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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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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总会给予人颇多幻想,而又是因为爱情,这类幻想多半都会在沉缓的幸福中实现。渐渐的变得知足,因为都是经历过洗礼的人,因而便更懂得平淡是真,这一朝牵他一只手,就妄图一辈子的事情;那一时为他念诵字句,就开始联想未来生命的某一刻为他带来更多的小精灵。
生华不是脱轨之人,所以曾经那些出现在梦里的日子不过是和他一起牵手走过一条街、一同去煲一锅粥,这样就很好了......
这样就很好了......
生华默念着,重新闭上眼睛,假装自己睡着了......不过假装就是假装,多半是纸里包不住火,因此十分钟后,生华照旧看到了素色窗纱上的暗纹。
这一次生华觉得自己并不是出于什么好奇,仅仅只是一种为未来的殷殷担忧。
秉着这个想法,生华再一次站到了陈靛的床头柜前。
陈靛依然细着鼻息睡着,硬挺的五官也变得柔和,月光投下的阴影让熟睡的他令她无法呼吸。
她其实一生都没有妄想过可以如此这般的凝望着他的睡颜,没有怨怼和愧疚,只是她在半夜醒来,很自然的听到对面他浅浅的鼻息,于是轻轻一笑,安心睡去。曾经,即便这样的幻想都会让她幸福的热泪盈眶。
这样就很好了......
她还是默念着这句话,静静背过了身——也许,爱一个人并不需要那么多好奇......
可是......她咬住下唇。
她是很幸福,她可以无视他浮肿的左腿、可以不闻不问抽屉里满满的药瓶,甚至可以忘记他说过的所有“对不起”,可是......有一件事她做不到——做不倒像一个瞎子一样不去看他日益灰暗下来的眸光和煞白的脸——除非,她不再爱他。
她终于知道让她毅然拉开那个禁忌一样的抽屉的力量是爱他的信念。
那真的,是满满的一大抽屉。生华想,她这一辈子都吃不完这些药。
她握住陈靛最常带在身边一个药瓶,瓶上赫然写着拉丁文“Morphine”,她微微促了眉,却还是轻声想要拼出来:
“莫啡?”
“吗弗?”
“卯法?”
......
她发现自己开始越拼越离谱,因为她无论如何都不想发出那个心知肚明的音节。
然而——
“是吗啡。”
生华瞬间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冻结了。
“不用拼了,是吗啡。”
这声音来得如此清明,仿佛每一个字都被雕琢过一般精致,让你不容置疑到窒息。陈靛攀住床沿翻过身,无悲无喜的说。
生华被烫着一般,立马扔了药瓶,良久,才怯怯的抬起头来,却见陈靛在黑暗中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靛蓝色的目光炯炯如炬。
她不问,他也不说,两个人如同天与地一般,亘古的面面相觑。生华一时心痛,原来他们之间依然横亘着山川几万重。
伤害一个人到底有多简单?陈靛想,不过一个沉默的眼神。何况,还是那么爱你和你那么爱的人。也许自己早已料到这一天的到来,所以才能那么平静的发出“吗啡”的字音,而那样的伤害也如同日程里的安排一样不可避免吧。他偶尔也问自己:“这便是你想要得么?”也许并不,因为爱情怎么会允许他自己的心不痛?但是现实不是选择题,而答案决不能是“NO”。
他是人非神,有些问题,他的确也会做错。
日出也许可以解决很多问题,而对于生华,日出代表着要为自己的男人准备一份精美的早餐,不过之前先要处理一件事情——那就是把撒在地上的药都收拾掉。
陈靛有时觉得自己可以在生华身上学到很多东西,譬如顺其自然,譬如把事情想简单。
“哎,靛啊,早餐想要吃什么?”生华低头收拾药粒,细细的说着。
陈靛若有所思,哑着嗓子说:“吃糯米糕吧,我很喜欢吃。”
生华笑,应:“好。”
她将白白的药瓶放回抽屉,然后缓缓阖上。转头对陈靛极轻的笑:“不要再用吗啡了好么?多疼都让我来帮你吧。”
陈靛合眼,少顷睁开,对生华静静的颔首。
生华于是温柔的吻了吻陈靛,起身去向厨房。
“生。”
生华回首嫣然。
“你让我明白——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情。”
*********
一件事的对错到底该怎样定夺?而又是否爱情的事本就没有谁对谁错?
其实生华,并不想看到这样的陈靛,也,从未想象过陈靛真实的痛苦是如此得让她无能为力。
让她怎样去面对,每个深夜,身边最爱的人,默默吞咽着疼痛的滋味。
没有星月的晚上,北方的腊月有风。她在每一个凌晨睁着明亮的双眼,感受得到他每一寸肌肉的震动,然而那是多么的寂静,静得听得清窗外的风声。
她不敢出声,看他背着自己颤抖的双肩和拼命捂住嘴巴的双手。她哭,捂着嘴巴,不敢出声。
她看他挣扎着下床,明明几近抓狂依旧要悄无声息的阖门离开,天哪,为什么要让她爱的男人如此痛苦!
她踉跄的爬到他的床头,慌慌张张的拉开抽屉去抓那瓶吗啡,白白的药片洒在床上,她数,一、二、三、四......五十七、五十八——几天下来,他竟是像他所答应的那一般——一颗都没有再服用!
她哽咽——那个傻瓜啊,不管疼到如何都忍受下来,难道就仅仅是为了守住一个对她的承诺么?为了她,他怎么可以这样折磨自己?!
傻瓜啊,真是傻到家了!
生华慌忙抓起一把药片就冲门外奔去,却赫然看到门口一滩黏稠黑血,便是吓的魂飞魄散,是以撂下裙角跌跌撞撞向盥洗室去。
血——为什么还是血?
陈靛觉得自己早已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吐干净了,可是为什么疼痛还在继续,而血,竟还是不受控制的从嘴角漫溢出来。
他不想死蔼—他现在好幸福,和她在一起,即使什么都不去做都觉得幸福的快要窒息。而且,他怎么可以在她面前死去,怎么可以?!
生华跌跪在地上——天啊!那是陈靛么?
满手、满身、满脸都是血,如同一个死去很久的人一般,不动、不痛、不呼吸!
“靛——!”
“......生......”
陈靛无声回应,却连回头去安慰一下她的力气都没有。
“靛......靛......”
生华飞快的爬到陈靛跟前,哆哆嗦嗦的摊开手掌露出一把白白的药片,瞪着大眼睛,颤微微地说着:“靛,你把它吃下去吧,如果你能好受点,就赶快吃吧!”
陈靛定定的盯着生华比药片还要苍白的手心,终于,惨笑着摇了摇头。
生华嚎啕:“快吃吧,我求你了,求求你吃吧!”
陈靛力不体支,身体一倾,伏倒在生华心口。
“靛——”生华慌乱中扔了药片,支持住陈靛的身体。
“生啊,”陈靛喑喑的开口,“我......不会再吃吗啡了......不会了,就是......就是死,我也再不会去吃它了。”
“嘘!”生华赶忙堵住陈靛的嘴,忧声责备:“不许你说那么可怕的字。”
陈靛苦笑,却还是柔声安慰:“好,我不说。”
生华蹙眉,手指拂上陈靛的脸。“是我不好,我不知道你这么痛苦......”
“生,不是你。吗啡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是我,是我怯懦,我害怕去面对死亡,害怕离开你,所以我向你隐瞒,我没有勇气和你共度难关,生——我没有你勇敢。”
“傻瓜——谁要你那么勇敢,就是再勇敢,也不可以承受这样的疼痛啊,你用吗啡,不过是要我安心,可你为什么不去想想自己的身体,你的身体......已经承受了够多的折磨了。”
“如果这一切都是为了让我再次遇见你,又有何不可呢?”陈靛轻笑,声音里有说不出的满足。
生华环住陈靛的头颅,亦承诺着:“我愿用我的一切来换回一个健康而完美的你。”
“没有了你,世界上的一切对我还有什么意义。”陈靛睨笑,叹道:“生啊,还没明白么?你就是吗啡啊,没有你我该怎样去忍受痛苦,而我,对你早已经欲罢不能。”
生华抹着眼泪,哭笑不得:“靛就是个死脑经的傻瓜,我曾经那样辜负你,你竟然还会中着,你......你是榆木脑袋啊!”
然而,陈靛静静的瞅着生华,非常非常温柔的说:“你终于笑了......”
生华噎转—一个男人忍受着比死亡更真实的疼痛,一句一句说出没有未来的诺言,只为,博她一笑。
陈靛抬手拭去生华眼角再次涌出的泪水,微弱的语声坚定不移:“我怎么能总是让你为我落泪呢?一个男人怎么能让自己的女人落泪呢?生......”
生,你要,笑着活下去。
*********
一个女人这辈子最美丽的事情是什么?她不说,他不问,但他知道。
腿上的浮肿是越来越厉害了,到后来,他就很少再穿左腿的义肢了,但是今天不一样。陈靛在熹微的晨曦中醒来,轻轻地穿好义肢,虽然艰难,但还是轻笑得走进厨房。一把干桂花、半个鲜倭瓜,再有一份恰到好处的火候,就是一锅馨香四溢的桂花南瓜粥。半颗芦笋、一些葱末,还有一些些的美丽心情在其中,就是一盘爽口的青丝。
生华迷迷糊糊的揉着眼睛站在厨房前,懵懂的支吾着问:“靛啊,你在干什么啊?”
陈靛回头对生华很轻的笑,却并不回答,有点跛得向生华走来。
生华见状,瞬间清醒了三分,慌忙上前迎上陈靛,不满的嚷嚷道:“干吗穿这么整齐,多不舒服啊。”
陈靛扶着生华但笑不言,然后极温柔的低头亲吻了生华的眉心,在无比温和的阳光里无比温柔的说:
“生丫头,情人节快乐。”
生华一愣,耳根飞红。
餐后,陈靛穿得异常正式,无论如何都劝不了让他脱下左腿的义肢,问他要去哪里,他就只是笑却什么都不说,要她乖乖陪他去就对了。
生华看得出来陈靛一路都走得特别困难,可他坚持不要她搀扶,只是紧紧握着她的手,直到那件婚纱的出现,生华才真正意识到,陈靛一直以来的坚持。
他不是善于表达的人,她知道。而那样一句“情人节快乐”其实已经达到了他的底线,所以对于这一刻眼前所出现的洁白嫁衣,她感到的是足以令她窒息的幸福。
一个女人这辈子最美丽的事情是什么?也许是那个你爱男人对你说“嫁给我吧”的那一刻,可是对于生华而言,她并不希求陈靛如何的浪漫深情,她只要这一刻在那洁白的嫁衣前,他对她那极轻却极温柔的笑容。
他:“很喜欢?”
她:“嗯。”
他:“那就穿上吧。”
她:“那你呢?”
他:“我的在里面。”
她:“你......”
他:“我都打点好了。”
她,被他牵了进去。
雪色的蕾丝消失在溪流的尽头,生华捧着长长的嫁衣探出头来嫣然一笑,遂逐雪衣长长而去。
“年轻人,准备好了么?”老者笑问。
陈靛目送生华,转而深笑:“她会愿意等我的。”
细白的指尖扫过每一寸蕾丝的边沿,微凉的质感,就好像被缓缓的挠着心窝得想要发笑的感觉,让她回忆他静静的把头放在自己的胸前小睡的模样,于是她抬首从屏风的缝隙里窥向外间,那个男人背对着她坐在桌前,身形笔直,一贯的安静而温和,礼服里溢出微白的立领,领结的侧线都可以一丝不苟的如同刻意。
生华不觉低头傻笑,慢而郑重的解开胸前第一颗纽扣。
这时,手机震动起来。
生华先是惶惑,然后才轻轻的接起来。
“喂,你好。”
“......”
生华疑惑:“你好?”
“......是......是生华么?”
软软的......软软的男声,旧得仿佛来自遥远的时代,在你以为他要跟不上那拍的时候跟上了,疑问句——用陈述句的语气。
生华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她目光如水的看着不远处沐浴在阳光里的那个背影,呼之欲出。
*********
“病情......在加剧么?”老人站在窗前,有光透进来,衬得他须眉皆烁。
陈靛方要拿起口坯,闻言,便是又放下,侧头看阳光的轨迹,久了,不答,却问:“很明显么?”
出乎意料的,老人回首挑眉:“没有,我猜的。”
陈靛蹙眉,端起口坯:“老人家套人话。”
老人哈哈笑起来,转身坐回来,给自己斟了一斟,叹道:“不管病情怎样,也许你自己不敏感,不过说真的,你的气色倒是比一个月前好了不少。”
陈靛摩挲着坯沿,淡淡地说:“旁人总比自己看得清楚。”
“哪里?”老人饶有兴味的凑近陈靛,压低声音饶笑:“那是爱情的力量。”
陈靛不习惯的向后退了退,嗫嚅:“为老不尊。”
老人张目,“诶,你小子教训起我来了。”
陈靛不情愿的回道:“岂敢。”
老人大笑,怒意全无。转而轻道:“年轻人,你变了。开始不再孤注一掷了。”
陈靛无言,低头啜了口茶,还是淡淡的望着阳光的轨迹,末了,才眯眼开口:“您告诉我:爱情不是一个人的事情。起初,我不信,我以为,只要我压抑自己,所有事都可以解决。可是生华......生华让我知道,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情。当某种良苦用心的坚持变成了利器,一再伤害所爱的人,那这种坚持就没有坚持下去的必要了。而未来,并不能成为羁绊相爱的理由。我想,生华她,也可以这样理解我的吧。”
老人微笑,眼睛眯成一条缝:“你向她坦白了?”
陈靛笑而不答,摇了摇头,道:“如今,坦白与否,一切都不重要了。”
爱一个人,不是要知道他何时会离开、何时不能够再爱你,而是今时今地,你清楚的知道,你们是相爱的、如何的相爱,能否一起勇敢,勇敢地面对未知的未来。
*********
“澍......”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夏夜,她还不过就是个不更事的小丫头,只知道开心了要叫靛来一起开心,摔疼了要叫靛来帮“吹吹”,而就在那一个布满繁星的夜空下,她却无论如何都唤他不来,只看到远处缓缓走来的月白身影都要同月光融为了一体,夜风带起他略长的头发,露出那一双丹凤的眉眼,是和靛若合一契的神似。
“是生华小姐么?”
那人躬身笑问,温柔的像是要融化掉一整个世界。
她看呆了,只是迷迷糊糊的点头。
月色一般的男子又笑了,他轻声说:“我是靛的哥哥,父亲有事情问靛,他托我先来陪生小姐。我叫陈澍,生小姐可以叫我澍。”
“树?”
男子笑得露出牙齿,摇了摇头,俯身拾起她身旁的小树枝,让风里无故一阵淡淡的菊香,他在地上写“澍”,字迹娟秀像她一般。
她恍然:“原来这个字念‘澍’。”
他在星光下颔首,璀璨了静谧的夏夜。
“澍——是‘甘霖’的意思。”
......
生华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忘不了陈澍在解释自己的名字时那漫天的繁星,从那时起,她就对那个月光一般的男子充满了好感,到后来他帮他们私奔、他来看望他们,一切都因为他而变得不再艰难,让她觉得,这个大哥哥的存在,让他们心安。可是,自她离开陈靛,便再没脸去向他询问靛的境况,她想,他恨透她了吧——是她让他最爱的弟弟几乎死掉。
而如今——
“生小姐,终于联系上你了,希望现在,不算太晚。”
生华惆怅:“澍,真的是你。”
“是我。”陈澍叹息,“靛大概知道我想和你谈一件事情,所以不愿给我你的号码,我向很多人打听,转了很多重关系,因此现在才联系到你,但愿不会太晚。”
生华黯然,沉默着抠紧洁白的裙摆,良久了才涩涩的开口:“我们谈什么都可以,但是如果你要我离开靛,我是死——是死——也不会答应的。”
“......”陈澍俨然没有想到生华会这样说,他失笑,“生小姐,你误会了,你难道以为我还在痛恨你离开靛么?”
生华不语。
“五年前我看到奄奄一息的靛的时候,我承认我的确恨过你,可是当我自己后来成家,当我爱的人失踪、当我发现她嫁给了另一个男人的时候,我突然觉得,爱她就要给她最好的,我想,五年前,你离开靛的时候,也是这样想得吧......所以我不再恨你了,你......要给他最好的,即使自己——即使自己会被陈家人痛恨一辈子。”
生华突然苦笑:“可是澍你知道么?我直到这个冬天才发现——最好的原来并不是他想要的。”
“那你知道他现在想要什么么?”
生华静静的,“他要——我们相爱,一生。”
“可是......”
生华截口打断,“可是我找到了他柜子里的吗啡、我看到了他吐得血。”
陈澍怅然:“他从未妄想过一生的事情——他身上有两颗肿瘤,随时都有可能扩散成为癌,他害怕面对手术失败,他宁愿爱着你,等死。”
生华蹙眉,伸长指尖去触无名指上的十字,尖尖的,扎得人心尖生疼。
她抬首去看那个修长的身形,看一眼,都足以幸福的难以言喻。她淡淡地说:“澍啊,你们上次联系是什么时候?”
陈澍顿了顿,道:“三个星期前。”
“他有提病情么?”
“我逼他说实话,他说疼痛并没有扩散,只是疼得更厉害了。”
生华兀自一笑,轻道:“也许——也许他改变主意了。”
“什么意思?”
“也许——他真的,明白了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