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两相忘》钗子

3、七日·之二

　　四月初八。大晴。
　　离开京都的第二天，天涯决定了要去的地方。
　　“渡过了赤江再向北，过了苍州、羌州，是个叫做纳珠的地方，那里有一望无垠的草原。我们可以去看看。”天涯修长的手指滑过版图，说出一大堆我不太熟悉的地名，末了问我，“你觉得如何？”
　　我哪里说的出意见，只好敷衍道：“听起来不错，就按你说的吧！”
　　“若是从现在算起，要到赤江……还需六日的时间。”
　　“反正我是已经从那个牢笼里逃出来了，呆的久一点还可以多看些东西。”我往嘴里塞了一颗新鲜草莓，把剩下的推到天涯面前。
　　“谢谢。”天涯接了，却是一副若有所思样，我以为他是在计划接下来的行程，便没有多想。
　　一直到了下午，我才明白他担心的是什么。
　　怕我骑不惯马，天涯特地买了一辆马车，这同时意味着接下来的几天里面我们必须要省吃俭用了，我出府的时候竟然没有带盘缠，这不得不说也是失误一个。马车在官道上行了半日，我坐在车厢里面昏昏欲睡，忽然被一声马嘶惊醒。我连忙开帘去看，只见四周莫名多出来几个大汉，手中兵器各样，看上去都是江湖人士。我再想向前，就被前面的天涯拦住了。
　　“不关你的事，回车里去。”天涯说，却没有回头看我。
　　“可是天涯，他们好像很危险的样子……”
　　“回去！”天涯厉喝，我只能作罢，乖乖的躲回了车厢。
　　这是天涯第一次对我发火，当时情况似乎是很危急的，但每当我回想时仍会笑出来。因为那也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个男人对我的，保护。
　　接下来车外发生了什么我完全不知道，我只听得一片金属碰撞发出的声响，夹杂着许多人痛苦的哀嚎，刺耳而心惊，我从中寻找着天涯的声音，许久没有找到，我不禁长长呼了一口气。
　　渐渐的声音小了，我鼓起勇气掀开帘子，看到的却是……
　　一地的死尸。
　　腥红的血液在地上流淌蔓延，残肢断骸遍地都是，看得我几乎要呕吐出来。好不容易控制住了胃部的翻江倒海，我继续向前望去，只见天涯站在血海的中心，一身白衣快要染成了血衣，但他仍旧儒雅地笑着，如同莲子桥上我回眸的一瞥。
　　“天涯……”我想唤他，声音却卡在了喉咙，身后冷风窜过，我转身看到了一道破空而来的银光，一时竟吓得闭上了眼睛！
　　有温热的液体喷溅到脸上，所染之处火辣辣的疼，我试着睁开眼，看到了停留在眉间的枪尖，而枪的主人，此时已被一柄长剑穿喉而过！
　　“怀璧！”有人从后抱住我，将我身子一转就避开了那可怖的景象。天涯一手替我擦去脸上的血迹，另一只手抵住我的后心，我感到有一股暖流从他的手掌漾开，渐渐蔓延到全身，心也缓缓安定下来。
　　“天涯……我怕……我从没见过……这么多的血……”
　　我抓住他的衣襟，一字一顿吐出要说的话。我的身子一定是颤抖得厉害，天涯完全把我拥在了怀里，紧了又紧。
　　“怀璧，都过去了……”他还是那么的潇洒镇定，让我几乎无法想象方才的他是怎样发出那凌厉而致命的一剑，登时要了那刺客的性命。“小傻瓜，我不是说了吗，跟我天涯在一起，就充满了冒险……和刺激。”
　　那一刻，我明白了什么是爹爹不以为然嗤之以鼻的江湖，什么是剑客，什么是杀人……以及我与天涯之间的距离。
　　第一次，我与他那么近；第一次，我与他那么远。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啊……只要他还是天涯，只要他还值得我信任，以及爱慕……我是这样任性的想着，一直到六日后的赤水之滨。
　　晚上我们在山中找到了一处湖泊，依次去洗褪了血迹，我因为没有带换洗衣裳，就用了天涯的衣服，虽然偏大，但穿着倒也舒服，明日到镇上再去买也无妨。天涯则换了新衣，我这才发现他的右臂在白天弄伤了，一条褐色的裂口像是一条虫子匍匐在他的手臂上，看的我又是一阵恶心，趁天涯不注意连忙跑到远处把胃里吐了个干净。
　　回来的时候天涯已经把伤口包扎好了，他半个身子露在外面，借着火光我还可以看到在他的后背上还有近十条类似的伤口，不过都已经是愈合的了。这般纵横交错的疤痕，看着已是心惊，不知落下伤痕的时候，他究竟是如何……
　　不行……我想不下去了，心头一酸，靠着树竟哭了起来。
　　“怎么了？”天涯过来找到我，我噙着泪抬头，看到他已整理好了衣衫，咬了咬唇，说没事。
　　天涯天涯，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我好想知道你的过去，又怕知道后我们愈加的遥远……天涯，为什么我们要是这样的两个人呢？
　　“你……你饿了吧！一下午都没吃东西了，我去打只野鸡来。”天涯怕是见到我哭得梨花带雨，急于找个理由离开。
　　“可是你的伤……”
　　“不要紧不要紧，不碍事的。”天涯笑着摆手，逃也似的奔走了。
　　我靠近火堆坐了。当半柱香后天涯拎着一只野鸡回来的时候，我仿佛预感了要发生什么，于是起身让路，坐到较远的一棵老树下，转过身，勒令自己不许回头看天涯杀鸡的场面。
　　我知道自己是过度敏感了，身为养尊处优的平阳王之女，十指不沾阳春水，自然看不惯这样血腥的场面。可是那些江湖剑客呢？老天也不是公平的，有些人一出生就必须为自己的命运抗争，他们风里来雨里去，即使是茹毛饮血的生活也必须过下去。相比而言，我得到的已经太多。
　　既然继续这样走下去会很累，不如让我来为天涯放弃掉一些吧，比如公主这个身份。跟他去共患难，兴许还会让我磨掉一些脾性……我怀璧缘何不可做个和天涯一样的剑客呢？冠绝天下的女剑客，或许比公主这个身份更要适合天涯吧！
　　我不知自己枯坐了多久，最后天涯的声音随着香味一起飘来，我起身回到天涯身边，去看他的“作品”。
　　“这个叫‘叫花鸡’，是我小时候一个叫花子教给我的，你在京都一定没吃过。”我拿着天涯递来的鸡肉，想的却是他迷人的笑容，一时竟痴了。
　　“想什么呢！别等它凉了。”
　　我回神，侧身将鸡肉塞进嘴里，虽不知是什么滋味，但却笑着道：“嗯，很好吃呢！”说着，又伸手取了一只鸡腿。
　　“怀璧……”我忘情的吃着，天涯却伸手将我鬓角的乱发别到耳后，声音里用尽了温柔。
　　“我可没有骗人啊，真的是很好吃……”
　　天涯没有说话，只是定定的看着我，仿佛下一刻我便会消失似的，双唇张了又合，想说什么却又吞了回去。我张皇无错地等待着他，不知意图。
　　可是后来他竟逃走了！他放开我起身往前跑了几步，高大的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落寞。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我走到他身边，却听得他这样说道，“有时候我真会去想，带你出来到底对不对……”
　　“这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要出来的。”我说。
　　“不，不是这样……”天涯转身，我看到了他眼中难得的彷徨，“你应该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吧，一个正经人家的女子，跟着我一个江湖中人……这样不好。”
　　“谁说的！我觉得可以，那就可以！”
　　“不……好像又不是别人的问题……怀璧，你是大家闺秀，我是亡命之徒，你我……或许不应该……”
　　终于说到重点了么，我冷笑一声，道：“既然那么困扰，当时你为什么要跟我说什么会带我离开的鬼话，让我如今死心塌地的跟了你！”
　　天涯避开我的眼神，望向天边的一轮明月。那里还不是满月，现在缺了一角，欲满而未满，看得人心最痛。
　　“是我的错，我不该于三千弱水中窥见你的美色，更不该割了你的玉佩以博得佳人一次回眸……”
　　“什么，你竟然！”天涯闭了眼任我责罚，而我却大笑着弯下腰来，直到笑出泪光。
　　“天涯，别人怎么想我不在乎，我只在乎你的想法……”我走到他的面前，直视他纯黑的瞳仁，“而现在我知道了你的心思，我已经心满意足了。我已经决定要放弃从前的身份，所以请别再说什么遥远不遥远的话。或许你又说我们相识的三天太短，可这三天对我来说已经足够……至少，让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值不值得我去托付自己……”
　　天涯怔怔说不出话来，我端详着他的脸，不自主的靠近。
　　我想靠近再靠近一些，即使不知道他的过去也不要紧，我只是想让他的眼里能映出我的样子，也只能映出我的样子……
　　我那时以为，长久以来期盼的轰轰烈烈的爱情，就这样来了。

作者有话说

　　这只是个短篇，七日故事不可能一天一天的写，下章是之四，之七，非漏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