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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Chapter 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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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是觉得,在我极度痛苦或无聊的时候,时间就会刻意放慢脚步与我做对。于是连接着1937年的末尾和1938的开头的那个冬天在我的记忆里是那样漫长。
在那件事发生后的两个星期里,我都成天躺在草地上,看着太阳从天边爬出来。中午的时候阳光强烈,我就闭上眼睛,然后看见一片血红色。
没过多久这份寂静就被打破了。一种传染疾病入侵了孤儿院,很多人都病倒了。甚至有一些孩子病死了,还有一个修女。我不知道那具体叫什么病,只能看见每天都不停地有腹泻和发烧的人。本来就寥寥无几的医生变得手忙脚乱起来。政府并没有过多地给孤儿院拨款,却派了一些人来看守孤儿院,防止孤儿院的人到街上去传染其他人。原本逃不掉的去教堂的礼拜也取消了。
他们把那些死去的人的尸体埋在了那片草地下。我再也不会去那里了,在那里的一切记忆也都被我封锁起来——我不喜欢总是被困在过去中,至少,我的处境没有给我这样的资格。
孤儿院的封闭切断了我们与外界的联系,说不定哪天伦敦被德国军队占领了我都不知道。我见不到威廉了,唯一能说话的好像只有汤姆·里德尔一个人,可是我又不想去搭理他。是他毁掉了我的新生活,如果不是他,我很有可能现在在一个美丽的庄园里享受着优厚的待遇,而不是在这个“集中营”里和疾病做抗争。
但让我自己都理解不了的是,我并不希望汤姆被传染后死去,我想狠狠揍他一顿,却不想让他死。后来我想,也许是那个时候他是唯一能给我带来对另一个世界的幻想的人吧。他的种种与众不同能唤起我对我自己与众不同的认知,并让我再次假象有一个属于我们的世界,这个世界和我所在的世界不一样。
最令我吃惊的是,哈里斯居然死了。在我印象里他一直都是像我在报纸上看到的“坦克”“战斗机”“军舰”一样的人,却也没有逃过死亡。我讨厌他,然而在看着他的尸体被抬下铁床时,我一点也没有感到开心,只有恐惧,因为说不定哪天被那些带着手套的手抬下床的人就是我。父亲被谋杀、母亲被谋杀时,死神曾经两次都离我那么近,他的气息喷在我的脖子上,让我脊背发凉,这一次他又找上了我,还会放过我吗?
看着他们把哈里斯的尸体放进坑里,我忍住强烈的呕吐感,跑到了三层栅栏窗旁。
汤姆正站在那里,我走到他身边,也向外看过去,外面是萧条的街道。一道道细铁柱竖在眼前,有一种监狱既视感。
“死亡总是离我们那么近。”我尽量用冷漠的语气掩盖住声音中的颤抖。
“世界上每一秒都有人在死去。”他的声音才是真正的冷漠。
我没有再说话,偏过头来静静地看着他的侧脸。他也转过来,黑黑的眼睛看着我。
“哈里斯死了,你高兴吗?”
“我不明白他的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想让他看到我的恐惧。我确实没有高兴,但是也没有不高兴。
“你还记得你当时是怎么让哈里斯不再找你麻烦的吗?”
“……”
“你报复了他,让他惧怕你;你征服了他,所以他没有再欺负你。”他幽幽地说,“防止被伤害的方法不是逃避,而是反击并征服。你逃避他,他只能看出你的软弱,还会紧追不舍去欺侮你。只有让他真正怕你,他才会永久性地屈服。”
这是他第一次对我说出这样的话,实际上,在这之前他早就用自己的行动来向我展示了这一点。我也确实这样征服了哈里斯和其他孩子。可是……
“可是汤姆,死神不是哈里斯,没有人能征服死神。在历史上没有任何人能永生,你见过有不死的人吗?”
“除了我之外,你见过像咱们这样能不用触碰就能移动物体的人吗?”他反问我。“这个世界并不是我们所看到的那样。正如你的特殊能力,在你发现之前你认为是不可能的,但它确实存在。既然如此,你怎么证明人一定会死呢?”
“……”
我找不出什么反驳他的理由了。
他在未来也确实那么做了——去征服死亡。
我和汤姆在这次传染病中并没有被死神找上,来年春天,孤儿院比以往更安静了。我几乎每天都把自己关在卧室里看书,因为书能让我接触到外面的世界。以前从德国带过来的书已经被我看完了,来到孤儿院之后我去偷过一些书。甚至有一次,我在空旷的街上看见一个穿着学校制服的人,移动石子把他打晕后偷走了他包里的书。像“洗劫”书店这种事情,一个人比较难办,我会求着汤姆和我一起,他也对书籍很感兴趣——他酷爱阅读和学习的习惯可不是去霍格沃茨以后才养成的。
我的希望随着春天到来后生长出来的小草一起蓬勃着,总有一天我要离开孤儿院,我会去某个餐厅里去打工,赚得一笔学费,然后去大学里读书——说不定学校会给我赞助金。
我所盼望的离开提前到来了。
在春天过去,夏天来临时,一个老人来到了孤儿院。
我正坐在桌子面前看书,这是卧室的门被敲开了。
“伊迪丝,有人来看你了。”科尔夫人说。
我暗暗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他的眼睛和我一样是蓝色的,但是比我要浅很多,白色的长胡子梳理地整整齐齐,用一根皮筋束住垂落在胸口。他不是来收养我的,从见到他我就能看出来这一点。
科尔夫人识趣地退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个,我下意识攥紧拳头,因为我从来都没有安全感。
我们两个对视足足有两分钟,最后我忍受不住了。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你在看书?”他拿起了桌子上的书。
我扬了扬眉毛,没有回答。这不是废话吗。我现在才很欣赏汤姆,他和我说话从来不拐弯抹角。
“你找我有事吗?”我的声音变粗鲁了一些。
“这是属于你的书吗?”他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当然是。”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伊迪丝,你和你的母亲还真不太像,”他含笑着说,可是眼睛里并没有笑意。“奥利维亚原来不会去强夺和偷窃别人的东西。”
我警惕地看着他,他是怎么知道的?
“还有说谎。”他补充说。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僵硬地说,声音里多了一丝愠怒。关他什么事?他是什么人,我偷窃还是抢劫还轮不上他来教育我,警察都没找上门来呢。再说了,他也没有证据,所以这算指控。
“这当然是你自己的事,伊迪丝。但是在任何地方都要有规矩,例如在霍格沃茨的规矩里面就不允许偷窃。”
“霍格沃茨?那是什么方法?”我仍然保持着警惕,但恼怒被好奇所取代了。
他眼睛里有些惊讶,似乎是没想到我会不知道霍格沃茨是什么。
“是一所魔法学校。每一个巫师都要去魔法学校接受教育,你妈妈就是从霍格沃茨毕业的,她是一个优秀的女巫。”
母亲被杀死的那个夜晚的记忆骤然被唤醒了,那根断了的木棍,或许有什么特殊的意义。还有在逃离德国的时候,她杀死的那两个人也有答案了,那道绿光和没有伤口的尸体,正说明了她的与众不同。
我匆忙站了起来,翻出那个木匣子,从里面拿出了那根断为两节的木棍,递给这个老人。
“这不是普通的木棍,这是巫师必备的东西——魔杖,我们需要通过魔杖来施魔法。也许在这之前你可以不需要借助魔杖就能有一些魔力,但你并不能很好的控制它;而霍格沃茨就是教你很好的去掌握魔法的地方。”
“我懂了,先生。那么请问您是谁?”
“我叫邓布利多,是你未来的变形术教授。”
“幸会,邓布利多教授。那么……”我犹豫着要不要问那个问题。
“你是想问汤姆·里德尔会不会也去霍格沃茨?”邓布利多看出了我的想法,“他也是巫师,伊迪丝。他也会去霍格沃茨。在下个星期会有猫头鹰给你们两个寄来录取通知书,上面有需要买的东西,需要你们去对角巷买。我会另外给你们寄学校的赞助资金。在开学前,我会在来这里,带你们去对角巷。”
我点了点头。
邓布利多离开后,我都已经兴奋地手舞足蹈了。就像童话书里的故事真实发生了一样,我所幻想的世界居然是真实存在的!
前几个月由克林顿一家引起的绝望烟消云散了,我的生命再一次充满了希望。
黑暗之中再一次有了亮光,莱昂伸出的手消失了,而新的世界的门又敞开了。当时的我天真地相信了上帝如果关掉了一扇门,就一定会为我打开一扇窗。
因为当时的我并不知道,上帝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拥有的。
当时的我也并不知道,光明是所有人都可以拥有的。
上帝不会眷顾所有人,那些被遗忘在人世间的人,只能活在黑暗中。例如我,被短暂的光亮所蒙蔽,只能被引入更深的黑暗。
汤姆也是如此。
我们是活在黑暗中的人,为了生存,我们习惯了去征服。而征服黑暗,我们就要比黑暗还要黑暗。
在我们决定放手一搏的时候,就决定了走上了那条唯一的道路,再也没法回头了。
“你还记得在你小时候,有一次你来找我玩的时候,我给你讲过的那个关于白凤凰的故事吗?”
我轻轻地抚摸着卢娜的头发。
“其实那个故事是我自己编的。”
我很擅长编故事的。在我的一生中,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我面对不同的人编过很多不同的故事。也许我本身就活在故事里,我的生活就像故事一样,只是没有公主王子之间浪漫的爱情,而充满了血腥和杀戮。
而那次对孩提时期的卢娜讲的故事,是我真真正正不为自己的任何利益去讲的,正如我现在给卢娜讲的这一切有关我人生的点点滴滴,都不带有任何目的性,我已经没有目的了,我只是想把我的事情和一个人说一说。
我编的大大小小的故事中,只有这个故事印象最深刻,因为只有它是我带着心去编造的,带着灵魂去编造的——如果我有的话。
一只白色的凤凰生活在铁笼之中,它的世界里没有昼夜更替,只有一种颜色。因此它并不知道什么是白昼,什么是黑夜,如果一定要通过颜色去判断的话,那么我想那是黑夜,因为笼子里的天地的颜色比它的羽毛的颜色要暗。
而它不知道的是,它的羽毛是世界上最白的颜色,即便真正的白昼出现,对比起它羽毛的颜色,也会显得黑暗。它不知道,因为它出不去,日日夜夜的只能呆在牢笼里。
它就在这个牢笼里呆了无数年,没有人见过它,所以没有人知道它什么时候存在的、存在了多少年。
“我要出去,我要离开这里,我要去更大的天地。这里太小了,我连呼吸都有压迫感。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
白色的凤凰说。
“没有白白得到的东西,没有不劳而获的东西,你所求的东西都要用你拥有的东西去交换。”
一个声音说话了。命运的主人和它说话了。它既不是男人的声音,也不是女人的声音,不像是来自任何方向,但又好像来自每个方向。
“我愿意拿我的任何一样东西去交换,只要我能出去,”凤凰说,“本来我就一无所有,我不怕失去。”
“我无法告诉你你将会失去什么东西,我只能告诉你我会取走你的一样东西。你还有反悔的机会,你要留在这里,还是去更博大的世界?如果你选择了一处,你就要永远不能离开。”
“我要出去,如果你要取走什么,那就尽管取吧,我不在乎。没有什么比呆在这里不生不死更糟糕的了。”
那个声音消失了,凤凰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在笼子里了,但是它并没有发现自己失去了什么东西。它原本以为自己的眼睛或翅膀会被夺走,但是都没有。
它站在一棵树的树枝上,看着蔚蓝色的天空,然后拍拍翅膀翱翔在云间。
但是一切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美好。
它是世界上第一只凤凰,在它之前从来没有凤凰这种生物。因此当它出现的时候,其他的生物都排斥它——无论是什么生物,都会对未知的东西产生恐惧,由恐惧产生厌恶。
“那是什么鸟啊?和我的羽毛那么像,一定是在模仿我,还模仿失败了,因为它没有我高贵的冠冕。”一只天鹅仰起脖子说。它根本不会承认它嫉妒凤凰的羽毛比它白。
“你这个奇怪的家伙给我滚开,难道你不知道这是我的地盘吗?你个头那么小,还敢和我抢领地?”
一只鹰虎视眈眈地看着它。
凤凰不敢在天空中飞翔了,也不敢去湖里和天鹅争风。
它栖息在一棵树下,而树精说:“滚开!你太晃眼了,让我没法睡觉。”
命运夺走了我什么呢?
白凤凰这样想着,飞过了湖泊沼泽,飞过了原始丛林,来到一个人类居住的城镇。
“多么漂亮的鸟啊!”一个人看到了它,开心地说,“这么美丽的羽毛,这么亮的眼睛!”
凤凰心中有了喜悦感,它觉得自己并不是一无是处,毕竟有人认可它的美丽,有人喜欢它。
“美丽的鸟,我想你没有主人吧?”那个人问。
主人?那是什么?
“没有。”
“太好了!那你就属于我了!”
凤凰不喜欢这种说法,但那人抓住了它的脚,把它带到了集市上,以很高的价钱把它拍卖给了一个马戏团老板。
每天,它都站在高高摞起的道具之上,展开歌喉唱着优美的歌曲,也会背诵着赞美诗,夜莺和鹦鹉瞬间就被淘汰了。
如果它表演出现差错,就会被惩罚在烧红的木炭上行走。它对马戏团主人言听计从,因为如果不那样的话他就会拔它羽毛。对于一只凤凰,最痛苦的事情就是拔它的羽毛,羽毛掉落的疼痛远大于钻心咒带来的疼痛。如果它逃走,他就会拔光它的羽毛。
十几年后,马戏团倒闭了,老板把它高价卖给了一个巫师。
凤凰的眼泪能疗伤,即便中了剧毒也可以化解。
他命令凤凰为它而哭泣。可它根本就哭不出来一滴眼泪。
巫师发怒了,他用了钻心咒和夺魂咒,逼着它在疼痛之中流下眼里,然后用药剂瓶收集起来,卖给各种巫师。他没有拔它的羽毛,因为他认为羽毛很有可能也有特殊用途。
终于有一天,凤凰忍无可忍了。它趁巫师睡着的时候,毁掉了他的魔杖,啄瞎了他的眼睛,然后用尖利的喙刺穿他的心脏,鲜血浸红了它的胸脯和脸,在雪白的羽毛中显得十分醒目。
第一次,它享受到了报复的快感,它又去找到了那个马戏团的老板和小贩,以同样的方法杀死了他们,它全身被鲜血染成了红色,从远处看去就像一团火红的火焰。
它找到了那些看不起它的生物——天鹅、鹰、树精,还有其他去看马戏的人们,当它愤怒的时候,会迸出火花来,所有人都惧怕它。它能够自由穿梭在任何地方,所有人都怕它。有人远远看见了它,就会连滚带爬地跑开,如果来不及就会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任它摆布。
它也感受到了操控别人的快感。
它再也没有哭出过一滴眼泪,没有人敢再伤害它,而它也没有了情感,不会为了别人或自己而感动或哀伤。
又过去了很多年,它感到非常孤独。它可以飞到最高的天空,俯瞰所有渺小的生命,但是没有人和它说真心话。
这和从前的生活有什么区别呢?外面的世界只会是更大的牢笼,再大也改变不了它是牢笼本质。也许其他那些人能在这个大笼子里感受到生命中的喜怒哀乐,但是它不能。
最后,它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在它做出决定之前,它还是没有明白命运到底取走了属于它的什么东西。
它燃烧了自己,可是,在短暂的黑暗过后,它又重生了。
正如命运所说的,一旦它选择了这个世界,就不能离开。
再后来,没有人再见到那只凤凰。没有人知道它还是否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里。直到今天,都没有人知道它还在不在,就像它不知道它到底失去了什么一样。
而我,我也不知道它失去了什么。我更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