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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逃生(下) ...

  •   远处一道烟花升起,晴天百日,却更显得烟气迷蒙。分明带着火药的呛味儿,可在这碧空之中,却只能视见它的淡雅恬静。
      耶律洪基看着他,清俊的面容上写满了自信和笃定。轻叹一声,面对如此良才,杀之,未免太过可惜。
      正自出神间,却被一个清冷的声音唤回思路。
      “耶律大王现在所担心的,并非与宋国的多年交战。辽国南北两院对峙而立,各据一方。”顾惜朝用树枝在沙地上圈点,“这秦岭以北,靠近雁门关的广大地域,乃是被北院所占;而燕京周方,却是南院的土地。北院虽地广人众,但物资匮乏,加之远离中都,在竞争之时,难免会略逊一筹。而辽国南北之争愈演愈烈,南院大有将北地收容并归之意,而耶律大王日日为此忧心如焚,不知我说的,是也不是?”
      果然一语中第。耶律洪基不由得点头,“正是如此。但不知顾大寨主有何良策?”
      顾惜朝一愣。自古南朝人虚虚实实,遮掩困境者甚多,彼时曹操得许攸相助,却也闪烁其词,不肯将实情相告。而耶律与他是敌非友,却坦诚应答,只此一点,也足见其心胸开阔。南朝人若有北族人的爽落诚挚,又岂会颓败到今日如斯地步!
      想到此处,不由得一声叹息。顾惜朝以枝点地,从雁门以北,向西,划出一条斜线来。“大兴安岭以西的大片草原,现在是由女真族人的生存栖息地。耶律大王与其耗费北院兵力与南院抗衡,不如向西扩展,将女真部落收容兼并。进可集结兵力,尽挫南院锋芒;退可固地自守,呈一派格局。”顾惜朝依势分析,算定因果,大有笑谈隆中,胸怀天下之意。

      一席话,听得耶律洪基如醍醐灌顶,似眼前江山如画,具在举手之间。目光胶着,注视那一道青衫背影,眼神中,竟渐渐蓄满了狠烈之意。
      “顾惜朝,今日我若不杀你,明朝必为我大辽劲敌。”耶律洪基说罢,竟似惋惜般叹了口气,“可恨你不能为我所用,你方才若以计策相胁,说不准我还能放你一条生路,可现在,你却毫无回旋余地了。”
      顾惜朝冷笑,“那般小人行径,我顾惜朝根本不屑为之!”忽而语锋突转,“耶律大王,但不知后院起火,滋味如何?”
      耶律洪基一愕,正不知他何出此言,但听得有人喊道,“走水啦!”其后,呼唤之声不绝于耳,待得耶律洪基反应过来,只见后院粮仓处火势冲天而起!
      顾惜朝眯起眼睛,刚才那一道白日烟花,淡定而不显突兀,可他看得真真切切。
      多少日交战荼毒中,兵荒马乱之际,那个人即使困境重重也要抢步到自己的面前。
      “若你我不慎失散,我定会寻你,烟花为号,当誓盟约。”
      鹰击长空,腾龙万里,死生契阔,与子成悦。
      顾惜朝心中欢喜,连表情也变得生动起来。耶律洪基看在眼里,心中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伸手一拦,欲封住他的去路,却扑了个空。
      顾惜朝飘然向外,已有三丈之远。见那人抬手吐力,当下更不敢放松,只将足尖点地,发力向后院奔去。
      耶律洪基劈手一掌,只震得无边落木萧萧下,不见那人回影来。

      粮仓失火,护院忙乱,整个北院后府焰火盛天,烟气弥散!
      顾惜朝翻过后院围栏,便到了只一墙之隔的教练场内。一瞥眼间,已看到那人纵马踏步,与辽兵斗在一处。
      但见他鬓发凌乱,白衫染血,依稀可见肩头的伤痕。可他奋力拼杀,长剑翻飞,浑然不觉裂开的伤口中又溅出几滴热血。
      顾惜朝心中一痛,直想抚平那狰狞的伤口,拥紧那挺拔的身躯。
      “惜朝!”戚少商自打那一袭青衫映入眼帘,视线便再也分割不开。策马奔向,斜身微倾,右手执鞭,左臂掠地——
      顾惜朝伸手相握,微一用力,翻身上马!
      十指紧扣,交递的不仅是生的希望,更是生死与共的信念与执着!
      长剑划空,卷起沙尘飞扬。戚少商不敢恋战,低声道,“抓紧了!”转头狂奔,向着东南方辽兵稀薄处强突而去。
      但辽兵越涌越多,眼看又成合围之势。
      彼时天色已暗,辽军点起火把,整顿有致,一时间,黑压压一片兵将,也不知有多少人。
      耶律洪基越众而出,语意森然,“杀无赦!”
      “惜朝,是我害了你。”
      “少商,你不该回来。”
      戚少商三尺青锋在手,舞动灵光,翩若惊鸿。所有的潜力都被激发,只为了能护住身边的人,守住他们的希望!
      顾惜朝小斧飞转,砍倒一人,劈手抢过一把长弓,一壶羽箭。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顾惜朝拈弓搭射,三箭齐发,迅雷不及掩耳,向着耶律洪基射去!
      可就在此时,一辽兵举□□来,顾惜朝无暇顾及,正中背心!
      疼痛难忍,顾惜朝眼前一黑,几欲昏倒。咬牙隐忍,紧紧抓住戚少商的臂膀,似乎要嵌进肉里。戚少商知他伤重,心中疼惜,回身相扶,将他抱在怀里,左手长袖微展,拭去他额头汗珠,动作轻柔,仿佛他们不是身处战场,而是在那虽历经风霜,却温暖无比的连云寨中。
      可下一秒,戚少商就变了脸色。右手剑芒一闪,那名兵士还未来得及庆幸自己刺中敌方,就被这个看似儒雅的年轻人一剑封喉,夺了性命。
      那一厢,点将台上忽然乱了起来,想是耶律洪基已然中箭。戚少商趁乱掠众而出,打马飞驰,不敢停歇。只听得身后呼喝阵阵,追杀之声不绝于耳。
      直到奔出二十里地,方才暂时甩开众人。
      戚少商只觉得怀中的身体,热度渐渐消散,心中慌乱,急忙下马,燃了火折。
      “你想死么?!”那人咬牙道,顺手夺了火折,熄灭。
      “惜朝——”戚少商语音发苦,探手摸去,背上已是粘湿一片。“这么多血,要赶紧治伤才行。”
      颤抖地从怀中摸出伤药,扯下一片衣襟来。
      黑暗中目不能视物,只凭着感觉去摸索,不觉间触到伤口,顾惜朝吃痛,不禁闷哼一声。
      戚少商又是心疼又是怜惜,将他揽在怀中,唇角相触,试图缓解他的痛楚。
      拿出仅剩的一点备用水,为他清洗伤口。可那伤,深可见骨的伤,一遇到水,就像烈焰逢上干材,火烧般的疼痛。
      顾惜朝强自忍住,不发一声,牙关紧合,却是咬住那人的唇瓣!
      戚少商也由着他。迅速地上药,包扎,将内力输入他的体内。

      不过一柱香的功夫,便听得又有追杀之声在四周响起。被乌云遮住的月亮冒了点头,洒出一片清辉来。
      顾惜朝推开他,“少商,你赶快走,趁他们找到之前,离开这里。”
      戚少商亦知他们徒留此地,只会死路一条,便欲将他抱上马去。
      可顾惜朝却侧身躲闪,退了开去。
      “惜朝?”
      “少商,你我还是分开走——”
      “不行!”戚少商心中发急,语气也霸道起来,“我才不要听你的什么鬼话,分开走?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在拼命护我离开?”
      戚少商心里绞痛,“那一日我便不该听你的话,独自离开,否则你也不会受这么多伤——”语音微涩,却是说不下去了。
      “少商,”顾惜朝深深地看着面前之人,抚着他唇上肆啮的齿痕,“你会记着我的,是不是?”
      戚少商心中难受更甚,他第一次感到即将失去的恐慌。想要抓住,却徒留一片虚空。
      “少商,别担心。”顾惜朝紧紧拥住眼前的人,本想说些鼓励的话语,可话到嘴边,却不胜凄凉。“耶律洪基还想笼络我,不会杀我……而且,即便我为你死了,也是心甘情愿。”总好过日后受命于人,背叛于你,将那连云寨染上无数血腥。与其到那时让你恨我,不如现在,将一切了结!
      “惜朝!”戚少商正视他的眼眸,那黯然的眼神中幽深不见底的情意,“没有你,我生不如死。”
      所以,不要再说离开。不要再说赴死。从你我相识的那日起,就决定了同生共死!
      顾惜朝无声地笑了。他从未想过,戚少商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总是自命风流,可是谁也无法逼出他心底最真实的情绪来。
      可如今,在这生死一线的关头,他居然——
      “好,好。”顾惜朝飒然而笑,胸中斗志激昂,“辽兵虽众,但你我二人联手,有什么闯不过去的关?!大好男儿,当血洒疆场,马革裹尸,若先就存了英雄气短的念头,岂非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生亦能尽欢,死亦能无憾。戚少商灵台清明,紧握住他的手,上马挥鞭,驰骋而去。
      夜雾重重,前路迷蒙,等待他们的,又是怎样的一场世事无常?

      西陵谷已近在眼前。
      只要过了西陵谷,便是雁门关。入了关,便是大宋地界,辽军就算追来,也无可奈何了。
      西陵谷是一个细长而孤立的通道,中路狭窄,只容一人通过。
      两边是峭壁悬崖,峥嵘嶙峋。秋末东来,叶落枯萎,干裂的树枝垂落,毫无生气。
      顾惜朝一入此地,暗叫一声,不好!
      眼见得碎石与枯枝纷呈交错,铺了一地。
      显然是人所为。
      耶律洪基早料到了他们若要逃亡,必然经过西陵谷,预先让人埋伏,这枯枝遍地,若是一把火烧起来,就算神仙也难活命!
      为今之计,只有加速,抢在辽兵追来之前,先过了西陵谷!
      但耶律洪基又岂是如此愚笨之人?所谓埋伏,便是料敌先机,暗伏人手。
      猛听得一阵锣鼓,陡壁之上,人影憧憧,不知埋伏了多少人马。那明火晃晃,那燃腾的火焰,似要将这大好河山都拼出一个烈字来。
      当先有一人喊话,“我家大王说了,若你们现在投降,我家大王既往不咎,仍会唯才重用。”
      无路可逃。
      顾惜朝笑,“当日我夺西仓之粮,也是用的火攻,这一番,倒是因果循报了。”
      戚少商一声长啸,纵马前行。
      辽人见二人毫无投诚之意,便再无顾忌,齐声呐喊起来。无数的火把从空中砸下,燃烧的树枝吐着火信,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很快,狭窄的通道已拉起了一道火线,阻着两人的去路。
      猛然间,一块灼烧的树枝落下,在战马的身上,烙上一道焦痕。
      马儿受惊,前蹄忽举,几欲将二人掀下背来。却再不肯向前一步。
      戚少商抚了抚它,翻身下马,调转马头,用力一拍。那马撒了蹄子向回路奔去,片刻间就不见踪影。
      回转过头,便见得那人眼中的戏谑。“大当家倒真是仁心仁德。”
      “它既不愿前行,不如放它归去。”戚少商正色道,顺手揽过顾惜朝,避开那如芒的“火箭”。
      青衣飞扬,白衫凝重,在这一片愈燃愈烈的火海中,显得格外的飘逸。
      如诗,如画。
      诗是热血沸腾,怒啸苍天的豪情;画是锦绣河山,神州逐战的壮阔!
      凤凰涅磐,烈火永生。这世间一瞬的挥洒,便是一生中,最铭刻的记忆!
      置之死地而后生,只是他们已到绝处,真的可以逢生么?

      “惜朝,你后悔么?”
      “少商,你又皱眉了。”似是要将他紧锁的双眉抚平,顾惜朝伸出手去。
      却被那人攥住了手。闭了眼,任凭那温热的气息将自己包围。
      天地间的一切都可以毫不在乎。
      所有的迷醉与温暖,在这森寒肃穆的晚秋里,异样的清晰。清晰到舍不得,放不开,清晰到握在手里,都会有刺痛的尖锐。
      那是一场梦幻的交汇。梦醒了,他们所要面对的,依旧是刀雨箭林!
      顾惜朝却笑了。笑得自信而张扬。
      戚少商也笑了,笑得欣慰而温和。
      因为他们听见了雷声。轰轰的声响,夹着阴云密布,电闪光错。
      冬雷震震。
      不是在冬日里由远及近的隆隆雷声,冬雷震震,指的是一个人——
      雷卷。
      那个即使是在炎热的夏日,也要将自己裹在毛裘里的男子;那个一指惊神,天下有雪的男子;那个随时随地都好像咳嗽得要断气,却可以为了朋友,两肋插刀的人;那个曾经因为息红泪,而与戚少商割袍断义,划地绝交的人!
      戚少商为了给他的徒弟报仇,北上刺杀,而他,却在他们最困苦最绝望之际,带来希翼!
      西陵谷的南面,是一片巨大的沼泽。霹雳堂人引沼泽之水,集聚湿气,成云成雾。
      戚少商心神激荡,喊道,“卷哥!”
      雷卷转身过来,双目如电,直望向崖底二人。距离太远,看不清表情。只见他举手一挥,雷声震天。
      顷刻,有水珠落下,雨意漫天。
      不久,大雨倾盆。
      淋湿的树枝再燃不起火苗,肆意的火舌也被完全的熄灭。
      辽军见得此景,只道天意如此,徒自望洋兴叹,无奈撤走。
      雷卷也并不追赶,毕竟,霹雳堂远道而来,人匮力乏。辽兵只是一时气馁,若真斗将起来,胜败尚未可知。
      况且人已救出,勿用多作纠缠。
      暴风骤雨,却是说不出的酣畅淋漓。
      雨水顺着脸庞落下,迷了眼,却净了心。
      戚少商的眼里再没有其他。他只是深深,深深地拥住面前的人,似乎要他的一切融入骨血。
      热切的唇舌辗转纠缠,逃不开的,是彼此的心念。
      江湖多风雨,只要能执手并行,又岂在乎它碧落黄泉?

      风停,雨歇,雁门捷。
      雷止,云散,楚天夜。
      篝火燃起,映了顾惜朝的面容,烟霞烈火。
      戚少商的心,就这样,狠狠地跳了一拍。
      不由得转头张望,叉开思路,“卷哥,亏得你及时赶到。”
      雷卷的表情一直恹恹的,听得此语,却变了颜色,“戚少商,我霹雳堂的事,与你无关,用不着你来操心!”
      戚少商心下惭愧,不敢接话,却听雷卷复又说道,“若非顾惜朝一纸书信,前来求援,我倒也不知,你竟会如此鲁莽!”
      戚少商一呆。原来,早在他们离开连云寨之前,顾惜朝就已然预料了一切!
      所有的困境,迷途,生死之危——
      而他,却毅然决然地随了他去。
      戚少商内心翻腾,喉中哽塞,“惜朝”二字却是喊不出口。望向那人时,那人却是微微一笑。

      此时无声胜有声。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逃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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