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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文 ...

  •   纪婧接到小邓电话的时候,刚与王副队长呕完气。

      “你给评评理看——你说这个案子不重要吧,它到底是个案子……”纪婧在电话里的声音犹愤愤不平。

      “要说王副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纪姐,会不会有什么别的原因?”

      纪婧哼了一声,“我来这刑侦二队也快一年了吧?倒把我整成了闲职待散一样。还不如像原来那样到市口搞治安!”

      小邓同情地安慰道:“王副这次也许真的过火了……只是,纪姐,这次是什么案子,让整个二队的人一日之内都搬空了?”

      “我哪里知道?现在成了他二队的看门犬,整天泡在办公室上网。”

      两人絮絮叨叨好一阵才挂上电话。纪婧一遍一遍想着方才王副队长那漫不经心却又遮遮掩掩的表情,气得低声骂了一句脏话。

      “呦,这小纪在骂谁呢?”门不知何时开了,一个略带苍老的声音响起。

      纪婧愕然回头,瞥见来人,吓得顿时六神无主:“孙……孙主任……”

      这孙主任,大名孙金龙,平日看着慈祥,做起事来却是一丝不苟铁面无私,在侦查局风风雨雨三十几年,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警员一路飙升至管理刑侦三大队共一百多号人的一把手。平日里见到,大家对他表面和蔼实则严厉的性子都是敬畏有加。而纪婧,一个在治安科才干了一年多的小警员,不知为何被王副队长相中,领来与原本的治安工作相差甚远的刑侦二队,且几个月后就进入一面手的行列。要说这闲言碎语也是有的,她一个专业牛头不对马嘴的年轻小姑娘,凭什么来这要求高智商高素质且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刑侦科啊?对此孙主任却是微微一笑:“小姑娘必有她不平凡之处。人呀,不可貌相。”这一句话带过了所有的不平与疑惑。而纪婧转业不久,就在破获一次特大海关走私犯罪团伙中立下了汗马功劳。这闲言碎语到底是结束了,可彼时一手提拔帮助她的王副队长不知为何,再也没让纪婧担当前线第一把手了。

      孙主任见纪婧脸色发白,微笑道:“小纪啊,是身体不舒服吗?”

      纪婧强笑道:“怎么会呢?多谢主任关心,我只是——只是太闷了。”

      “哦,王副队长呢?又去办案了?”

      纪婧点点头,强压住忿忿之情:“是啊。”

      “年轻人嘛——”孙主任颇有深意地打量着纪婧,“多留点时间给自己,总胜过在这空荡荡的局里陪我们这些老头子聊天。”

      纪婧想不出什么好说,只得点头应是。

      目送主任离去,纪婧长嘘一口气,瘫倒在窗边的长沙发上。

      “对不起,您不能进去……您不能……”因为办公室就在二楼,窗口正对着大门,此时隐隐传来警卫的拦阻之声。

      纪婧一骨碌爬起来,推开半掩的窗户。远处,警卫科的某个小警卫,正拉着一位老太太的衣袖,焦急地解释着什么。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纪婧披上外套,奔下了楼。

      小警卫远远看见纪婧来了,赶紧招手,老太太势若未见,只一门心思欲冲进局里,几乎拦不住。

      纪婧奔至跟前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小警卫一脸无奈:“这个阿姨只说要见我们这里管事的,拼命要进局里来。”

      纪婧目光落在那老太太身上,微微一怔:一头银发,衣衫颇为破旧,两颊上沟壑纵横,枯瘦的手紧紧地抓着一个蛇皮袋。“这位同志……我要见你们局长!”

      纪婧摇头道:“局长不在。阿姨,您需要什么帮助吗?”

      老太太深深打量着纪婧,半晌才道:“我要报案。”

      纪婧暗叹了一口气,和颜悦色道:“您要报案,先去警局吧。得先立案,我们这里只负责调查取证。”

      老太太混浊的目光里尽是茫然:“这……总之我要见你们这里的警察同志!”语气很是坚决。

      纪婧无可奈何,摊手道:“这个我确实无能为力。”

      老太太一甩手,小警卫没有抓住,她拔脚便往楼里奔去。纪婧忙上前拦住:“好吧,您可否跟我说说?我兴许可以帮上忙。”

      纪婧花了一个多小时,方才从老太太漫无边际前言不搭后语的叙述中搞清了问题所在——老太太有个姓杨的儿子,目前在本市做生意,未婚,单独租一公寓来住。前天晚上与老太太通完电话后就失去联系。直至今天上午老太太觉察到事情不对劲,匆匆赶至儿子的公寓才发现,煤气已泄露了十几个小时,整个公寓毒气弥漫,而她儿子早已倒在毒气最重的厨房失去呼吸。

      据常规来看,煤气泄漏属于意外事故,而意外事故又为何会让这老太太千方百计想告之局长呢?纪婧倒是颇有耐心,不忘多问这么一句。

      老太太拭了拭眼角的泪水,沙哑了声音:“我儿肯定是被人杀死了——他一向细心,怎么会没有注意到……注意到……”说着说着哽咽了声音。

      纪婧点点头,放软了声音:“要不您留下电话,等我们队长回来再与他商讨一下?不过您还是最好到警局去立案,方便我们调查。”

      老太太感激万分:“谢谢,谢谢……”颤颤巍巍地写下自己的号码和住址,蹒跚着离开了。

      老太太走后,纪婧对着自己的笔记本发愣。按理说这煤气泄漏实在不用放到正经八百的刑侦科去调查,直接上报警察局然后追究煤气公司的责任。抑或是那儿子自己没有拧好阀门,那么事情应该很快就能解决——老太太也是爱子心切,不肯相信自己儿子是因无心之失而死亡。

      可是这事情恰又疑点重重,纪婧来回扫视着自己的笔记,签字笔无意识地敲着桌面。煤气泄漏长达将近一天而不被周围邻居发觉,而那儿子既然是忙碌于做生意,一日音讯全无竟然无生意上相关的人关心——这些不由得令人心生怀疑。纪婧尚在踌躇——整个二队已经全盘出动,只剩自己一个人,怎能随意决定去处理一个未立案的案子呢?

      到底是二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心气儿高,心劲儿也足,纪婧沉吟半晌,还是先给小邓去了个电话。

      哦,忘了说,小邓是检验科的,专职取证检验,年纪虽轻,专业技术却是一等一的。

      小邓耐心地听完纪婧的陈述,快言快语:“闻得到猫腻……纪姐,你真的打算……”

      “反正王副也让我闲着,不如……”

      小邓打断了她的话:“这样到底不妥当。这没有经过任何的手续,且老太太居然没有报案,而是直接来警局,也不知她儿子的尸体怎生处理。纪姐,你这样贸然——”

      纪婧嘿嘿一笑,“怕什么?他王副队长早看我不顺眼了,早点卷铺盖走人不也正合了他的意?”

      “那怎么行?”

      “好了好了,我不会这么冒失的,你就安一百二十个心吧!”纪婧啪地扔下电话。

      可是终究是新手,没有经验,如何查案且不说,单是这现场调查取样,自己一个人就做不来。纪婧来来回回在办公室里走了几圈,感到事情全无头绪。

      天色渐瞑,纪婧琢磨着下班回家,一出门便远远望见那王副队长漆黑发亮的“牧马人”狂飙着回来。心中犹存了不忿,她让到路边,向车里点个头,转身离去。

      “哎!小纪!”王副队长远远地叫她。

      纪婧强压着不快扭过头。“王副队长,今天收工了?”

      “一言难尽啊……你这是要回家?”

      “是啊。”

      “正好我无事了,载你一程。”

      纪婧定是不愿意,只是找不出理由拒绝,默默地坐上了车。

      “办案顺利吧?”纪婧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

      “哪里啊,我们把整个酒吧都翻了个底朝天,老邢都出马了,结果人家太狡猾,早就把东西一裹开溜了,什么也没有留下来。”

      纪婧琢磨着他们难道又是去勘察贩毒据点,一边问:“这样子估计还要办几日?”

      王副队长笑了笑,“小纪,不要怪我这次没让你出马,原因……唉,总之,这次总算遇到了硬骨头啃。他们有多少人我们尚且不知道,加上这背后估摸着有巨大的内幕……”

      纪婧沉默,凝视着自己膝盖不说话。

      快要到纪婧所居住的小区的时候,纪婧终究开口道:“王副,一般来说,煤气泄漏有多少几率是他杀?”

      问题太突兀,王副队长怔忡了好一会,答道:“这个很难说,不过照我们目前所遇到的结果显示,以意外事故为主。怎么了,你怎么问起这个?”

      纪婧脑海中闪过小邓告诫她的话,一咬牙:“今天有人莫名其妙地来这里报案,我……”简略地叙述了一下事情经过。

      王副队长将车停稳,沉吟半晌道:“确实很奇怪……不过我们破手头案子已经是箭在弦上,其它的都先放一放吧。我会跟刘公安通个电话,让他先去现场处理一下。”

      纪婧对王副队长的通达感激不已:“多谢啊。”仅凭自己一句话就承诺下来,王副对自己的信任可想而知。

      王副笑道:“好了,你下去吧,好好休息。”

      纪婧对他的最后一点不满也烟消云散,心悦诚服地道了一声再见。

      吃完晚饭,纪婧照例打开电视看法制新闻。头条重大新闻追踪报道的也正是整个二队倾力调查的特大贩卖毒品团伙追捕案。看着镜头对准王副队长和金队长,王副队长一脸严肃认真地谈了谈办案进度,不忘加了那么一句“若光大人民群众有相关线索,请及时与我们取得联系”。纪婧含着水果嗤嗤地乐——这家伙,倒也敬业哦。几个慢镜头扫过围在酒吧周围的众调查员询问宾馆附近居民的情形,纪婧漫不经心地瞅着瞅着,忽然“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那一身敝衣,头发花白的老人不是今天下午刚遇到的那个老太太吗?镜头扫过的速度很快,但纪婧还是牢牢记住了屏幕上那个站在被问话的人后面的老人的容貌。这……又是怎么回事?此新闻录入时间明明是十六点,那时老太太尚在来访室呢,怎么会同时出现在距此三十里外的办案现场?

      纪婧狠狠揉了揉自己头发,按了下遥控器的回放键——这电视虽是二手货,但此功能却为纪婧省了不少钱。事实上,她用它一遍一遍看各式肥皂剧,不厌其烦。

      没错,果真是她,眉目一模一样!那么……那么……下午出现在局门口的又是谁?纪婧完全糊涂了。

      大惑不解下纪婧拨通了王副队长的号码,那边得知这一情况也很震惊:“先不要慌。我初步构想是,犯罪分子乔装成她的模样潜离现场,只是没有料到你会遇到真正的人。你真的看清楚了?”

      纪婧点头道:“要证实的话,可以去电视台。”

      “我相信你。你先等我汇报金队长,不要有任何行动。”

      纪婧苦笑,在王副队长眼里自己终究是个风风火火徒有胆量的小姑娘。

      半个小时后,王副队长传达金队长紧急指令:全队在局里集合,不得有误!

      纪婧哀叹一声,今晚的电视剧就要拜拜了。

      金队长凛然的目光扫过全队十来个人,最后停在纪婧身上:“纪婧同志,请向大家复述一遍你今天下午见到的情况。”

      待纪婧讲完,王副队长沉声道:“我相信这会是破解此案的一大线索。现在分配任务——纪婧,你就随我一起去拜访那个老太太,其余的人一组去现场问访这样人物,一组留在局里预备。”

      搞得如此紧张到头来只是自己两个人的活动,纪婧心中颇不以为然。

      王副队长倒是难得的轻松,毕竟此案并不是毫无头绪了。路上,他东拉西扯,说了半晌,忽地扯到了私人侦探的问题。

      “小纪啊,咱们是刑侦科的,你可知道,本市有个特殊的组织叫‘PDA’?”

      纪婧摇头。

      “其实它们的工作类似我们做刑侦调查的,只不过是为私人服务,需要高额的酬金。但是令我们郁闷的是,这些暗处的调查员往往能搜集到比我们更多的细节消息。”

      “那么……”

      “我是想说,有的时候我们可以借助这个私人组织。”

      “您是说这次?”

      “我尚在犹豫中。关于易容改妆、搜集他人隐私这方面,他们确实有相当丰富的资料和经验。”

      “他们这样做不违法?”

      王副队长无所谓地耸耸肩,“无大碍。因为真正的隐私——如国家机密,他们又怎会知道?所谓‘隐私’嘛……不过是……嘿嘿,比如某市长在外面有个相好的秘书,适当的时候,这个秘密可以高价出售给市长夫人……”

      纪婧心神领会地笑了,“他们一定富得流油。”

      车子轰鸣着于一条长长的胡同中七拐八拐,终于停在了一座破敝的小院前。

      纪婧拍了拍门,等待许久没有回应,又执着地拍了拍,依旧如此。王副队长思索道:“就算搬家,也不在这一时吧?”

      门吱呀一声开了,果然是那个苍老的身影,昏暗中看来不太分明。纪婧心里莫名其妙地涌起不舒服的感觉。

      “婆婆您好。您下午一找我,我立马调查了您的情况。”纪婧信口开河,欲先消除对方的戒心。

      “两位是?我下午一直待在家里啊。”

      此话一出,纪婧与王副队长面面相觑:“这怎么可能?”那个在局门前争执不休的难道不是眼前这个面庞上满是憔悴的老人?纪婧仔细打量了一下她的容貌——绝对错不了!

      那么,问题可能出在哪里呢?

      老人疑惑地盯着眼前的两个摸不着头脑的人,警惕道:“你们来这里干甚么?”

      还是王副队长反应快:“是这样的婆婆,下午这一片儿来了不少干警和侦察员,想必您也应该知道。”

      “嗯,我知道。隔壁那个小山子,不还回答了你们警察不少问题吗?”

      王副队长向纪婧点点头,两人心知肚明——这个婆婆一定是电视上出现的那个。

      那么,局里向纪婧求助的又是谁?

      为了缓和气氛,纪婧微笑道:“婆婆,我们都是警察”,取出证件,“可否让我们进去问您几个问题?”

      那老人脸色微微泛白,犹疑了半晌,点点头。

      纪婧握着手里的茶杯,支吾着不知如何措辞。王副队长瞟了一眼窄小的四壁,很是温和地问:“婆婆,您可知道今天下午我们来这里是调查什么吗?”

      老人困惑地摇摇头,“我只是出门去买馒头,回来的时候看到一大群人,就凑近前听了一会子。具体的……不大清楚。是不是这一片有什么事故发生?”

      纪婧点点头:“可以这么说。”她忽地想起下午谈话中,那个婆婆谈及自己有一个姓杨的儿子,忙接着问道:“婆婆,可否告诉我们,您儿子是否……是否姓杨?”

      “啊……是的。”

      “那么,他是个做生意的,最近很少回您这里,对吗?”

      “是的。只是……你们怎么知道?”

      纪婧彻底陷入不解之中——为何这些都如此吻合?

      那老人紧张地注视着沉思不语的纪婧,王副队长打圆场道:“婆婆,您儿子生意一定很红火吧?这么久没有回来。”

      提及儿子,老人眉目终于有了一丝舒展:“是啊。他每月给我汇款回来,每次我都花不完。”

      “那么您去过您儿子的住处吗?”

      “最近一次是上上个周末了。”

      王副队长恳切道:“若您现在无事,不妨给儿子打个电话吧?确认一下安全也是好的……毕竟……”

      本来此话有些不伦不类,但哪个母亲不挂念儿子的安危呢?更何况,这句话出自一个警察之口。

      电话拨出,却一直无人应答。

      纪婧的心无缘无故地悬在了嗓子眼,不为别的,单是下午听到的那个故事,还真没有理由不紧张。

      良久,老人失望地挂下电话:“他就是太忙了。不怨他。”

      王副队长理解地点头道:“过一阵再打也许会有人接的。”

      这时电话忽响,老人一下子兴奋起来,哆嗦着手拎起听筒:“喂。”

      是个陌生的女声:“请问,是杨忠生的家人吗?”

      老人紧张得连话筒都握不住了,王副队长忙扶住她战栗的胳膊。

      “我……我就是。”

      “您好,这里是师范第二附属医院。您的儿子因煤气中毒被邻居发现,幸好抢救及时,目前已无生命危险。您现在能来医院一趟吗?”

      “啊……能能能!我这就来!”心悬儿子的安危,老人扔下听筒就去披上了外套,然后客客气气地先把纪婧和王副队长送到了巷口。

      纪婧困惑道:“要说这事情跟下午的毫无关联,我绝对不相信!只是……”

      王副队长摇头道:“下午那个已经死了,现在这个不然。”

      “那么缉毒的事情……”

      “我还是相信,这两件事情有必然的关联。”

      “现在怎么办?”

      “回局子整理晚上的资料,然后去医院看那个杨忠生。”

      “好。”

      为了不惹人怀疑,纪婧买了一大束花儿,王副队长拎着一袋补品,两人换上便装,先给那老人通了电话,进入病房。

      先瞥了一眼老人,见她眉目虽憔悴,亦不如何焦急,想必她儿子已脱离生命危险。老人见二人欲捧着东西进里屋,亟亟道:“他刚睡下,你们……”

      王副队长笑道:“没事的没事的。我们看看他安全就放心了。阿姨您也辛苦了。”

      老人没有看着他们,目光始终不离里屋方向,喃喃道:“忠子怎么会突然中毒了呢?”

      纪婧心头略过一丝不祥的感觉,殷殷询问道:“阿姨,您儿子的公寓离这里远吗?”

      “也不算远,大概二十分钟的车程。我一般坐公共汽车,倒一站车就可以。”

      “那么这次煤气泄漏,是煤气公司方面的责任吗?”

      老人眉头一蹙:“不清楚。忠子刚刚醒过来,我还没来得及给保险公司打电话。”

      看看也没什么话说了,纪婧最后问道:“阿姨,能否把您儿子的住址告诉我们?”按理说这一切都按照正常的轨迹运行着,可为何与下午那个不速之客的讲谈全盘吻合?自然,此间的受害人没有死——这时唯一一点例外。以防万一,纪婧决定还是去“案发现场”看个究竟。

      “好……”老人稍稍有所犹豫,到底是写下了一行地址。最后方道,“我姓杨,忠子他爹……很早就走了。看你们是警察,希望你们替我们保守秘密,还有……还有我儿子的住处……”

      “您放心,我们只是调查一下煤气泄漏的原因。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们会帮您催促保险公司支付赔偿。”

      “谢谢。”

      窄小的公寓里一氧化碳的味道依旧残余不少,纪婧一进门就扶着门框作深呼吸:“好晕!”

      王副队长打开灯,叹了口气:“连门都没有锁。我还以为咱们只能在外面乱转呢。”

      纪婧苦笑道:“这样下去咱们不被熏晕了才怪!想象下当时泄漏该有多厉害!他在失去呼吸前被人发现真是奇迹!”

      “不然……”王副队长摇头道,“你还记得下午那番谈话吗?你说过,那个‘老人’的儿子也是煤气泄漏中毒,可是却被她咬定是谋杀。你不觉得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关联吗?”

      “难道……王副,杨阿姨得知我们是警察后一直心神不属,你看出来了吗?”

      “是有那么一点……”

      “假使杨阿姨和他的儿子都是诚实的,那么下午的那个可能就是改妆欲骗我们的……可是这么做又是为什么呢?”

      两人一边琢磨着,一面扫视着四周。这个仅二十平米的小房间里面堆满了各类书籍和方便面的空盒子。无论是窗帘还是被罩都是灰扑扑的,显然多日未洗。

      “咦,你瞧那是什么?”

      纪婧眼尖,看到枕下露出半个药瓶,忙戴上手套取了出来。瓶色作深褐,里面是普通大小的药片。瓶上的外文两人都不知何意。王副果决道:“能让他放在枕头底下的,一定是有重大意义的。带回去,化验!”

      两人快速地搜寻了一遍,在电脑显示器后面、沙发垫的夹层中各发现了一瓶这样的药片。

      半晌,王副低低道:“回局!”

      没想到这瓶药连检验科最老的方教授都无法验出里面的成分。检验科众说纷纭,有说里面有□□的,有说里面有舒缓剂的……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用小白鼠做了个简单试验,末了得出这样的结论:任何动物只要摄取一定比例的这种药,会在两个小时内浑身抽搐、痉挛而死。

      纪婧对眼花缭乱的检验结果报告没有丝毫兴趣,遂细细琢磨老人改妆的事情,猛然想起王副队长向自己介绍“PDA”,好奇心忽起,上网一搜,“PDA”接待客户的地址手到擒来。约了王副队长,两人打了的士来到了传说中可改变很多人命运的“PDA”的分部。

      进入这毫不引人注目的写字楼,纪婧不忘以警员特有的谨慎眼光打量一下周围——现已晚上九点多,楼里只剩下缩在一角打瞌睡的保安。王副队长呵呵笑道:“小纪啊,别忘了咱们现在是便装,不用这样整日提心吊胆。”

      纪婧佯作不平:“哼,小心一点也没什么错啊。”

      直接报上“PD”的名字,保安脸现茫然:“我们这里没有这家公司啊。”

      王副紧蹙眉头,刚想开口,纪婧抢先道:“这里可是有一家‘HM’公司?”

      保安恍然,笑道:“有的有的!在顶楼……不过这么晚了,两位……”

      纪婧连声说谢谢,然后拉着一头雾水的王副登上电梯。

      “是该好好学外语了……”电梯里王副苦笑道——刚刚纪婧与他说明:“‘HM’即为‘Hide Myself’,‘PDA’组织的对外名称。”

      “那……你怎么知道?”

      纪婧无所谓地耸耸肩:“我只是查了查网络,又调动了一下内部资料。估计是档案室里面的记载吧。”

      出了电梯,四面都是落地的玻璃窗,擦得闪闪发亮。两人踏入这间直接连接电梯的屋子,不免都有些忐忑。

      而纪婧的目光扫过窗旁的盆栽和巨大的书架,准确地落到了书桌前的那把皮背椅上。一人背着他们向窗而坐,一动不动,身躯仿佛融入面前的黑夜中。

      由于只点了一盏台灯,加之窗外黑夜沉沉,距离远了,两人看不清那人的表现。纪婧客客气气地开口:“请问,这里可是‘HM’公司XX市分部?我们是通过网络搜到你们的地址的,需要你们的某些帮助……”

      那人也不转身,低低的声音飘在空气中,缥缈得不知来自何方:“你们是警察吧?”

      只一句话就揭破了他们的真面目,纪婧轻轻地抽了一口凉气。王副倒是沉着,笑道:“您凭何猜测呢?”

      “来这里的人不是急急开口求助,就是恶狠狠地胁迫,你们是第一个不慌也不忙的,这是其一;一上楼先忖度周围的环境、形势,是否有潜在危险,一般人绝没有这么高的警惕性,这是其二;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说着,皮椅转了180度,那人的脸呈现在晕黄的灯影下。

      很是瘦削的一张脸,冷冷的眸子,眼角带着一丝不羁与傲然,纪婧仔细看了,方知其人不过三十岁不到年纪。

      他开口,声音低沉,“我们这里从来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任何一个可疑人物与线索。”随意按了一下身畔类似收音机按钮一样的小钮,一段对话清晰地飘出:

      “这里可是有一家‘HM’公司?”

      ……

      “我只是查了查网络,调动了一下内部资料。”

      ……

      不顾惊骇得脸色煞白的纪婧,那人转向强掩诧异的王副队长,微微一笑:“不如坐下来聊聊。”

      纪婧把咖啡杯握在手里,慢慢地转着,液体的温度让她的心回复平静。王副队长踌躇着,不知如何措辞。

      “我们从不避忌给警方提供资料。自然,相关费用也不会少收一分。”

      王副开玩笑道:“还是钱的关系啊……”

      “我们只是生意人,我只做生意人会做的事情。其它事情又何必去管?”纪婧抬头上下打量着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人,他的声音里透着万般冷漠与疏离。

      “那么……请问贵姓?”

      “我姓周,单名一个禹字。你好。”周禹伸手与王副一握,然后把手伸向纪婧。

      “啊……您好您好,我叫纪婧。”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紧张,总之这个人身上阴沉沉的气质让自己不寒而栗,仿佛多呆一秒都是受罪。

      握着他的手,五指寒冷如冰,纪婧的手竟微微抖颤。真是一种奇异的感觉。

      周禹似无所谓地一笑,切入正题:“我能为警方做什么?”

      他咬“警方”两音很重。王副队长客气道:“麻烦你了,真不好意思。其实……也没有多大事情,只是想到你们这里询问一下,是否知道这种药的用途?”掏出那瓶化验未果的神秘药片。

      周禹沉默地琢磨着王副递过来的药瓶,在手心缓缓转动。半晌,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什么?不是说‘PDA’拥有天下最大的信息资料库存吗?”纪婧嘴快。

      “小姐,我并不是电脑,我只认识那些我认识的东西。”

      纪婧碰了个大钉子,讪讪道:“好吧,麻烦您了。”伸手欲取回瓶子。周禹却不让,颇有几分感兴趣地凝望着纪婧,盯得她都快不好意思了,方意味深长地笑道:“小姐这样的警员,也可以查案?”话语中暗含嘲讽。

      要是在别的地方,此时的纪婧必然会疾言厉色地反驳一番。可是对方毕竟是客客气气的,何必先一步怄气?

      纪婧深吸了口气,然后故作镇定般继续问:“先生可否帮忙搜寻一下?”

      “你们能出多少费用?”他面不改色心不跳。

      纪婧张大了嘴巴——第一次遇见有人如此明目张胆地索要报酬。更何况,一切都是未知数。

      “我‘PDA’要找到的东西,从来不出三天。当然,除了那些我们压根不想找,或者是违法犯禁的内容。”

      纪婧只能点头:“您答应接手我们的问题啦?”

      “我从来不做这样模棱两可的生意。两位请回吧。”

      “据我所知,档案显示,‘PIA’真正的创始人曾经是一名警察。”王副语出惊人,面色淡淡。

      周禹霍地抬头,两道如刀般锋锐的目光直射而来,面色如铁:“看来警方的资料真是一应俱全,那么又何必来找我?”

      王副笑笑:“我只是随便说说罢了。周先生,你不要忘了,拒绝配合警察办案也是违法的。”

      “哦,是吗?那么‘PDA’在很早以前就已经犯下足够的罪行可以进监狱好好玩玩了,为什么你们警察一直没有来呢?”

      纪婧忍不住插口道:“周先生,我们只是诚恳地请求您帮助我们——如果不能以警察的身份来……来办案,那么,以朋友的身分请求您的援手,这难道不可以吗?钱的问题——我们只要您的一个回答,钱绝对不会有问题。”

      王副微微一惊,想不到初来二队、没干过几件大案的纪婧能这样锋锐直接地提出意见,敬酒罚酒一概摆好。

      周禹罕见地没有立时反驳,几分惊异、几分怀疑地凝视着纪婧,台灯的黄晕下,一对凛然的眸子冷冷的寒若冰雪。

      纪婧豁出自己全部的胆量,心里怦怦地打鼓,表面上强挤出一个微笑:“如果真是没法子,反正这瓶药最多让我们的线索断掉一条,不是什么生死攸关的事情,我们大不了可以放弃。”说“放弃”,可还是抱着万分的指望。

      “那么,请给我一些时间,这个不妨吧?”周禹的口气终究放软了下来。纪婧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到底奏效,喜得她差点蹦起来,满怀欣悦地道谢,脸上漾起了一个灿烂的笑。

      周禹紧抿的嘴角弯了弯,哂道:“没想到当今社会的警察就是这个样子——”

      王副有些尴尬:“小纪,我们走吧,不影响周先生工作了。”

      纪婧点头,起身后仍不忘笑着对周禹说:“再见!”

      周禹颌首,目送着他们离开。背后握着药瓶的左手上却是青筋毕露。

      愚蠢!这种药,全天下也只有你们警察不认得。

      再三警告纪婧低调一点,王副苦笑着说:“纪同志,纪小姐,麻烦你像个警员好吗?到底有什么值得你像只猴子似的?”

      纪婧嘻嘻一笑:“你不觉得我刚才那番说辞很有气势?”

      王副无奈地拍了下方向盘:“你忘了咱们只是发现了一条可疑线索,离破案还早着呢。周禹不过是答应你找找,一来找不找得到还说不准,二来嘛,他开价多少还不知道呢!”

      “呃……”纪婧低下头,“总不会……太狠吧?”

      “所以记住,咱们是警察。孙主任说过,警察就要把自己放到最高的位置上——在办案的过程中,要让一切都为你服务。所以周禹都嘲笑说怎么会有你这样的警察!恨不得进展了百分之零点一就手舞足蹈!”

      “要价方面,我一定会让他作出让步的。好家伙,一个行走在法律边缘的地下组织,竟然骑到咱们警察这一方头上来了!”

      “你……不会动真格的吧?”

      王副心情也不错,调侃地望着面露不安的纪婧:“你这么关心人家?”

      “哪里……只是觉得这样的人才……被你整了太不划算。”

      “小姑娘少装老成!不过话说回来,今天你那番话确实让我佩服佩服。”

      “嘿嘿……那么,佩服的你总该有些表示?局子附近新开了一家火锅……”

      “天哪……”

      档案室共设了三道门,两道普通的防盗门,剩下的一道是父亲当年亲手设计,亲自监工制作的电子智能监控门。他拂去门把手上的灰尘,拇指在液晶屏幕里一按,“嘀”的一声,门开了。

      这里多少年未有人进来过了?连门把手上的灰尘都快有一厘米厚。

      周禹“啪”地一声按下开关,日光灯自近及远逐一亮起。室内空气很是浑浊,白色灯光下可以清晰地看到空气中的浮尘。一排排的木架上整齐紧致地码放着的、且从进门的角度一眼根本望不到头的是数不清的档案册。周禹大步迈过一排排架子,最后停在了离门最远的这个角落里。

      ——那里的架子上依旧是没完没了的档案册,拨开其中一个,灰扑扑的书后面竟是一排高低错落的药瓶子。

      周禹掏出先前纪婧给他的那瓶,沉思良久,从药瓶子中间拿出一个。

      ——这个与手中的一模一样,只不过这个上面的说明都是中文。周禹的目光久久凝结在那行中文药名上,浑然不动。日光灯惨亮的照耀下,他仿若一尊雕像。

      “苯丁胺”——父亲当年认定的名字。可为什么,为什么这瓶药会在失踪二十年后重又出现?

      难道……那个人姓杨。

      周禹靠着书架,苦苦思索。蓦地一道灵光划过,他脸色发白,握着药瓶的手指指节倏然发白。

      是的,惟有这样才能解释这一切。那个女警察……也应该把“老人”易容的事情告诉自己的。

      自嘲一笑,不过是个天真到了极点的小警员,哪里想得到这么多?而她易容的花招,如今这天下估计也只有两人能够看破。

      看来父亲说得没错。此药必定会引起一场天翻地覆的变故,只是晚了二十年啊。而二十年,足可以将一个人的性子打磨得面目全非。

      周禹离开档案室的时候,心里像是有一根绷得紧紧的弦,在他下定决心的一刹,“啪”地断掉了。

      这家火锅店生意之兴隆,纪婧与王副队长足足等了半个小时才轮到自己的座位。入座后,纪婧一边揉着已然站得酸麻的腿,一边抱怨道:“这哪里是犒赏我?分明是受罪……”

      王副无可奈何道:“好在终于可以有饭吃。想当年和孙主任一起办案,数九寒天啊……一天都没进一粒米,末了实在熬不住,孙主任在车后备箱倒腾出两瓶八宝粥,结果我满心欢喜地打开一看,你猜怎么着?”

      “嗯?”

      “那天气,八宝粥自然都冻成了冰饽饽,一时半会根本化不了……”

      “哈哈……”纪婧脑海中浮现出王副兴冲冲打开罐子,然后满脸不甘心的苦样,忍俊不禁。

      “唉,你啊,就是什么都写在脸上……”王副叹了口气道。

      “没办法,性子就这样……对了,”纪婧用筷子轻敲着空空的盘子,兴致盎然,“孙主任办的案子,一定很重要吧?”

      王副悠然神往,似乎当年的他创造过无比辉煌的历史:“那时他不过是二队的队长,就是这个案子,让他一下子连升数级。不过我也不差,想当年……”

      听到王副话锋一转就要转到他那段英雄往事,纪婧忙打断道:“那是什么案子?”

      王副不情愿地回到现实中来,回忆道:“还是缉毒……特大毒品倒卖团伙。好家伙,连根拔起有上千人,我都怀疑他们组成了一个党……不过最后还是全部落网。嘿嘿,我可是……”

      纪婧听苗头又不对,连忙接问:“那么,那么,孙主任立了什么大功呢?”

      “他啊,就是找到了主犯呗。而且,而且,随着主犯的落网,一直没有着落的占总数70%的各类毒品也浮出水面。唉,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那伙毒贩里面,居然有人……”王副警惕四顾,压低声音,“做过警察……”

      “什么?那不是知法犯法吗?”纪婧气愤不已,“这种人应该从重判刑!”

      “是啊……后来发现倒卖的毒品数量之巨大,在我国近二十年来都是闻所未闻。咱们省级法院判处他死刑,他那边有人不服,于是提请了最高人民法院判处。”

      “那么,结果如何?”

      “唉……你要是见到我们从他的据点里搜出的毒品你就知道了。那药瓶……堆得跟小山似的,还不算我们发现的比小山还厚的毒品订单和转卖单。”

      “那么,最高法院的宣判是……”

      “死刑,不过念在他有一个儿子,就缓期了两年。”

      “这种人,死有余辜!”

      “到底是快二十年前的事情了……现在想起来,他们诸多原料产地有一个没有连根拔起,后果都是不堪设想……孙主任雷霆作风,在半个月内就查清了所有内幕,几百名犯罪分子无一逃脱。”

      想象着孙主任昔年的“飒爽英姿”,纪婧神往地吁出一口气:“难怪都说孙主任手段厉害,这么伟大的功绩……”

      王副笑着看了纪婧一眼,这孩子,喜欢什么就是喜欢,不造作不掩饰,倒也真实得可爱。

      “牛肉来了。动筷吧!”

      纪婧刚夹起一筷子牛肉,腰间的手机很不应景地响了起来。

      她默念着,等一下等一下,把牛肉伸向涮锅里——

      “小纪,接电话啊。万一案子有什么急事……”

      “唉”,不情愿地放下马上就可变得香喷喷的牛肉,纪婧愁眉苦脸,“喂?”

      仅五秒钟不到,纪婧猛地按下通话结束键,“出事情了。那个叫什么杨忠生的人,死在医院了。”

      王副干脆利落地一撂筷子,抓起搭在椅背上的衣服,“不吃了,快走。”

      “啊……”纪婧瞟一眼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锅底,肚子越发饿了起来。

      “快走,尽早赶到案发现场!”王副抓住她的胳膊,两人直冲出店堂。

      “坏了,还没给钱……”纪婧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一拍脑袋。

      “这下把咱们当成吃白食的了……不,砸场子的了。哪里有吃白食的一点没有吃就开溜的?”

      王副眉峰紧蹙,沉声开口:“怎么会死呢?医院安全系数一向很高,何况他母亲不是一直守在旁边吗?”

      “会不会是医生的药有问题?”纪婧小心翼翼地开口。

      “说不准……老金的声音听起来很紧张。肯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牧马人”一路狂飚,待冲到病房所在的顶楼,楼梯口已聚集了一堆好奇的病人。

      “劳驾……”纪婧艰难地推开挡路的人,越过警戒线。当她推开病房门的时候,惊骇地掩住了嘴巴。

      那个不久前隔着病房门见过一眼的杨忠生身子一半探出床外,姿势扭曲,双目紧闭,脸色发紫,手里紧紧地握着一个药瓶。金队长站在一边,忙碌地指挥着现场工作。

      纪婧环目四顾,不见那个老婆婆,却在抬头的时候大吃一惊——床头紧挨的那面墙上,龙飞凤舞地用墨书着一个“死”字,那弯弯的一勾直欲破天花板而出。

      “好书法……颇有柳体的险峻风骨。”王副无意识地喃喃一句。

      “老王,你说什么?”金队长的声音自几个忙碌的警员身后响起。

      王副仿佛刚刚回过神来,“死者的母亲不是一直在病房这里吗?她人呢?”

      一边沉默良久的,负责此病房的小护士怯怯开口:“她半个小时之前说要帮儿子买点吃的,就下楼了。”

      王副神色冷峻,转向蹲在地板上的警员问道:“死因?”

      “据初步情况来看,应该是窒息而死……”

      纪婧指指杨忠生手里的药瓶,低声道:“那个为什么不拿出来?”

      “死者手指太紧,怕过分用力会掰断手指,只得暂时不取出。”

      纪婧俯下身去,努力不看杨忠生那张狰狞的面孔,目光凝注在被五根发白手指紧紧握着的药瓶上,倒抽了一口冷气:“又是——又是这个!”

      王副动容,转向刚才的警员:“多大把握死因是窒息?”

      “死者脸部紫胀,且喉骨严重变形,颈部有瘀青,应该是被人用手掐住脖颈,窒息而死。”

      “那么,你可有听到这间病房有打斗的声音?或是有人大声呼救?”转向小护士。

      “没有,这一层都是刚从急救室里出来的病人,身子都虚弱,安静得很。”

      “那就奇了……不过他尚在半昏迷中,迷迷糊糊就被人掐死倒也不奇怪。”纪婧还是关心那瓶熟悉的药片,“王副,我看,还是跟这药有关。但愿那……”她一下子收口——这事情一万个不能说出来。

      王副与金队长交换了个眼神,沉着道:“先把现场处理了。回去让检验科再重新验尸。小纪,你跟我出来一下。”

      两人来到走廊尽头的窗口,王副凝视着窗外车水马龙的大街,思索道:“我看来,他能在死前把药瓶抓得如此之紧,不信他没有呼救或者反抗的能力。”

      “嗯,可是万一是他临死的求生意识,或者是——或者是他想用这药瓶告诉我们什么?”

      王副微微一哂,“小纪,你不要停留在过去办案那种侦探小说的模式了。如今社会人性都冷,都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了,还会给自己也给别人铺好路?”

      “那么,你看呢……”

      “我还是没有什么头绪,总觉得这瓶药跟杨忠生的死亡脱不了干系。不管这么多了,老规矩,清理闲杂人等,然后把案发时在现场的人聚集起来。另外”,王副的语气一顿,“把婆婆找来,记住,口气委婉些。”

      幸好纪婧做了充足准备,看到老太太脸色刷地白了,然后良久良久才爆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悲鸣,她忙扶住身体摇摇欲倒的老太太,招手让几个护士上前处理。目送着哭昏死过去的老太太被送进救护车呼啸而去,纪婧深深地感受到人生命的可贵与脆弱。

      “嗨!”一只手从后面轻拍了纪婧的肩膀,她正陷在胡思乱想中,下意识地斜肩,侧臂,欲抓住对方的胳膊然后将其狠狠摔在地上——当年学习的擒拿格斗毕竟还未生疏。不料对方似有准备似的迅速缩回手臂,淡淡的声音似从极远地方传来:“不必动粗,是我。”

      纪婧略带几分尴尬地扭过身子,迎着那双冷冷的眸子,强挤了个笑:“你怎么在这儿?”

      周禹微微一笑,“随便走走就来了。听说,杨忠生死了?”如同两人正在寒暄,随意扯扯家常,内容却是惊天动地的生离死别。

      纪婧先是一惊,随即恍然:“‘PDA’果然是消息灵通,探子也多,这么快就知道了……”

      “那么我就不打扰了。通知你们队长一声,那药的下落暂时还不能告诉他。这牵扯到我的私人问题,请他谅解。”

      “你……”纪婧赌气地瞪着她,“我们现在就需要你的资料!”

      “哦,我在你们警察心中居然有这么重要的位置……”“警察”二字咬得他的心莫名地痛了起来。

      纪婧满眼恳求地抬起头:“如果我请求你呢?他们都说‘PDA’里面都是神神秘秘的坏人,可我从来不这样看。我相信你们可以做到守信。”

      周禹无所谓地一笑:“看来激将法都使出来了。这样,你们哪一日打听清楚杀害杨忠生的凶手,哪一日我就毫无保留地道出我所知道的所有。”

      纪婧无可奈何地摊手道:“我说,周先生,周少爷,周教授……您难道不知道,没有您的资料,我们破案很是困难。”

      “那与我无关啊。我关心的只是你们肯不肯付账。放心好了,消息绝对迟不了。”

      纪婧目送那袭黑色长风衣消失在街的拐角处,心头颇多滋味。

      周禹唇角总带着的那丝淡淡的笑,究竟包含着怎样的感情?

      待纪婧在医院外一圈回来,王副已召集当时同一楼层的所有人来问讯。金队长坐在笔录的人旁边问问题。纪婧看王副暂时无事,上前悄声说道:“刚才我……遇见他了。”还是不愿意提起他的名字,仿佛始终不愿接受这个神秘的人物,莫名地排斥。

      “哦,你跟他打招呼了吗?”王副没有太多疑问的意思。

      “没有,只是很奇怪,他为何会知道这里的情况?”

      王副先是一惊,随即理解地笑笑:“‘PDA’不愧是情报机构里的顶尖,消息如此灵通。不过,我们的确应该为此更加小心警惕,怕到时候……”

      想到王副后面的话,纪婧悚然——这样一把双刃剑,若能为警方所用自然是最好,可不能呢?

      “还有,那瓶药……可能暂时拿不到结果。”

      “唉,我能说什么?他做事出人意表很正常。不过,还是尽早吧,我希望。”

      “老王,小纪,你们也来看看笔录结果。”

      “这么快?”

      金队长不愧是老江湖,拍拍手中那一沓讯问记录道:“也没有几个问题。他们有三分之一一上来就可以排除嫌疑:不是行动不便或昏睡在床的病人,就是集中在东头屋子里开会的主治医生们。剩下那三分之二,本身就不剩多少人,其中大多数都有近乎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那没有剩下的?”

      “有,不过就两个人。可他们两个一个就是那个小护士,按理说没有这么大的力气;另一个是当时在楼梯拐角收垃圾里面的瓶子的那个老男人,他估计也不行。”

      “那可是……”纪婧又想起有人乔装打扮装成那老太太,直想开口说易容改装之事,被王副严厉的眼光所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

      暂时料理完现场的情况,纪婧乘王副的车回去。一路上,两人均默然无语。

      “小纪啊,平时能说会道的,怎么哑了?”

      纪婧脑子里莫名奇妙地充斥着周禹那张冷峻的脸,脱口而出“在想他呗。”

      王副苦笑了一下说:“你还真别说,他具备将咱们玩弄与股掌之上的实力。眼下老金没有什么一把好使的证据,唯一的线索就是那瓶药了。对了,还有那个假扮老太太的人,不过这个更是渺茫。”

      “难道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准确地说,是预料。他肯定与这个杨忠生有些关联。不过……”王副沉思地敲着方向盘,“‘PDA’口风之严密——这么多年来,无数人想打探他们的底细都落了空。”

      “那么我试试问他……”

      王副摇头而笑,“小纪啊,你果然是不知道这世道险恶。你单单从我白日说的那件案子,和最近正在破的案子结合来看,正是社会藏污纳垢之处太多,黑暗的内幕太多,才有着无数吸毒贩毒之人。且不说他的身份背景可疑,就算是咱们局里的人,也不可轻易相信亲近。”

      纪婧还想反驳,腰间手机突然响了。受白天的事情影响,两人立即噤声。

      “喂?”

      “你可是纪婧纪探员?”一个低沉沉的女声。

      纪婧警觉地环顾四周,示意王副靠近并录取音频资料,“是啊。您是?”

      “关于杨忠生的死亡,我可以提供重大线索。你可否于两个小时后来长宁街46号找我?”

      “我……”纪婧问询地看向王副,王副点点头,“好吧!”

      “记住,你一个人来。否则交易告吹。”

      末了——“放心,我没有恶意。”

      纪婧为难地抬头,王副拍拍她肩膀道:“找上门来的自然不能放过。不过放心好,我随你一起去,离得远一些也就是了。”

      纪婧脑中思绪纷杂,望着王副用车上的卫星道路系统搜索着自己要去的地址,半晌诧异道:“我说嘛,这个地址有点怪。我上班就从长宁街走,不是只有45号吗?哪里冒出来一个46号……”

      纪婧感到脊背上一阵凉意嗖嗖,有些骇怕道:“会不会是个陷阱?”

      王副安慰地笑笑:“无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嘛!再说,如果她真的强调没有恶意,也许真的没有恶意。”

      “这是什么理论嘛?”

      “我也不太清楚。多年直觉罢了。”

      “好了,你先回家,一个半小时后我去接你。在这之前我拐回局里一趟,看能不能验出这个声音的来源,或许对你有所辅助。”

      “好。”到底还是有些心虚和恐惧。

      纪婧犹豫再三,还是脱下了警服,换上了格子衬衫和牛仔裙。不是刻意打扮,而是她下意识地认为自己只有这样才能显示出一个正常女孩子的亲和力,而不是一个警员的高度警惕与敏感。

      衣领内别微型录音孔,皮带后段扣一个远距离对讲机,纪婧整装待发地站在王副面前,王副有些吃惊地瞪大眼睛:“小纪啊,看惯了你警服的打扮,没想到这样也很好看啊。”

      纪婧有些不适应,赶紧微笑道:“可是我还是觉得警服穿上去利落些。”

      车子一路畅通无阻地行驶到长宁街,一路上王副细细叮嘱过注意事项,末了还掏出一把只有普通口径手枪三分之一长的小手枪:“这个可是很珍贵哦,整个三队都只有一把。老金看得跟个宝贝似的,我顺手牵羊,嘿嘿”,他脸色转肃,“美国进口的,里面有三枚子弹,射程和强度与一般手枪无异,关键是体积很小——你把它藏在身上吧!”

      纪婧默默接过,这个小到不盈一握的小手枪可以轻轻易易放在外套隐蔽的小口袋里,从外面摸基本上摸不出来。

      “好了,我会把车停在街的十字路口,然后到45号——那里是一家音像店,我已经与店主通过电话了,他会让我悄悄进去,并从窗口望着你。切莫紧张,一切动静我都可以从你的对讲机里听到。我还通知了几个警员,他们的车就在一条街外,几分钟就到。”

      纪婧满腹紧张与不适应淡了几分,笑道:“王副想得可真周全啊。不过,你把我胆子可瞧得忒小了!”

      王副呵呵一笑,道:“记住,尽量打听关于那药瓶的事情,以及关于周禹的背景来历。我有感觉,这些会是这个案子,甚至包括还没破的贩毒案子的关键。”

      纪婧用力点点头,拉开车门。

      初夏的夜风还是有些凉的,由于快十一点了,两侧人行道上只有零星几个人影。街两旁店铺都打烊了,纪婧行过一家家的水果店、服饰店,默数着地址号码。

      走到45号,一家音像店门前,纪婧站住了脚步。前方就是又一个十字路口了,可除了音像店旁围起来要拆迁的花房,什么房舍也没有。

      “是纪小姐吗?”那个暗哑的声音自右侧响起。

      纪婧惊得一下子握住了袋内的枪,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是啊,我来了。”

      “好,纪小姐真是守时。请跟我来。”右侧脚步响起,绕过拆迁的围墙,向里面去了。

      纪婧咬牙迈进黑洞洞的小道,走了几步才发现,前面那个黑黝黝的人影似将她引向了即将被拆掉的花房门前。

      “请进吧,”那身影屈了屈身子,拉开了透明的花房前门。“吱呀”一声,黑夜里听来分外可怕。

      那人待纪婧走进屋子,在黑暗里站定,方关上前门,不知在哪里按了下,瞬间纪婧头顶十几盏日光灯同时亮起,一时间夺目的光刺得她睁不开眼。

      “抱歉,让纪警员受惊了。”

      纪婧揉揉眼睛,向发声处望去,略略吃了一惊。

      一个黑衣黑裙的女子正坐在一边的藤椅上,双目灼灼地凝望着自己。她容貌出奇的美艳,竟有些魅惑之感,只是面色苍白,眼神不掩疲惫。

      这眼神……好像在哪里见过。

      “纪警员先请坐。要喝什么?”

      “啊,不了。能不能长话短说——关于杨忠生的……的事情?”纪婧的语气尽量放平稳。

      “哦,看来你的目的很明确啊。”

      今夜月光都被云层遮住,黑沉沉的夜影从花房四面透明的大玻璃投入,映得那女子的脸庞越发诡异。

      “如果你有什么线索,一定坦诚相告好吗?我想尽早破获这个案子。”

      “是吗?我的线索,我的线索……”她目光上移,喃喃道,“杨忠生,杨忠生……”忽地把目光凝注在纪婧脸上,那样焦灼而犀利,“如果我说出线索,你们一定找到嫌疑犯并且绳之以法吗?”

      “这个自然!”纪婧肯定地挺起胸膛。

      “那么……不,”她深深地埋下首,双手插入一头乌发中,爆发出一声不似抽泣更胜抽泣的悲鸣。

      纪婧满腹疑窦,四处打量着这屋子——显然,从前是花房,四面都是能看见外面、外面却看不见里面的有机玻璃,一排排花架上花已搬空。待她扭头观望身后的那面大玻璃时,“啊”地一声叫了出来,倏地从座椅上弹了起来——

      那是一个与杨忠生病房墙壁上完全相同的大大的黑色的“死”字,想当初王副还对字体颇为称道。

      黝黝的“死”字充斥着整面玻璃,暗夜里看来毛骨悚然。

      “是啊,你也看见了……不过以你的阅历来讲,应该不会直接把我当成凶犯抓捕归案的,对吗?”那女子立在纪婧身侧,言语却是出奇的冷定。

      “这么说,”纪婧满怀希望地转过身来,“你是知道这事情的来龙去脉的?”

      那女子不置可否地笑笑,苍白的脸漾着诡秘的自信,“也可以这么说……不过,你们警察可能保证每一个知情人的生命安全?”

      “当然能!”纪婧很是坚定。

      “好。纪警员,我十分佩服你的胆量。不过,你是不是有人说的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之辈,还要看看接下来……这样,我可以为你提供三条重要线索。同时,也可以为你解答你的三个问题。作为交换,我希望你可以确保我在两周内的的安全。”

      纪婧颌首:“有一条线索已经很是不易了。那么,你说吧,我保证你的安全。”

      “那么,你看到这个‘死’字了吗?那么我可以告诉你的第一点就是——这个‘死’字不是我所写,而写它的人,也就是真正的凶犯。额外奉送一点,你们那个缉毒案子,也可着落在这个上面。”

      纪婧倒抽一口凉气——王副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第二点,是关于这瓶药的。它的确是毒品,且是新型毒品。它的药力让戒毒多年的人无力抗拒,包括我。”

      纪婧忙问:“你也吸毒吗?”在一个警察面前坦诚自己吸毒,无疑是一个极度愚蠢的做法。

      “现在没到问问题时间……第三条线索,那家酒吧也是贩卖那瓶药的一大据点。”

      纪婧脑海中迅速搜寻着相关的讯息,小心翼翼地开口:“我可以问问题了吗?”

      “请说。”

      “一,幕后黑手究竟是谁?为什么要杀杨忠生?”

      “我无法告诉你这个人是谁,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杨忠生的死是注定的。不幸的是,你们已经被通知了,为什么不及时采取措施?”

      纪婧脑海中灵光一现——原来是这样!

      “二,”声音有些干涩,“周禹此人到底可不可靠?‘PDA’到底是什么背景?”

      那女子轻拂发丝,嘴边抿着一丝神秘的微笑:“这个我自然知道,但我不能讲,周禹也会阻拦我讲出来。周禹其人难以琢磨。听一些熟悉他的人都说,他从小就是跟母亲长大,后来父母离婚,便搬了地方。”

      “最后一个问题了,也是我眼下最想知道的——”纪婧沉声。

      “问吧。”

      “那天来局里报警的老婆婆是不是你?”

      她微微一哂,嘴角挂着一丝不屑、一丝傲然:“没想到纪大警官还是有些破案能力的。”

      这种态度!纪婧又好气又好笑:“怎么你和……都一个样子?”那个名字变得如鲠在喉。

      “周禹吧?很正常,他对你们……有些微词,那正常不过。”

      实在没有心思打听周禹的事情,纪婧急急道:“请回答我的问题。”

      她抬起头来,望着那个诡异的“死”字,眼里闪过困惑,“你是怎么知道的?”

      纪婧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总算有了切入点了!“是这样的:你的眼眶带着明显的灰黑色阴影,显然是长期……还有,离你近了,就能闻到淡淡的烟草味道,这不就是……与那个老婆婆的眼眶周围一模一样。”纪婧吞下了话的几截。

      “是的,我就是吸毒,那便如何?”她霍然抬头,眼神雪亮,“你完全有理由逮捕我,甚至——直接把我当成杀害杨忠生的凶手!”

      眼前的女子平静地站起,平静地走到纪婧面前,从容伸过双手:“你的手铐呢?”

      纪婧反倒不知所措起来,气恼:“我最烦别人跟我绕弯子说话。你这说到底,不就是想替真正的凶手顶罪吗?好,我成全你!”手铐“咔”地一声套在女子白皙的手腕上,毫不犹豫。

      “吸毒……哼哼,恐怕王副的案子也有着落了!只是我不明白,你就这么甘心……”

      “甘心?”她抬眸看向眼前表情复杂的警员,毫不掩饰她的迷茫和无助:“你们又懂什么?我可以整日地望着他、盯着他,却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想……像个傻子一样,最后连他是怎么死的都只能封在我的嘴里。”

      “难道……杨忠生也跟王副的案子有关?”纪婧好容易理清了思路。

      “岂止是有关……纪大警官,你的问题已经足够多了。而且你别忘了,你要守信——我的安全握在你的手里。最后奉送一句,不要问我太多,我出于感情可以让步,但是出于感情,我的让步也是有限度的。”

      纪婧坚决地一点头,“你的安全我绝对保证!单说你化装成老太太进局子,就足够让我逮捕你。不过,既然你能预测到他的死亡,为什么不报警呢?”

      女子抚摸了下腕间冰冷的手铐,目光投向纪婧身后的落地玻璃窗,半边脸暗在月光投不到的阴影里,有些令人害怕:“很多问题我无法左右,而你的问题已经结束。你现在要做的,就是轻轻松松把我定罪,然后轻轻松松了结这个案子。”

      “乒”的一声,纪婧狠拍身畔几案,倏然站了起来,怒不可遏:“你当我是警察了吗?处处被你牵着脖子走,问什么都遮遮掩掩,既然这样又何必神神秘秘地叫我过来?若是当我是朋友,更应该坦诚相告!别忘了,隐瞒真相阻碍我们破案,也是违法的!”

      女子笑笑,“终于生气了……我便是杀害杨忠生的凶手,既然我可以化装成老太婆,那么自然可以化装成医院的护士甚至捡垃圾的人,那有何难?”

      纪婧半是恼火半是不解:“你为什么要替别人顶罪?而且——”她犹豫着如何措辞,“既然你对死者有这么深的感情,为什么不让我们尽早捕获凶手?”

      “破案?早在二十年前,你们就被一个团伙折腾得团团转,最终不也是无功而返?”

      女子讥讽完,低了头便看见了纪婧手中的小药瓶,顿时脸色惨白:“这是什么?”

      没想到她有这般反应,纪婧几许诧异:“正在委托‘PDA’帮忙调查。”

      “什么,你让周禹帮你?他答应了吗?答应了吗?”女子流露出焦急。

      纪婧点头:“答应了……怎么,你知道这药?”

      “这明明是……我不能说呵——”忽然她笑了起来,分外凄厉的笑声,“原来是这样……好手段!”

      “我们正在全市范围内搜查。”

      “别别……你千万别……”

      “那么紧张干什么?”纪婧一笑,感觉自己第一次占了上风。

      “你……你可以相信我一次吗?”伪装终于卸去,眼前的女子第一次显露出无法掩饰的恐惧。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若不是你,事情大可不必这么复杂。还有,杨忠生死的那样奇怪,让我不得不怀疑,你是帮凶!”纪婧口气放严。

      她似乎被骇住了,久久注视着那个“死”字,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半晌,手铐咔嚓一响,“把这个解开!”

      “你说什么?”

      “当初要不是我自己承认,你哪能把我铐上去表功?你们警察,果真是传言的大言不惭。”

      被她完全不同的口吻惊住,纪婧倒吸一口冷气,“我要是不摘呢?”两个女子四目相对,眼神交汇间漾着从未有过的寒意。

      “很好,我想,你们一定拿那种药品做过实验,效果非常之好,对吗?”

      “你想干什么?”

      “用在人的身上,效果也是非常之好的。当然——”她笑睨了惊疑不定的纪婧一眼,“是慢性的,且,你们警察既然检查不出来,那么就永远被糊弄下去吧!”

      “你胡言乱语什么?先前还吓得求我不要把它当成毒品!你是怕这种所谓的‘非毒品’一经我们的收缴,货源一断,饭碗被砸吧?”

      “哈哈哈哈哈……”笑声中充满蔑视,“果然……这就是警察,与当初并无二致!”

      “当初?”

      “听着,现在你我都没有什么筹码可用,只是我可以消失在这个世界上,然后我打包票,你们永远查不出杨忠生是怎么死的,而且你们王副队长,永远查不出那个贩毒的案件!”

      “你!我不过是想知道,杨忠生是怎么死的?”

      “那是你的事情了。我以前不相信警察,现在除了不相信,还有鄙视!”

      “我才懒得管你怎么想……快说!”纪婧恼火得再一拍桌子。

      她笑意盈盈,启齿道:“不管怎么说,你要保证我的安全。我要是死了,你违背了你的诺言,我也就不必守约。”

      天下还有比这更奇怪的人吗?纪婧咬牙道:“好吧,你要我怎么做?”

      “很简单,把我铐去,然后结案。”

      纪婧强压住不快,沉声道:“铐你,那是绝对要做的。但是,你凭什么要揽过罪状?你把我们都当成傻子了吗?”

      “你们警察,不都喜欢来这一套?弄虚作假地结案,然后拿去邀功。”

      “放……”纪婧骂人的话刚说一个字,便住了嘴。“窗外有人!”

      “哦”,她似乎并不吃惊。

      紧握怀中的手枪,纪婧一个箭步跳到落地窗前——窗外的杂草还在摇动,显然刚才有人在这里。

      “好了”,身后的女子优雅地站起来,“这次合作弯路没有少走,不过,还是值得的。走吧,你们的车肯定不远,我随你们回局。”

      “你就不怕我不肯结案?”

      “这个简单,我可以随时了结自己的生命。”

      “你……”纪婧气结,看来自己真的没有选择,“走吧走吧,疯子!”

      两人迈出屋,纪婧顿觉有人在旁窥伺,忙拔出手枪喝问:“谁?”

      “呯”地一声,夜风中火药味顿浓,感到腰间被一股大力一撞,纪婧重心不稳,踉跄着跌倒在路边的杂草里。她反应迅捷,一个翻身便跳了起来,举起手枪吼道:“谁?”

      没有回答,黑夜里只有风吹长草的沙沙声。

      怎么回事?她定了定神,抬头望去。那女子就站在刚才的地方,一动不动,声音却远远传来,“我说纪大警察,你要保护我的安全哦,怎么自己先怕了?还有,我只让你一个人保护我的安全,你把他也叫来做什么?”

      “谁呀?”纪婧疑惑地扭头,迎上了一双冷冷的眸子,“是你!”

      一身黑衣好似融入了夜色,他的声音自暗处传来,分外低沉,“看来事情被她搅得乱七八糟。注意点你的安全。”说着拍拍身上灰,转身离去,头也不回。

      “喂喂,你回来!”一头雾水的她大声嚷道。

      “算了,还是这个古怪脾气”,女子笑得意味深长,“不过周禹这样的脾气还能主动救你,看来纪大警察一直都有人保驾护航,对不?”

      “什么意思?刚才是谁朝我开枪?”

      “这很重要吗?反正你我都没有事就好了。”

      强压满心不解,纪婧也巴不得早点离开这个鬼地方,没好气地说:“走吧!”

      花了一个多小时才把当晚经历叙述清楚,纪婧口干舌燥,满脸郁闷。“乱七八糟,什么跟什么啊!”

      “我已跟她说孙主任那里正在结案……她如今被三个人轮番看守,如何能在众人眼皮底下自杀?”

      “哼,自从那鬼药弄得大家一筹莫展之后,我对很多‘灵异事件’都深信不疑!”

      说起那瓶药,王副低头沉思道:“从她的表现上来看,似乎很怕咱们细查这瓶药。看来我们真的要从这瓶药上入手。”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我们这么着急结案,这么愿意顶罪。”

      “这点我可以肯定,她不愿真正的凶手被我们查出来。”

      “那么先前为什么要假装老太太示警,事后又主动来找我?”

      王副意味深长地转移了话题,“小纪啊,昨晚周禹救了你?”

      “啊?哦,他怎么知道有人会暗杀我?”

      “看来这人……确实是个人物,不可小觑。”

      “哎呀王副,你怎么突然扯上这个?”纪婧急脾气上来。

      “嘿嘿……我说小纪啊,你也是个女人,你看不出来这女的对杨忠生……”

      “天……那她就这样看着他走向死亡?”

      王副一摸下巴,“所以我推断,杀死杨忠生的是个势力不容小视的人,而且是她很重视的人,才能导致她欲言又止。昨晚暗杀你的人,估计就是他了!”

      “那周禹怎么知道?”

      “姑且认为是‘PDA’消息灵通。现在不是说周禹的事情,而是要想想,如何保她的命,从中挖掘更多的线索。”

      “她没有再说什么?”

      王副无奈地摊摊手,“跟哑巴没什么区别了。”

      “还有那个‘死’字,怎么理解?”

      王副合上文件夹,脸色凝重,“一种警告,警告她不要透露一丝半点。这个幕后之人,真是厉害!”

      “那么,下一步要怎么做?”

      “容不得我们怠慢,不管那种药是不是毒品,先通知所有人,然后……”他犹豫半晌,下定决心,“看来只能以毒攻毒了——”

      “什么?”纪婧警觉起来。

      “把杨忠生的尸体照片拿来!”

      “啊!”纪婧一下子站了起来。

      “看来理智也解决不了问题,感情上她对杨忠生还是……”

      纪婧若有所思,“你这是想刺激她?”

      “可以这么说,”王副手指叩着桌面,“她看到他死得惨状,我不相信她还能故作镇定!”

      王副所言似乎奏效——眼前的人出乎意料地没流一滴眼泪,脸色煞白,一如鬼魅。

      “你……你还能坐视不理吗?”纪婧把一只手放到她的肩膀上,语气放柔。

      “你懂什么?”撕下了漠然的外衣,她霍地站了起来,眼神冷厉如狼,“你们有什么资格看到他死得这样惨?有什么资格!”

      “好吧……”纪婧的手被她甩开,不得不再次让步,“我们没有资格。但是,我们有资格找出凶手,不是吗?”

      “你们……”她额角青筋毕露,身体剧烈地颤抖,“不配!”

      “什么?”习惯了她神神秘秘的纪婧一头雾水,“你到底想怎么样?”

      “你们警察做什么都不配!不配!”此刻她如换了一个人似的,恶狠狠地抢上一步,“哧啦”一声,第一张相片被撕开。

      “你干什么?”纪婧也急了,冲上去阻止。她似乎失去理智,疯狂地撕扯着杨忠生的照片。警局的相片经特殊处理,她无法一下撕开。待纪婧握住她的胳膊,惊得张大了嘴:她手已破,鲜血顺着照片流淌下来,一滴滴洒在地板上。红色的痕迹掩住了照片里杨忠生痛苦的脸,情景分外骇人。

      “你们……考虑过我的感受吗?我永远说不出是谁杀了他!我也永远不能说!”

      “算了”,纪婧蓦然提高了声调,“你要是一力包庇,就别在这里撒泼!连给他报仇都做不到,有什么资格喜欢他!”

      她停下手,眸中带着真相被揭穿后的不可置信,“你们……你们……”

      “我不知道你跟他到底是什么关系,我也不想知道!不管你对警察怎么想,作为一个女子,我很能理解你的矛盾。”纪婧俯下身握住她流血的手,语气放柔。

      出乎意料地顺从,她站了起来,低声道:“你们……可以保证不伤害……”

      纪婧诚实地说:“我很想说我能,但是这不是我能左右的事情。我完全可以欺骗你,说,我们可以保证。但是,我一定要给你一个公道,只要——你能够信任我。”

      她盯着纪婧,几分惊疑、几分踌躇:“你确实与别的所谓的警察不一样。”

      纪婧笑笑:“我都习惯了你把警察看成是……嘿嘿。”找出纱布,给她包住了伤口。

      “那么,我答应你,尽可能地告诉你我知道的。只是,可否给我几日冷静的时间?”

      想起王副所言此事不可耽搁,纪婧直欲冲口而出“不能”,但是,眼前的人显示出从未有过的软弱,她斟酌再三,点头道:“好的。你好好休息,我会让他们不再监视你。”

      她眼中有疑惑:“你不怕我再说要自杀?你也不怕我逃跑?”

      纪婧莞尔一笑:“我既然相信你,总不能疑神疑鬼吧?好了,我明天来看你。”

      拉开门的一瞬,背后传来一声低低的“谢谢”。

      纪婧走出屋时,猛然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轻松。

      王副那边纪婧费了好一番唇舌,最后中年人无奈地叹气:“都是你们这些小女孩,让我们正经的人也跟着胡闹。”

      纪婧自豪道:“我看她真的相信我了,咱们还是从长计议吧。”

      王副信任地笑笑:“小女孩办事出人意料一点没有关系的。我很好奇啊,你怎么让这样一个难啃的骨头屈服的?”

      纪婧也笑了:“我也不知道啊。只是心里想什么就说呗!”

      “金队长问我需不需要再去搜一遍上次搜查的地方,我没有同意。”

      “听她的意思,那个地方确实有什么咱们不知道的。只是都翻了个底朝天,不还是什么都没有找到?”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这样被别人牵着鼻子走,终归不是办法。不妨来个假设……”

      “假设?王副,你可真不按常理出牌。这是破案,不是做游戏。”

      “真新鲜,听你一个年轻后生来教训我。记住,即便是破案,方法也是千变万化的。你这个人怎么比我这老头子还迂腐?”王副的语气格外的轻快。

      “呃……”纪婧为之语塞。

      “假设杨忠生的死与这‘毒品’有关,害死他的人就是贩卖这‘毒品’的幕后黑手,而她……则是与幕后黑手有某些密切关系,杨忠生因为走漏消息,或者其它原因,凶手容不下他了,只有杀人灭口。至于她,是知道整个事件的,但是她无法说,因为她不愿意凶手因为她受到惩罚。”

      “整得跟言情肥皂剧似的……”纪婧悠然神往。

      “哈哈,生活本来就是演戏。”

      “听你这么一说,她似乎没有什么询问的价值了……”

      “暂时没有,不过这终归是一条线索,你既然——”王副一顿,“把她当朋友,我又何必强人所难?”

      王副出人意料的理解让纪婧欣喜不已:“谢谢王副。”

      “不过有一条隐秘的线索,现在不可不提。”

      “什么?”

      “周禹。”王副眼神凝重,“他似乎也知道事件的前前后后,你忘了他看到那瓶药的反应了吗?”

      “很是平静啊。”

      王副摇头而笑,“小纪啊小纪,哪有这么冷静的?只有有所掩藏的人才会可以装作冷静,要是一般人,只会满脸困惑摇头说‘不知道’。”

      “可是他不可能告诉我们什么了呀……”想起那张冷脸,纪婧下意识地排斥。

      “你忘了他是怎么救你的了吗?看来他并不是真的排斥我们所有人。”

      纪婧心里沉甸甸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那么……我去?”

      “好啦,不要垮着张脸,事情不是有发展吗?”

      纪婧苦笑道:“每一次都是我啊……那么这次,我是扮红脸白脸,还是花脸?”

      “呵呵”,看到纪婧的苦样,王副畅快地笑了出来,“小纪,你总是这么直接——好了,这次我也不知道你是扮什么脸,总之,像跟她一样,你要跟这个‘PDA’的神秘人物搞好关系,金队长么,我跟他说说,暂时停下来查访。咱们的重担,你可得一力挑了!”

      纪婧感到事态的严重,郑重地连连点头,“我会尽力的!”

      虽然承诺得很坚决,但是怎么做,纪婧仍然摸不着头脑——对付周禹,硬的不行,软的也不行。更棘手的是,根本不知道怎么与他联络。

      “承诺过你们查出那瓶药,已有进展。于明日21点在你们搜查的地方见。”陌生的短信,却让纪婧从沙发床上蹦了起来:“耶!”山不去找我,我就去找山嘛!何况,人主动找上门来了!

      只是……为什么要在搜查过的地方?

      穿衣镜前,纪婧犹犹豫豫。与王副商量过,不能穿警服——太引人注目。本身就不是爱打扮的人,这一次特殊的赴约,倒让她左右为难起来。装扮停定,她忽地有些赧然——原来除去警服,自己不过是个二十几岁的少女,哪里像那晚持枪喝问的女警察?

      拒绝了王副如上一次那样带一帮子人浩浩荡荡地前往,只是承诺王副一定注意安全:“我又不是什么他恨之入骨的人物,没必要那么紧张。都是朋友嘛!”

      电话里王副呵呵笑:“把她当朋友也就算了,周禹嘛……‘PDA’的朋友还是保持距离吧!”

      晚上九点,天已全黑,纪婧独自来到上次孙队长带人搜查的地方。那酒吧已经查封,白底黑字的封条被风刮得簌簌直响。

      “跟我来。”周禹风衣的领子竖得高高,抓住了纪婧已沁出汗的手。他的手心冰凉。纪婧竟没有丝毫挣脱的意思——她惊异于自己的奇特反应。

      两人转向酒吧旁边的音像店,店主正收拾着准备打烊,见是周禹,愣了下方压低声音:“今天怎么这么晚?”

      纪婧刚想开口,周禹截道:“有事耽搁了,让您久等。咱们走。”握住纪婧微微颤抖的胳膊,在诸多CD架间七拐八拐。

      “你不是说要告诉我……”纪婧低声开口。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事情有变。”周禹低低解释。

      不知为什么,纪婧心底对他没什么怀疑,点头道:“我听你的。”

      CD架的尽头是储存货品的杂物间,周禹推开吱吱作响的门,停下手,身子未转,道:“过一会见到谁,微笑就行,不必说话。看我的动作行事,如果——”他停顿了一下,“你愿意相信我的话。”

      “我信你。”纪婧肯定地握住了他的手。

      周禹手一紧,低低笑道:“都说纪大警官直性子,好骗,果然是真的。”

      “你……”不管怎么好脾气,纪婧依旧控制不住恼羞成怒的情绪。

      “不说了,随我来。”周禹拉开一堆摞到天花板的纸箱,纪婧惊讶地捂住嘴巴——

      纸箱后居然又出现了一扇隐在暗处的门,周禹拉开门,门后是向下延伸的看不见头的台阶,周禹略略侧身,向下迈去。

      台阶不知道有多少级,纪婧的双腿麻木,眼前的漆黑让她下意识紧握住那只指引方向的手,仿佛要获得安全感。

      终于踏上了平地,“吱嘎”一声,周禹推开门,迎面的喧嚣与绚丽的灯光让纪婧一瞬间不知身在何处。

      “记住,此刻要看我的指挥。”周禹声音里透着紧张。纪婧忙握住他的手道:“一定。”

      “周哥,怎么今天这么晚?”一个粗豪的声音自不远处响起。

      周禹一侧身,向着那个方向笑笑:“有事耽搁了。”这一侧身,让看到眼前景象的纪婧倒吸一口冷气——

      眼前是个巨大的歌舞厅,比前几日查封的酒吧大了数倍有余,成百的人在舞池中肆意舞蹈,头顶上,巨大的球形灯投下令人眩晕的夺目色彩。节奏强烈的Disco音乐震得纪婧耳膜隐隐作痛。舞池四周是长得看不到尽头的吧台,吧椅上坐着不少的人。杯盏交错间夹杂着人们恣意叫嚷的声音,充满着末世狂欢的味道。

      “哟,这是谁呀?小周,你终于不是一个人来了……”另一个声音响起,一只手搭在周禹肩膀上,纪婧微微抬头,迎上一张被烟熏得面目全非的脸,吓得直欲退后。

      “老梁,甭吓到她!怎么样,一切都按计划?”

      “是的是的,”那人顺手夹住耳旁的烟,吞云吐雾了一大口,方接道:“老时间,十点半。这一次看来真的要转移了。她……”顾及到纪婧,那人迟疑了。

      “没关系,说吧!”周禹握住纪婧颤抖不已的手。

      先前打招呼的人上前来,左手提着一瓶燕京纯生,“周哥,我们也不瞒你,”走得近了,纪婧惊讶地看到这个人居然还是个少年,语音中不掩稚气,“警察查得紧,虽然暂时不会查来,但还是小心一点吧!”

      做足了心理准备的纪婧暗暗吃惊——这伙人果然与孙队长的案子有关!

      “是呀”,那个叫“老梁”的接过话,“不过一时半会儿应该没什么事情。怎么,小周,要带女朋友来玩?”

      听到“女朋友”三字,纪婧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索性低下头装不好意思。

      周禹轻轻一笑:“可不,老这样瞒着她,也不是我的作风,不是吗?小婧,这是老梁,这是小赵,都是我哥们儿。”

      “嗯,嗯……”纪婧点头,挤出个微笑向他们寒暄了几句。他们倒真是实在,脸上的表情明明白白把纪婧当自己人,却不知眼前的人满肚子回味着周禹刚才那一句“小婧”。

      “周哥,你这女朋友长得倒不丑,只是……可不可以啊?”小赵有些犹豫。

      不顾迷惑的纪婧,周禹挽住她的胳膊,微微一笑:“谁没个第一次?老梁,我怎么记得你带嫂子来的时候,她也糊里糊涂地犹豫。”

      提到自己妻子,老梁开怀地笑了:“可不?到头来不还是听我的。只是最近警察查得紧,不敢给她太多,毕竟是要上班的人。”

      纪婧越听越怕,敢情周禹把自己拖下了水?自己可是个警察,再伪装,也不能做这些明摆着就是犯罪的事情啊!

      周禹有力地挽住她的胳膊,理解地望了她一眼,虽无什么笑容,但她却放松下来,笑道:“小赵,我第一次来,帮我介绍介绍吧!”

      小赵为得此殊荣雀跃不已,兴高采烈:“周哥,以后多带小嫂子来哦!”

      老梁笑斥:“小孩子不会说话,嫂子就是嫂子,哪里来的‘小’啊‘大’啊!”

      小赵嘿嘿一笑,挠挠头:“那么多的嫂子,难道要编号吗?谁叫我最小呢!”

      被这轻松的气氛感染,纪婧噗嗤一笑:“这张嘴哟!”

      周禹拍拍小赵肩膀,“累你累你”,转向老梁,“老地方谈,走吧!”

      纪婧注视着周禹的离开,突然感到无助。

      “小嫂子——你看我还是这么叫”,小赵笑嘻嘻地在前面领路,纪婧简直无法往未成年犯罪那里想——这样欢快的生命,难道为了吸毒,就要断送了吗?

      浑浑噩噩一圈走下来,纪婧已不知道该哭该笑,该生气还是该麻木——典型的贩毒吸毒窝点,这个尚在意料之中;前几日要收缴却不翼而飞的毒品全都在这里,这个也在意料之中……只是小赵的一句轻飘飘带过的话,让她的心往下坠、往下坠,坠入一片看不见光明的黑暗:

      “周哥常来,也常吸,不过每一次吸不多。”

      看周禹冷漠孤傲的外表,怎么也难以想象,他也是这浑沌靡酢世界中的一员。纪婧鼻子酸涩,却只能强作若无其事的微笑。

      “要不,我叫你婧姐吧,老叫嫂子,哎呀,烦透了!”小赵浑然不知身边的女子心里正在剧烈地斗争。

      “啊,好啊。”无论如何,情感是真挚的——这个黑暗的世界里,即便是为毒品痴迷得醉生梦死,即便是为贩毒不惜一切代价,但毋庸置疑的是,这些人之间的感情是真的。如同,如同……刚刚周禹握住她的手之时,那只手的力量,是真实的。

      “好了婧姐。周哥在那边,喏,那盆芭蕉后面的小隔间,我不过去了。你可不要对周哥说我怠慢你了喔!”小赵笑嘻嘻地讨好着。

      “那是那是”,无论怎么说纪婧无法排斥这个未成年吸毒贩毒的小伙子,摸摸他的头,“谢谢你啊!”

      目送小伙子雀跃地蹦下舞池,消失在一大片扭动身躯的青年男女中,纪婧无法抑制地流下了眼泪。她忙擦去脸上的液体,镇定再镇定,方敲了敲隔间的门。

      周禹见了她,眼神中有无法掩饰的欣慰与踏实。纪婧嘴唇紧抿,只是向圆桌旁的老梁点头招呼,便不说话了。

      “哟,小婧这是怎么了,难道小赵照顾不周?这样,咱替你出气,把他教训一顿,如何?”老梁就如一个慈祥的长辈般笑着开口。

      “没事没事,她就是这个脾气,喜欢任性胡来。”周禹笑着把手搭到纪婧的肩膀上。

      纪婧浑身如遭电击,一下子甩开了周禹的胳膊站了起来。她的力气过大,一杯放在自己面前的啤酒被打翻,金黄色的液体浸湿了桌布。

      周禹微微一惊,然而他掩饰得很好,笑嗔道:“胡闹,人家还不能说你了!”

      老梁也帮腔:“你们吵吵闹闹没有关系嘛,我这个老头子就不凑热闹了。小周,东西给你搁老地方,不打扰你们俩的私人生活啦,哈哈!”起身离去。

      纪婧头埋在胸前,眼泪直打转转——她不知道一向坚强、脾气硬的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不冷静不说,简直与撒娇撒泼的小女生无异!

      周禹撤去了桌布,把玻璃杯拿开,沉默地拉过椅子坐下,半晌才道:“我还欠你那药的解释,你不想听了吗?”

      究竟是正事,纪婧强作精神,一把抹去眼泪,直起身子:“你说吧,我洗耳恭听。”

      周禹的眼神恢复初见时的疏离,起身抽去桌板,从隐藏的暗格里面拿出一个方形盒子,打开,沉默地推到了纪婧面前。

      纪婧不可置信地盯着盒子里的内容——整整齐齐的十几瓶药,正是在杨忠生家里、死去的他的手里都能发现、局里的女子死死守住秘密的这一种!

      “也许你会问我,为什么我能知道这一切”,周禹的声音沉沉,却透着从未有过的软弱,“先答应我,无论我做什么,都不要与我意见相悖。”

      “我为什么要答应你?”纪婧语气锋利,刚才的所见所闻让她难以冷静,“你不过是他们其中的一员!只是你可以故作矜持地走在大街上,他们却只能躲在这里逃脱我们的追查!”

      周禹出乎意料地笑了,将手中的啤酒一饮而尽,“那么,你信了小赵说的所有话?”

      “为什么不信?你们所做虽然卑鄙,但是好歹……好歹……待人真诚!”

      “那么”,周禹双臂撑在桌上,低头望向纪婧难以冷静的脸,颇有几分兴味:“你为什么不相信,只要我说出你的身份和意图,下一秒钟你可能会死。”

      “死?我要是怕死就不来了!”纪婧不屑地冷笑,“你不是救过我一命吗?都说一命抵一命,还给你怎地?”

      周禹难得地大笑起来,又饮下一杯酒,“很好,很好,她程清果然没看走眼,也没信错人!”

      “程清?她?”纪婧不禁问道。

      “你果然不辜负她的信任,也不辜负——”他拧开一瓶啤酒,眼里有难得的轻松,“我的信任。”

      从未见过这样轻松随意的周禹,纪婧撇嘴:“可是我并不信任你。”

      “那有什么关系?”周禹笑着举起酒瓶,直接往嘴里灌去,那样子让纪婧的心一揪,忍不住开口:“你你你少喝点。”

      几口吞下一瓶啤酒,周禹微笑着放下酒瓶,微笑着站起身,微笑着低头道:“看来警察也不全是冷血。”

      离得近了,除了淡淡的酒气让纪婧皱眉,周禹浓眉下的眼神去了伪装,让她一时间有些退缩——不过当她看到如程清那样眼眶周围的黑影,再难忍耐,开口便带质问的哭腔:“你为什么要吸毒?”

      够直接!够爽快!周禹把酒瓶扔到沙发上,微微笑道:“那对你破案来说,重要吗?”

      看着周禹斜斜地倚着沙发,满脸悠闲,纪婧感觉今晚自己处处处于下风,没好气地蹙眉:“自然重要!关系到本人抓捕毒贩时要不要连你一起抓了!”

      “哦,是吗?”周禹挑眉,“早在杨忠生死的当日你就可以抓我了,你不觉得我知道的太多了吗?”

      为之语塞,纪婧不服输地摇着头,指着盒子道:“你带我来就是告诉我这个?那我可以走了!”说着取过盒子就要离开。

      周禹呵呵一笑,按住她放在盒子上面的手,按得死死:“不愧是纪婧,做事爽快,佩服佩服。我明知道是赔本的生意,还是要冒险一试。”

      “你说什么?”纪婧留了心。

      “知道程清为什么那么怕你知道真相?知道杨忠生死得为什么这么蹊跷?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在意你的行踪?”周禹语气中带着不可一世的冷意。

      “你……都知道?”纪婧热切地迎上他的目光。

      “你还要走吗?”周禹扭头不看她,又开了一瓶啤酒。

      “你要是告诉我,我不走,一定不走!”纪婧连忙道。

      “很好,这样的交易虽然不公平,但是……”语调低了下去,周禹举起了酒瓶。

      “你……能不能不喝酒?”纪婧忍不住再次开口。

      周禹无所谓地耸耸肩,放下了酒瓶,径直取过一瓶药,一下子拧开了瓶盖。

      待看到他倒出半数药片,纪婧惊道:“这是毒品吗?”

      “不全对,这样的‘毒品’,他们——”周禹指指外边,“碰都碰不到。”

      “你你……”纪婧急得不知道说什么,额上的冷汗涔涔而下。

      “哦对了,我忘了这里有一个警察。”周禹笑着把手中的药片摊在了桌上,“似乎太大胆了些。”

      “你你……你喝多了吧!”

      “我……”刚想说什么,周禹止住,指指门外,“马上老梁和另外几个人都要来,如果我不做样子,后果你自己想想。放心,我厌恶的与你如出一辙,会有分寸的。”

      可是……记得王副带她去过一次戒毒所,那些人不甘与痛苦的脸扭曲成奇特的形状,她深知毒品的威力有多大。眼前的人,眼神锐利,神志也还清醒,难道下一秒,就要变成……变成……她完全不敢想象。

      正说着,老梁果然推门而入,身后跟着两个戴墨镜的中年男人。

      “小周,这两个都是程老的身边得力人,一个姓朱一个姓隋。这是小周,周禹,这是他女朋友。”

      两人并不摘下墨镜,象征性地与周禹和纪婧握了握手,一个慢悠悠地开口:“老梁,你交际面很广啊。”

      “嘿嘿……大家坐啊!”

      待众人坐定,本不宽敞的隔间里面一下子有些拥挤。纪婧靠着周禹,感觉到他出奇地冷静。

      “小周,用了吗?”老梁殷殷开口。

      “正准备着呢,老梁您就进来了。”

      “哦,没事没事,你继续……小朱小隋也不是外人。”

      纪婧紧咬嘴唇,感觉下唇已经出血,好在光线不甚明亮,对面两双墨镜的眼睛只是探究地打量着周禹,暂时没有顾上她。

      周禹稳稳地取过桌上散落的药片,稳稳地吞了下去,继续谈笑如常,那只手却越发地紧握住纪婧的手。

      末了,俩墨镜男一前一后地站起,姓隋的笑说:“老梁,别说先前我们俩怀疑您这位兄弟,现在可不了。瞧人家用完面不改色心不跳,真够男人!这个朋友,咱们交定了!”

      老梁笑得皱纹都挤没了:“哪里哪里,程老身边的人肯抬爱,那是我们的荣幸。两位慢走哎!”

      待送走两人,老梁兴奋得一拍周禹肩膀:“今天多亏了你啊,表现得太好了,能巴结上程老的人,说不定能见到程老,这可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啊!”

      周禹笑笑,没说什么。老梁望见一旁愣愣的纪婧,拍拍脑袋:“哎哟,怠慢了小婧。这样,我这个老头子不来掺和了,小周,好好待她,别忘了……”向药瓶一指,满脸得意地出去,特意替他们关好门。

      屋里气氛诡异到家,纪婧惊觉周禹握住她的手的力气之大,让她整只手都酸麻——“喂,你松开吧!”

      周禹倚在沙发上,紧抿嘴唇,那只握着纪婧的手越发战栗起来。

      “喂喂,你别吓我,喂!”纪婧慌了,用力去掰那只手。

      周禹仰倒在沙发上,浑身抖颤,望着天花板的眼神却是格外的冷厉。纪婧慌忙询道:“你干什么啊?”

      周禹脸色死白,咬牙保持缄默。纪婧气得猛捶下他的肩膀:“装什么蒜啊!有事就说!”

      蓦地反应过来,纪婧一下子从沙发的一角滑到地板上:“毒品……那药……发作了?”

      听到最后一句话,周禹咬牙点点头。纪婧惊得“啊”了一声。

      ——她可以想象这有多么痛苦。方才小赵的那句话在脑海里久久盘旋。原来他每一次为了不引起怀疑,都会吸一点点,然后戒掉。这,对于常人是根本不可能的,这世上怎么会有人能经得起无数次戒毒的考验?看看戒毒所里,那些人戒一次就好似自鬼门关回来。

      眼前的人依旧强作无事地撑起身子,拿过酒瓶直接灌了起来。

      想到他不知忍了多少次的痛苦,纪婧没有阻拦。第一次,她认识了这般不一样的周禹,这样……坚强到令人恐惧的周禹。

      “你……还好吧?”想起刚才在众人面前的伪装,纪婧心惊,“看来这真的是毒品,你为什么不早说呢?”

      周禹没有回答,沉默地又开了一瓶啤酒。

      “好吧,我问也没用”,纪婧有些挫败,“那么,他们可还会来?”

      “今晚不会。你过来……”周禹抬起手。

      纪婧立即跪在沙发边,握住另一只颤抖的手。

      “这次……不行了,太苦了,杨忠生的死让他们……他们提高了警惕,改换了药的成分……我要是……要是坚持不过……你打电话,让你们警察来带我走……”

      “你说什么呢?”纪婧大怒,“什么鬼话,呸!”狠狠地捏了下他战栗的手臂,“我还以为你有多伟大,与他们有多不同……不跟你啰嗦,你给我听好了!你敢倒在这里,连尸体都没人给你收!”

      “这些药就是板上钉钉的证据,你带微型照相机了吧,这一切都是铁证……你们缉毒的案子……可以结了……至于……至于……”

      不顾这渴盼已久的结果,纪婧愤恨地抓住他的手臂,怒声:“呸!我是这种见利忘义的小人吗!说这些管屁用!”

      周禹虚弱地笑笑,“‘PDA’的事情以后再说,至于杨……杨忠生的死……我……我……”再难坚持,胸脯剧烈起伏。

      纪婧强自镇定,狠捶了下他的脑袋,“你你你……你忒小瞧人!我纪婧最恨被别人小瞧!”

      一捶之下,周禹清醒了不少,凝视着纪婧的眼睛骤然有了焦点:“有些事情……我无法给你答案……像程清……像程清那样……”颤抖的手举起酒瓶,喝得哆哆嗦嗦。

      一瓶、两瓶、三瓶……纪婧也不知道他喝了多少,自己索性坐到一旁,面色平静地看着他。如果酣醉可以减轻他的痛苦,那么自己为什么要阻拦?

      过了多久纪婧自己也不知道。此刻的周禹与初见时的淡定冷静完全不同,眼神涣散,紧握着纪婧的手捏得她生疼。

      “你知道吗……很多年前,有一个人就是在这里,在这里喝晕过去,然后……然后……”周禹开始喃喃自语。

      “你……”怕他说胡话,纪婧无奈地上前想把他拍醒。这下可好,另一只手也被他牢牢地握住。

      “你们警察,早就……早就……”他语气中多了愤恨,竟与程清彼时的语气完全一样。“可是、可是……那是我父亲啊,你们怎么敢?”仿佛压抑了许久的恨怨,如火山爆发般,周禹蓦然提高了声调。

      纪婧不顾自己的迷茫,追问:“你的父亲,他是谁?为什么要提他?”

      “你们……你们见没见过真正的警察?”周禹咧嘴而笑,英挺的眉毛挑得老高。

      “你说胡话了吧?我就是警察啊!”

      “不,我说过,你们都不是……不是……没有警察,警察不是这样的!”

      纪婧如堕入五里雾中:他究竟想说什么?

      “我父亲……警察……你们却这样……看错他……”周禹已经有些口齿不清,固执地紧盯纪婧微微慌乱的眼睛。

      “哦,你的父亲,曾经是警察,对吗?”纪婧力图帮他理清思路。

      “对,对……不对,不对……他不是,他被你们开除……开除了……二十年前,那个人,那个……”

      纪婧懊恼地一拍脑袋:“你到底要说什么?”脑海中纷纷杂杂——二十年前?开除?

      ——一个激灵,她想起了数日前王副在火锅店所言。

      ——那个自己还拍手称快的判决,那个知法犯法的警察!

      可是,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吗?

      ——难道,这个地方就是二十年前孙主任破获那个特大贩毒案件之处?

      被这个想法惊住,纪婧摇着周禹的头:“快说啊,怎么回事?你父亲被孙主任,哦不,那时候还是孙警员逮捕,他为什么不解释?这里是不是二十年前那个案子的地方?”

      周禹目光茫然:“是吗?我想不是吧……或许……纪婧,我、我不想去想,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事情……”

      “那么,你告诉我,请你告诉我,杨忠生是怎么死的,好不好?”

      “那批药,那批……苯……丁……胺……不,不是我父亲干的,不是!他,是他!”周禹狠狠地望着纪婧,积攒已久的仇恨喷薄而出!

      “不是毒品啊……为什么?为什么?父亲只是要用它去拯救那些……那些……人,为什么会被换了手脚?为什么?”

      纪婧终于摸索出一点点来龙去脉:“你父亲是警察,暗中要帮助这些人戒毒——难道”,她一震,“他是毒贩中卧底?”

      周禹蓦地加快了语速:“七年啊,我七年没有见过他……可是你们为什么要抓一个本是警察的人?难道你们的观点变了吗?”

      “那么……那些药,苯什么来着,是做什么用的?”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周禹痛苦地抓住自己的头发,“他们改了成分,二十年前就改了,为什么?”

      若有所悟,纪婧忙道:“那么,杨忠生呢?”

      终于,周禹断断续续地吐出了这段真相:“我……我为什么要说?我要报仇,用不着你们警察插手!我……他程功要发财,为什么陷害我父亲?为什么……杨忠生不过是发现处方不对而已……那药……怎么成了毒品……而且……这么毒,他、他也这么毒?”

      牢牢记住了这个名字,纪婧的脑筋快速转着:“程功——等等,他与程清……”

      恍然大悟,程清是程功的女儿,自然无法坦然说出父亲的罪行——二十年前,程功不是发现了周禹父亲就是卧底,就是想独吞钱财,掉包了所有的周禹父亲带来的药,换成了毒品。孙主任带人来查,证据俱全,自然会逮捕他。这样巨大的毒品犯罪,法律上早已是非死不能辞其咎。

      望着周禹迷茫的脸,纪婧无声地落下了眼泪。王副说,考虑到他有孩子,才由死刑转为死缓——那时他不过七岁。

      那么,“PDA”呢?只怕是他为了报仇搜罗证据的工具吧?杨忠生的死实是个引子,而程功恐怕是害杨忠生真正的凶手……

      桌上的药变得分外可怕。

      王副口中那场震惊全国的缉毒案仿佛出现在她的眼前:那张酷似周禹的脸就在眼前晃动,晃动,焦急、不安、愤怒,然后……一声枪响……

      纪婧痛苦地垂下头,拾起酒瓶,直接对着嘴灌了下去。

      究竟是谁错了?

      这一切都只是一场阴谋那么简单?

      灌下两大瓶燕京纯生,纪婧才意识到自己酒量其实不怎么样。醉眼乜斜地望望脸色惨白,连嘴唇都没有血色的周禹,纪婧忽地有些心疼:二十年没有的温暖,“PIA”又终日只能在暗中做事——他确实很孤独。

      有人敲门,第一个反应就是开门的纪婧猛然清醒,若是有人看见周禹如此,他要是继续说胡话,一切都会揭穿。她一个人如何斗得过外面成百上千的人?

      是老梁:“小周啊,你女朋友还好吧?”看来,他们把周禹当成带女友来吸毒的了。纪婧想到周禹方才脸上的愤恨和不甘,一瞬间竟有了一枪毙掉老梁的冲动。

      “啊啊……老梁啊我没事,他喝了点酒,睡过去了。”纪婧编得像模像样。待老梁嘱咐了几句离开,纪婧仔细看看,门已锁好,方无声地吁了口气——

      王副交给的任务圆满完成,且——刚来的时候不是还说,十点半那个什么程老也就是程功要来,正好一网打尽,二十年前的误会也可以消除了,周禹也该安心了。

      想罢又自嘲地笑,对周禹的事情那么上心有什么好处?再说,这样的生离死别,怎能用“误会”一概而论?大概周禹这一生,都要背负着父亲屈死的阴影。

      无意识地把玩着酒瓶,纪婧琢磨再三,掏出手机,却懊恼地合上了手机盖——深处地下,哪里有什么信号?一看时间,十点十五分——怎样才能通知王副呢?唉,都怪自己来的时候把话说太满了!

      如热锅上的蚂蚁的纪婧气鼓鼓地拧开一瓶啤酒,闷头喝——奇怪,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嗜酒的习惯啊?

      周禹喃喃地说了一句什么,纪婧忙凑上去听。他好像清醒了许多,眯着眼辨认出纪婧的脸庞后释然地笑了:“我还以为……”

      纪婧一笑:“别忘了咱们的交易,我怎么会把你丢在这里?”说着拍拍周禹的肩膀。

      “不要想太多……现在我只想忘记某些东西。至于二十年前的事情,我如果要管,早就管了。大可不必等到杨忠生死了。”说着周禹惋惜地叹了口气,“如二十年前我的父亲一样,好心肠是无法用在贩毒上面的。杨忠生的死只会让他越发无情。”

      “他?你是说程功?”看来周禹对自己刚才的“胡话”并不是一无所知。纪婧顾不上惊诧,连忙问。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纪大警官想方设法要与你们队长取得联络,可惜失败了。”

      “你真是厉害!”纪婧不得不点点头,“可是,眼下怎么办呢?”

      周禹诡秘地一笑,“要是有更好的办法呢?”

      “什么?”

      “不用你们警察出马便可以做到。”

      “你想干什么?”

      周禹笑着饮下一大口酒,“要是我让他死呢?你会同意吗?”

      “你疯了?那样你也会被判罪!”

      屋外的喧嚣一阵阵传来,纪婧有些晕眩地看着周禹,重复:“不可以。”

      “判罪?”周禹的眼神分外清亮,“你知道我为什么告诉你真相?你原本与这件事风马牛不相及。”

      “我……”纪婧嗯嗯啊啊了半天,泄气地说:“我还把你当好人……”

      “大概你们孙主任没有告诉你吧,我父亲没有死。”

      “什么?”纪婧不敢置信地仰起头。

      “让一个人可以这样痛苦,比死都痛苦地难过一生,我想你们孙主任也不愿说出来吧?”

      “你父亲……他……”法院的判决是绝不可更改的,死缓毕竟还是死,难道说他父亲逃了?

      猜到纪婧的心思,周禹冷冷一笑,“我父亲是个意念极强的人,他说他就是死也不会瞑目。这是他与我在二十年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待我再看到他的时候,已经是在医院的重症监护病房。”

      “难道……”

      “是的”,周禹冷笑开,眼中闪过浓烈的不屑,“你们很满足吗?我父亲不吃不喝,完全靠药物在病床上躺了二十年!我呼唤了他二十年,结果呢?这样可会比死刑好一丝一毫?”

      纪婧不敢看他的眼睛,默默地喝下半瓶酒后,已有七八分醉意的她喃喃道:“我……我应该说对不起?”

      周禹没有说话,索性拖过一堆酒瓶,对嘴灌了下去,衣领尽湿。

      纪婧也醉了,她的眼前闪过周禹那张初见面时冷漠的脸,傻傻而笑:“你……会怎么对付……程……功?”

      “要是我也因此死了,你……会不会伤心?”周禹半倚在沙发一角,眼神有些涣散。

      “哈哈”,纪婧眼前并排三张周禹的脸在晃悠,她咧嘴笑开,“伤心啥?人固有一死……那话咋说来着?”

      “那么……我告诉你?”

      “告……嗝,告诉我什么?”纪婧摊倒在沙发的另一个角落。

      “要是……要是有炸药……很多很多……很多……”

      “炸药?那是什么?你……你是周禹不是?那么我是谁?我……我为什么要阻止你?”

      “我……我无法面对父亲……医生……医生二十年前就建议我同意……安……安乐死……我……我不同意,他、我要让他看见,或者……听见,我替他完成了他的心愿……我……我不甘心……”

      “可是……你要是死了,你父亲会伤心……伤心的……”纪婧无意识地喃喃。

      “谁会伤心?他程功……死了……我高兴得死了……多,多好!”

      “死了……死了……有人会伤心……”纪婧一摸自己脸颊,已是满脸的泪水,“我……我怎么哭了?你这个……这个人,绝对绝对不可以……炸药不是好东西……不是……好东西……”

      “那么……先喝酒……嗝!”周禹拖过一个酒瓶,打开,咕嘟咕嘟地吞下好几口,眼神迷离,“死也要……痛快一点……就……明天一早!”

      “明天?明天……是什么时候啊?我在哪、哪里啊?”

      “哈哈……他程功连同手下几百人,还有这里的……几百人会消失……我……我也会消失……我设了定时的……定时的……那么就……让我消失……”

      终于意识到一些严重的东西,纪婧慌慌忙忙爬起来,拽住周禹的手,“不可以,不可以!定时……定时炸弹哪……在哪里……你你……你告诉我……”酒意上头,她歪歪斜斜地倒在周禹身上。

      周禹醉得绝对不比她轻,下意识地推开她的身子,“你……你说过……不会有人……伤心,我……我很高兴……我很高兴……”

      再怎么醉,也被事情的严重吓到,“不可以!”纪婧凑近他的脸,一字一顿,“你你……你告诉我,炸药在哪里……”

      一阵接一阵的音乐自隔间外传来,男女们狂野地舞着,摇晃着被药品迷醉的脑袋,踩得地板咚咚响。被这样大胆的音乐影响,纪婧猛一捶周禹的脑袋,吼了出来:“你的淡定,你的智慧哪里去了?炸弹在哪里?你不说,我就走……”说是走,刚站起来,顿觉天旋地转,膝盖一软,又摊在周禹旁边。

      “那么……我说出来,你可以……可以……不走?”周禹竟眼巴巴地望着她。

      “哼!”纪婧撅嘴,晕晕乎乎地转过身,迷迷糊糊地用手揉周禹的头发。

      “那么……那么你不走吧……那么多天……那么……”周禹无意识地拽过纪婧的手,紧紧拽着。“要是一起,灰飞烟灭……会不会……很、很好?”

      “好你个脑袋!”纪婧想推开他,无奈自己浑身无力,上半身倒在周禹怀中,强烈的酒气熏得她愈发晕沉起来,“你你你逼我喝这么多酒,还把我往死路上拖……拖……你你你说怎么办?”

      周禹呵呵地笑起来,“看来有人难过了……纪警察也会难过……我以为……你们警察都是像……像……”

      “程功那个王八蛋”,纪婧肆意地骂出了声,“你……你没看到他把自己女儿害得有多……多惨!”

      “我看到了”,周禹紧盯着纪婧,盯得她不自在起来,“比我惨……比我惨吗?我……”

      “很好……你你你要我怎么做,才能告诉我……告诉我炸弹在哪里……告诉我啊……”

      “你过、过来……”周禹伸手,摇摇晃晃地落在纪婧脸上。

      纪婧呵呵傻笑,要不是心念自己任务,早已醉倒。即便这样,她浑身轻飘飘,蹒跚着走近周禹。

      “其实……其实……”在尚存清醒意识的那一刻,纪婧喃喃,“我会伤心,真的。”

      朦胧中似有人在身边喃喃自语,声音却不分明,她闭着眼,无意识道:“炸药……在哪里?炸死了……炸死了……我真的会难过。”

      猛地清醒过来,惊得一下子翻身而起,发觉自己独自平躺在昨晚的沙发上,小隔间里仅剩自己,空酒瓶堆了满地,周禹却已不见。

      扯了扯散乱的衣襟,她头大如斗:天哪……王副的案子怎么办?

      等等,炸药!他说,就是一早……

      还有,昨晚……昨晚怎么回事?自己睡着了……自己怎么睡着了……

      鸿蒙中似乎有一双冰冷的手抚过自己的脸颊,流连不去。自己好像一直在说——“我会伤心”。还有……还有……我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纪婧懊丧地捶脑袋。

      ——这下闹得可大了,周禹呢?难道他真的要……要……

      猛然发现桌上的字条:

      “我会记住你昨晚的话。”

      犹豫半晌,纪婧推开隔间门,舞厅空无一人,一看表,已是早晨八点。她痛苦地喊了一声“天哪”——炸药一旦引爆,后果不堪设想!

      “周禹呢?”她自己问自己,顾不上害怕,原路返回CD店,推开惊愕的老板,冲到了大街上。

      被阳光刺得清醒无比,纪婧站在CD店的对面,蹲了下去。一切,都无法挽回。

      还有多久呢?他一定在暗处,看到自己出来了,然后……然后……整个音像店都会在一声巨响中消失,然后,然后……那个人,那个在自己耳边说“没有人会伤心”的人也会消失……

      就这样消失了吗?可以吗?

      一只手拍拍她的肩膀,王副关切的脸出现在她面前。纪婧愣了好久,指指音像店,傻笑:“看着那里,要是炸了……跟我说一声……”

      “小纪,你没有出事吧?怎么衣服这么乱?还有,炸,炸是怎么回事?”

      “要是那里炸了……我会伤心的。不过……这样也好,了结了……程功……还有……”

      惊诧于纪婧的话,王副扶住她的胳膊,“程功?”

      “是啊,你也听说过他吧……我还骂过他呢……”

      “二十年前名单里漏掉的人,孙主任说通缉了二十年啊……怎么,这次又是他?”

      “那里面……好多毒品,周禹的父亲……不,我不想说这个名字!”纪婧傻笑着蹲下去,坐在路沿,一面笑,眼泪一面纷纷而落。

      “周禹的父亲?”王副到底是老江湖,沉得住气,蓦然想通了一切,对着对讲机:“二队、一队各派十人来支援,速速!”

      望着茫然盯着对面音像店的纪婧,王副无声地叹了口气,二十年前的幕幕在眼前闪过,那个人心脏病骤发倒在地上的样子依旧清晰,还有,那个固执地哭泣的孩子。

      纪婧也不知道自己坐在马路牙子上多久,又被谁拖了起来,又被谁拖到警车里载回局子。朦胧中孙主任好像来看过她,自己无意识地回了一句“周……是冤枉的”。

      这一觉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纪婧猛地一掀身上被子跳起来的时候,日已西沉。

      “纪姐,你可醒了!”小邓的声音响起。

      纪婧灌下小邓递过来的水后,艰难地开口:“王副呢?”

      “王副队长、金队长他们带着所有人都去了……纪姐,你怎么会晕倒在现场呢?王副刚找人把你送回来,就听见街区那边‘轰隆’一声——”

      “什么?”手中的杯子坠在地上,摔得粉碎。

      “是啊……这不,爆炸案与金队的案子有关哦,他们好像已经结案了。”

      “结案了?”纪婧冲出房间,差点迎面撞上来看她的王副。

      “你呀……好好休息,怎么起来了?”王副脸上犹带疲惫。

      “怎么会炸了呢?”纪婧急切地问。

      “我也不知道。我们带人包围之后,还没进去围捕,整个音像店都震动了,看来爆炸在地下,地上么……只是碎了几块窗户。”

      纪婧嘴半张,“你们下去了吗?”

      “后来抓住几个躲在店里的人,看来有人自地下引爆了炸药,据他们承认,这地下至少有三百人。唉,都炸得乱七八糟了,怎么下去?”

      “是啊……都炸得乱七八糟了……”猛地想起了什么,纪婧忙道:“这事,程清……就是她知道了吗?”

      王副点头:“既然结案,没有必要瞒着她。”

      “完了!”纪婧哀号一声,赶紧冲下楼去。

      “纪警官:

      你不用感到后悔和遗憾,这只是我的选择。从一开始注定我只能暗暗望着杨忠生开始,就是我的选择。他是个正直的人,无法生活在阴影之中。而我父亲则不然,我敬爱他,因为他非常疼爱我。但是,他不允许我僭越他的权力,因为他不喜欢被人打倒。二十年前的事情,我没有亲身经历,但是,我可以替我的父亲忏悔——他葬送了纯洁正直的灵魂,让无辜的孩子痛心了二十年。

      我与周禹几年前就认识。他隐藏得那么好,我也没有想到他是回来复仇的。他窥伺着我父亲的一举一动,从我那里打探零星的消息——作为‘PDA’的重要人物,他自然做得天衣无缝。每一次吸完毒后,他都可以笑着与我聊天,聊‘PDA’的种种。我可以从他的言谈中觉察到他的孤独。我很同情他,也很信任他。

      我与杨忠生的事情,他是第一个,也是除我父亲之外唯一一个知道的。我把他当成我最亲近的朋友。当然,我父亲不允许我与杨忠生交往,我只能默默地望着他每晚来、清早离去。也许我父亲早就觉察到,他有一天会泄露我们的行踪,就动了杀心。我没有哭,只是一遍遍地求他,恳求他,可是他没有听。二十年前,他就可以如此坦然地摧毁一个无辜的家庭,二十年后,他变得更加冷酷。权力、金钱已经让他难以自拔。他在我从前的花房上写下警告,可是我没有听。我来了你们这里,我要告诉你们,可是——我父亲狂怒于我的背叛,我自己也无法容忍。没有我的父亲,我根本无法有衣食无忧的生活。我在替我父亲忏悔的同时,也要忏悔我的不孝。

      杨忠生,他就如同二十年前周禹的父亲。我父亲给我叙述当年,周禹的父亲假扮毒贩,混入他的组织长达七年,直至某一日他无法再隐藏。而彼时所有人根本不相信,这个比他们还贪财、贪功的人会是当年赫赫有名的警察。我父亲对于他搞垮周禹父亲一事,永远是那么自豪和快意。而杨忠生呢?他本性老实,他只是受到了欺骗。当他幡然醒悟,想摆脱之日,也是他死亡之日。

      我无法告诉你我有多么爱他。我躲在阴影里面无数次望着他的背影,却只能躲着。我做不到背叛,我做不到坦然面对,我间接造成了他的死亡。

      我父亲手下众多,具体是哪一个杀了杨忠生,还是他亲自动手,我也不得而知。‘苯丁胺’的毒性一旦发作,只需一两克,人立即会心脏骤停,窒息而死。这种毒是有潜伏期的,或许是最后一次父亲见杨忠生时做的手脚,所以他会在几日后才死——当然,煤气中毒也是我父亲的手笔。值得说明的是,‘苯丁胺’的量如果控制得好,且与其它药物混合,可以帮助戒毒。这是我父亲完全不可以容忍的——也许这就是周禹的父亲为什么会有这样下场的原因。他心太好,却没有想想,自己已是自身难保。

      现在我父亲已经死去,周禹的仇恨也可以放下。我父亲肯定是无法接受自己的失败,抢先一步引爆了他自己埋藏二十年的炸药——早在周禹父亲那会,如果他没有被查出来,也迟早会被炸死。我父亲能够自己结束自己,也是一种解脱。

      最后,还是感谢你对我的信任。你是继周禹之后,我最感激的人。

      如果可以的话,请找一张杨忠生的照片与我一起火葬,好吗?”

      读完这封长长的信,纪婧表现出出人意料的平静。旁边的警员低声道:“她已经死了,自己勒死了自己。”

      纪婧点点头,对她选择的这种惨烈的死法没有多少惊异——若不能面对自己间接造成死亡的两条人命,不如死去。杨忠生彼时忍受不了药性发作的痛苦,自己掐死了自己。这种变相的同甘共苦,实是一种不幸的悲哀。

      走廊上脚步匆匆,金队长一脸急切:“小纪啊,王副又去了现场,发现了什么,要你走一遭。”

      “好。”终归是要面对的。

      音像店的地板砖都被震得支离破碎,几名警员从杂物间里出来,向王副汇报道:“没有坍塌的台阶上有几具尸体,估计是来不及逃离就被炸死。剩下的地方已经成了废墟,找不到什么了。”

      王副点点头,招纪婧过来:“你看,这是在音像店老板——他也是从犯,身上发现的。他说是……是……给他的。”

      “我会记住你昨晚的话。”

      所有人的惊疑不定地看见一向以坚定勇敢著称的纪婧跌跌撞撞地冲到路边,眼泪如泉涌,同时捂住胸口,肆无忌惮地呕吐了起来。

      王副眼中有理解、有怜悯,让所有人先离开。

      暮色下,纪婧一个人立在街边,如石像般一动不动。

      纪婧说要一个人静一静。夜色已上,她抹去脸上的泪,让自己的脚步坚定一些。

      来到市医院,她却犹豫了……本与自己无关,何必无端招惹?

      可是,心底里有一个声音告诉她,你没有做错。你只是做了你认为对的事情。

      问明了护士,她站在重症病房门口却怯了。扭头看见走廊的窗外灯火通明,此刻,有多少人家正在热热闹闹地看电视、聊天呢?而屋里的人,一个人,没有意识捱过了二十个春秋。唯一一句放不下的话,却是满载着仇恨与不甘。

      眼下一切灰飞烟灭,若是他有知觉,不知作何感想?一定不会感到满足吧?那些流淌着热血的生命,终究是离去了啊。那个兴致勃勃地小赵,满脸慈祥的老梁……他们真的该死吗?他们对待自己,不是一样的真诚与恳挚吗?

      那么,到底是谁错了?到底应该记住什么、忘记什么?

      到底什么是黑,什么是白?难道一切都可以于瞬间转换,然后用无比强大的力量,让我们显现出本质的渺小与脆弱?

      也许过了四年、也许过了五年,时间或许太久了,连王副的鬓边都已叠了苍色,孙主任却已退休,王副顶了他的位置。这一切,都是王副在电话里三言两语带过的。唯独,没有她目前的任何消息。

      ——王副不是没有说,早在四五年前,她就辞去了工作,不顾孙主任和自己的挽留,离开了这个城市。据说联络了一个在外国工作的朋友替自己谋了一个工作,目前住在外国。

      辞去了工作?他在电话这端无声地笑了起来,这才是她的性格啊。合意则来,不合意则去。

      那句“我会伤心”仍时而萦绕在耳。那个醉得不轻,眼里却始终闪着自信光芒的女孩,扳着自己的肩,在自己耳边喃喃,“我会伤心。”

      会伤心吗?

      会伤心吗?

      暮色中哭得稀里哗啦,这样的干净单纯,怎么能当警察呢?这样的爽快直接,怎么能面对这个世界已被模糊的黑与白?

      所以离开只是解脱。

      他没有说,尚没有机会告诉她,他为何改变了主意。早在她离开后的一刹,自己完全可以按下炸药的按钮,让自己也跟着一切结束。

      可是他没有,那一夜的混沌,颊边还残留她的温暖,还有她喋喋不休的——“我真的会伤心”。

      于是他任由她难以抑制地哭泣、然后离开,自己却只能站在阴影里面,沉默,然后转身,决绝地向前走。

      当他远远地望着站在父亲病房门口却迟疑未进的纪婧,周禹眼中的平静终被打破。

      医生再一次劝他签下安乐死的同意书,他答应了。只是在药物缓缓注射进父亲死气沉沉的身体时,他跪在床边,低声道:“爸,你可以放心了。我终于明白,你放不下的只是我。”

      过几日,他解散了“PDA”,烧掉了所有调查了十几年存下的资料案卷。

      她还记得吗?他说过,要一直记得她的话,可是,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允许自己忘记?

      连程清都可以忘记得这么彻底,难道自己真的要背负一生?

      漫长的时间或许可以治愈一切伤口。王副也老了,不应该打扰他平静的生活。只是王副的殷殷相询让他不安:“人年纪大了,总要怀念怀念以前的故事。”

      终于,再次动用“PDA”的消息网络,面对长期不再联络的工作伙伴们,他一遍遍道:“这一次,是欠你的人情。”

      然而大家都没有问什么,只是连同住址、机票一道给了他。

      下了飞机正值夏威夷的中午。周禹捏着地址,来到海边的一家幼稚园外。

      幼稚园正在放学,一个个金发碧眼的小朋友欢呼着冲出院子,大人们的脸上带着阳光般的微笑。这一切,似乎那么的陌生与遥远呵。

      一个黑头发的女子缓步出来,手抱一四五岁的孩童。挽住一位来接孙女的老婆婆的手亲切相询。送走了老婆婆,纪婧抱着孩子,朝周禹的方向走来。

      周禹的心跳没来由地加快。数年不见,她变得成熟了不少。头带大檐遮阳帽,脖子上一条传统中国丝巾,步履轻盈。

      怀中的小女孩身着白色连衣裙,头上的大发夹一晃一晃,昵声叫着“Mummy”,两人笑声不断。

      看到周禹,纪婧微微一怔,没有任何吃惊的反应,浅蓝色遮阳镜下的大眼睛里闪过一抹笑意。

      走到近前,纪婧放下小女孩,牵着她的手,向周禹微笑相询:“过得好吗?”

      周禹凝视着她被阳光晒成小麦色的脸庞,一时语塞。

      “Mummy,who is he?”小女孩仰头,专注的神情分外可爱。

      “Oh,he is my friend.”纪婧刮了刮女儿的小鼻子。

      “去我家喝杯茶吧。”她笑着邀请。

      周禹不知道如何拒绝,只得开口:“好。”脚步却没有移动——听到“家”这个字眼,他的心里涌起一股奇异的情感。

      纪婧笑着指指太阳:“这里的太阳多么好,你要是喜欢,就到海边的咖啡馆里去坐坐。对了,我可是还欠你一个回答?”

      “回答?”周禹疑惑。

      “或者说,一个称呼,不过不是由我来说……”纪婧嫣然一笑,轻轻拍拍女儿的头,俯下身子与她咬耳朵:“Darling,你不是一直说,有一个英文称呼找不到人么?你瞧,现在可有机会了!”

      “Really?”小女孩一脸跃跃欲试,母亲示意她看向周禹,也没有丝毫畏怯,咯咯一笑,“Daddy!”

      周禹久久凝视着纪婧毫无芥蒂的微笑。阳光暖暖地照在他身上,洒下一地明媚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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