原点镜像的空间，是从你出生开始。我虽然镜像了空间，但是却不是这个空间的人，所以我保持了本来的样貌和年纪。我是这个空间的异类，我不会随着这个空间时间的推进而衰老，但也不能被空间规则发现我，否则一切都完了。而不让空间发现我的方法，就是不能让你意识到这个空间，有两个吴际涯。”
　　“我想着，我不能太干涉你的生活，若是改变太多，到时候重合空间时，风险也更大。我就只能远远地观察你，等待着，车祸那一天的来临。终于到了那一天的时候，我特意换了一个约定地点和你见面。”
　　“等等。”我忽然打断他，“如果那天来见我的是你，那这个空间的吴际涯呢？”
　　他迟疑了一会，才低声回答：“杀了他，取代他。”
　　他大概以为我会挣脱，所以把我紧紧地禁锢在他的怀里。
　　“你对我很失望吧，你那么相信我，觉得我是个温柔的人，然而我只是个刽子手，是个杀人犯。”
　　说实话，他讲了这么久，这么多，我却感觉我只是在听个故事，或是个脑洞大开的短篇小说。我没有记忆，没有实感。现在他说他把自己杀害了，我却感觉只是有些迷茫。我没有杀过人，更不知道亲手让一个和自己有着一模一样相貌的生命消亡，又是一种怎样的体验。但不论如何，这个过程一定不会太愉快。既然不愉快，那么做这种事，肯定也是非他所愿。与其说是他杀了自己，不如说是我的存在迫使他杀了自己。
　　我把头埋进他的颈项里，对他说：“这都不是你的错，这又不是你想做的。”
　　忽然，我感觉整个世界忽然剧烈颤动了一下，像是在坐过山车。
　　我惊恐地抬起头，发现窗外还是一片黑暗。我听到风声在呜咽，像是悲鸣的号角，为所有即将逝去的生命，吹奏最后的离歌。
　　天不会亮了，风也不会停。
　　我听到吴际涯对我说：“看来，时间不多了。剩下的故事也没有什么新奇的，和那个电影一样，我救了你许多次，你都为了救我而死去。我不断思考，你究竟为何会死亡。难道一切都是宿命？是不是注定死亡的是我，而不是你。我想，是我让你一次又一次丧命，如果没有我，你是不是就能活下来了。”
　　“所以上一次，我在重置时间的第一时间，就把自己杀了。我揣测你和我的人生没有交集，大概就能活下去了吧。但是，你还是死了，死于自杀。”
　　听到这个结果，我却觉得并不意外，如果没有遇到他，我觉得这一次，还会是这个结果。
　　“我真的没有办法了，这个空间已经快到极限了。这一次，是最后一次机会了。你是不是常常做能够预知未来的梦？这其实是我让你做的。我只是想让你少受一点伤害，想让你更开心点……”
　　我一时间竟然有些无话可说，这困扰我多年的降智能力竟然是因为如此。原来我从头到尾都是个普通人，而真正的超能力者，就生活在我的身边。
　　我和他开玩笑说道：“难怪我说怎么会有这么废的超能力呢。”
　　他没有答话，只是偏过头去。
　　“但是现在我不是还活着吗？是不是证明你成功了？”
　　他轻笑一声，说：“或许是吧。但是……我又不想让你离开了，我不能放开你，不能让你过着阳光道，而我只能走奈何桥。你的时间还那么长，在漫长时间的冲刷下，再深刻的烙印，都会被磨灭，你总会忘记我，走向别人。只要一想到这种可能，我……我便觉得，倒不如我们一起死了干净。对不起……其实我是如此自私……”
　　我想，有的时候，尽管两个人有着不同的性格，不同的相貌，甚至胸腔里跳动的是两颗不同的心脏，但是却拥有着同质的灵魂。也正是这种致命吸引力，把我们紧紧捆绑在一起。
　　他不敢转回来看我的脸，我却觉得他很可爱。于是我伸出手，把他的头扳回来，抵着他的额头对他笑道：
　　“如你所愿。”
　　墙壁已经完全消失，尽头是无边的黑暗。地板的边缘正在慢慢虚化，像是老旧的墙皮，呈碎片状脱落，散落进黑暗里，再也看不见了。天花板上的顶灯也轻轻摇晃，它大概也知道，一切都到了终结。
　　但是我和他都没有动，在绝对的死亡面前，挣扎显得可笑。
　　“你害怕死亡吗？”我问他。
　　“我怕，但我更怕你撒手不管，只留我一个人。”
　　话语显得那么苍白，我只能用我最用力的拥抱来告诉他，我们永远不会分离。
　　“空间崩塌是什么感觉？”我又问他。
　　他很平静地看着我，对我说：“我也不知道，大概……就像用橡皮擦掉一幅画吧。”
　　而我们也即将被擦除。
　　他忽然翻身坐起，开始对我笑，那是他最好看的那种温柔的笑，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样。我也坐了起来，对着他笑，但我知道我笑得肯定没他好看。
　　很自然地，我们拥吻在了一起。我觉得我们抱得更紧一点，这个空间或许就能更晚一点吞噬我们。
　　“我爱你。”他带着温柔的笑意。
　　“直到我不能再爱你。”我回着他曾经回答我的话。
　　我们抵着头，同时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直到有限的时间终结。”
　　我忽然感觉周围有光线亮起，崩塌的速度也忽然减缓。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吴际涯忽然将我狠狠推开，站到了床的外面，他的背后是一片虚空，他只要往后退一步，就会被黑暗湮灭。
　　“你干什么！”我想冲过去把他拽回来，但是锁链让我的行动受到了限制。
　　“对不起，我还是骗了你。”他很抱歉地看着我，“你和我不能同时活着，请你好好活下去。”
　　“那你呢！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我疯狂地挣脱着，锁链发出咔咔的响声。
　　“我嘛……”他笑了笑，“我的时间结束了。”
　　他深深地注视着我，因为他知道，看一眼，少一眼。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扔给我，我下意识地接住，是个红皮的本子。
　　“本来我并不想给你的，但如果你能带得回去，请看看吧。”
　　我的眼泪止不住地奔腾，我大声嘶吼：“我不看！你不要离开我！我求你……我求求你！”
　　光线越来越强烈，他的身影渐渐在光线中模糊，我伸出手想去够他，但是却不能再往前移动分毫。
　　我听到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对不起……我很自私……”
　　“请你不要忘了我。”
　　随后，便再也听不见了。而我，也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