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万里》江畔树

60、第 60 章

　　穆庄的坟墓在这一堆墓葬群中显得端庄秀丽——大多石材居然是汉白玉的。
　　陈诚在穆庄的墓前摆好了祭品，示意她把鲜花送到前面来。但是叫了她几声，她都没回应，于是，陈诚回头看穆亦心，发现她脸色更苍白了，连原本的红润唇色都白了，整个人纤瘦，长发在山风的吹拂下，肆意飘扬，他又叫了她的名字，但是她还是没有反应。
　　她的眼神涣散，仿佛进入了另一个时空。整个人如同一幅画，淡淡地融入了雾气之中。
　　陈诚只好自己站起来，走到穆亦心的身边，对她说：“穆亦心，你还好吗？脸色怎么这么差！”
　　他看着穆亦心，生出了心疼的感觉，搂过她说：“你到旁边坐下吧，我自己来就可以了。”穆亦心跟着他往旁边走，明明是很近的距离就有一块石头可供歇脚，但是就是腿软，人的魂魄收不起来，整个人迷迷糊糊地仿佛走了很久。
　　终于在石块上坐下了，她只是觉得冷，江南的冬天，本来就是很湿冷的，何况根本看不到一丝阳光。陈诚怎么会选择这么个日子，来祭祖？鬼气阴森的。
　　冬日下午的山上，雾气朦胧，真是冷得透彻骨髓。陈诚在做什么，穆亦心其实都看不清楚了，她看到了就是隐隐绰绰的坟墓，一座连着一座，还有越来越厚的雾气。
　　然后就是头痛，头晕，感觉三魂六魄都聚不起来。穆亦心好像微弱地呼求了一声：“陈诚——”，但是她也不确定，因为她晕过去了。
　　先看到她昏倒的是老伯，而不是陈诚。陈诚那个时候正在跪拜自己的母亲，跟母亲表达自己已经娶了妻子，就是旁边的这一位，她是穆强的女儿，希望得到母亲的祝福……
　　陈诚跟穆庄的倾诉还在絮絮叨叨中，就听到了老伯不停呼唤“小陈少爷”的声音，他连忙回头，一看吓一跳：穆亦心栽在了墓前的空地上，整个人不省人事。
　　他连忙起来，把穆亦心拉起来，托起来她的脸，用手摸了一下，还有气儿，人没事，他又迅速查看一下有没有外伤。有的，一丁点，就是左手掌和前额跌下来碰到石条上，磕出了一点血丝，隐隐渗出一点血。
　　他又迅速检查了一下关节之类的，应该都没伤，看样子，穆亦心在晕倒前，本能地用左手为自己挡灾了。只是她当时神志不太清，仅仅出于动物的自救本能，所以，做得不够好，还是有点伤到了。
　　陈诚作为医生，也算是见过大场面的人，这些伤不算严重，稍作处理就可以。
　　让陈诚疑惑的是：穆亦心出门的时候好好的，临近这里脸色越差，现在直接都晕倒了。这个感觉非常叫人疑惑。
　　陈诚并不信鬼神之说，但是现在，看着在自己怀里颜色苍白的妻子，他很难解释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只得把妻子抱起来，交代老伯继续祭拜下去，然后让老伯记得香和蜡烛之类的要看着，明火灭了才可以。他先带着妻子去老伯的小屋。老伯果然同意了，在陈诚走后，愣是将祭拜的流程一个不落地做完了。
　　等老伯回到小屋的时候，发现小陈少爷将自己的太太放在那张长长的摇椅上，用自己的外套给她盖着，而他自己则坐在她身边一言不发。
　　老伯见这个小陈少爷的频率几乎是一年一次，他跟大陈少爷不同，大陈少爷阴郁寡言，挑剔苛刻，但是为人善良却不要交朋友。对自己身边的人保护地如同铁桶一般，怕别人伤害。
　　而小陈少爷天性活泼，好动，偶尔恶作剧，小时候还喜欢欺负别的小孩子，但是因为爸爸和哥哥管得严，不敢太过分而已。
　　大陈少爷，所有人跟他说话，都要经过深思熟虑，大家有点不敢看大陈少爷的眼睛，因为那个眼睛好像一口深井，水汪汪的，但是如果你对着那双眼睛，你有不自觉地感觉出井底的寒意冒上来。而小陈少爷你跟他吵架也没事，他大不了输了就哭一通，但是也不会去跟爸爸哥哥告状。
　　所以，貌似小陈少爷缺点更多，但是大家都更喜欢小陈少爷，因为他好玩儿一些。
　　而现在，昏睡在那里的小陈太太，苍白而软弱，因为没有化妆，虽然面貌上看着是清秀而端丽的，但是也不是很惊艳的美女。他以前听朋友圈的人们议论，说小陈少爷选女朋友的标准只有一个：美。
　　看样子讹传的成分大，因为老伯看着太太就是端庄而美丽，不是那种妖里妖气的女子。但是身体是不是太差了些，怎么就晕倒了呢？
　　以前也有一个人在上坟的时候晕倒，那是大陈少爷，大陈少爷身体一向不大好，不足为奇。但是小陈太太晕倒就太奇怪了。
　　他把疑惑告诉了小陈少爷，顺便问他太太是否怀孕了。
　　小陈少爷摇摇头，说：“她身体一向很好，我认识她几年，很少生病，你别看她瘦，其实是有肌肉的，她在练习舞蹈，就跟那些男人健身房一样，都是锻炼身体的。至于怀孕就更不可能了，我自己是医生，这个我还是会知晓的。”
　　他顿了顿，把衣服的边角给她掖得紧一些，然后又转头跟老伯说：“你觉得她晕倒，会不会跟我妈有关。她是穆强的女儿。”
　　老伯听到穆亦心是穆强的女儿，沉默了很久，才说：“也许，你妈妈是愧疚，不想让穆强的女儿给自己行跪拜礼吧。但是，你妈妈也太小心了，现在做了婆婆，就算是儿媳妇行礼，也受得起。”
　　陈诚看着老伯，无奈而自嘲地笑了笑，诶了一声，又不说话了。
　　因为他自己的想法跟老伯的想法不谋而合，但是都不过是猜想，穆庄什么想法，其实已经没人知道了。
　　除了掐人中，还有什么方法能让穆亦心醒过来呢，这里又没有嗅盐。
　　但是老伯点了一根自己做的烟草，只是在穆亦心的鼻子前稍微燃了一会儿，穆亦心咳了几声就醒了。陈诚佩服不已，问老伯那是什么，老伯说，这个山上有的是宝贝，但是需要好好观察和找寻，如果小陈少爷愿意下次来带几雕老酒过来，他可以考虑把通身的草药知识教授给他，小陈一听说“既要交学费又要学习”，忙表示不学了。
　　老伯哈哈哈大笑，他就喜欢小陈少爷这点，一点也不装，不想学习就明说，不会假装自己是个好学生。
　　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呀。
　　陈家两位少爷都是不用努力就可以把书读好那种，自己家的那个孙子，连课后作业都做不好，真正气死人。
　　穆亦心醒来后，看到的就是一盏孤灯，一个老伯，和陈诚看着自己的似笑非笑的表情，然后才发现自己是躺在躺椅上。
　　诶，刚才不是还在墓前的吗？
　　怎么在这里了。
　　陈诚跟她讲了她晕倒的事情，她简直不能相信。因为她从小到大，从来没有晕倒过，以前读《红楼梦》觉得林黛玉矫情，现在自己这么晕过去，太失礼了，简直比矫情还可恶。
　　所以，人不能笑话别人，因为不知道哪日，还是要笑话自己的。
　　她起身跟陈诚和老伯都表示非常大的歉意，表示要不，现在起来去补上。他们都说不用，下次还可以再来，以后有的是机会。
　　陈诚告别了老伯，搂着穆亦心回到了家，以为今日的事情就算是过去了。
　　然而，晚上陈诚在睡梦中，听到穆亦心在混乱地叫喊：“爸爸，爸——爸，爸……”陈诚吓了一身冷汗，连忙开灯，看见穆亦心脑袋在洁白的枕头上轻轻晃动，眉头紧蹙，嘴唇紧咬，偶尔发出几声叫唤，声声都是在呼唤爸爸。
　　陈诚惊讶地都没能把穆亦心从梦魇中叫醒，他只是看着穆亦心，他看不到自己的表情，如果他能看到，他自己将吓自己一跳——他的表情里，写满了恐惧。
　　因为他看到穆亦心仿佛看到自己，自己也曾经在梦里不断地呼唤妈妈，初中那三年，他住校，他的室友告诉他，他晚上总是在叫妈妈。但是室友并不是心疼他，而是嘲笑他是个妈宝男，离不开妈妈。他们不知道他的妈妈去世了，他也不想跟那些同学说妈妈的事情。
　　他深知：自己家的事故，在别人的眼里不过是个故事。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父亲有了新的太太，他有了新的妹妹，但是他却永远不会再有妈妈了。
　　这对于穆亦心何尝不是如此？
　　他跟穆亦心婚后就睡在一张床上，但是他们并没有夫妻之实，两个人如同两兄妹一般一人睡一张被子。他没有做，并不是没有欲求，而是，他不太确定，穆亦心是否爱自己。
　　他娶了她，她也嫁了，但是她跟他一起生活，两个人的关系定住了，却没法再往前一步。
　　如果他提出来要享受一下丈夫的权利，穆亦心也许也不会反对，但是，穆亦心是自愿的吗？还是仅仅是出于妻子的身份？
　　陈诚知道穆亦心当年跟安迪是同居了的，那么她肯定也不是什么性冷淡之类的，最大的可能，就是穆亦心还不觉得陈诚是自己的爱侣，她只是当他是丈夫，领了证的夫君而已。
　　他们之间缺少了爱侣之间最重要的情感关系——依恋。
　　陈诚想到这一层，突然对自己一心要娶这个女人，生出了一种怀疑的态度。
　　娶她真的是对的吗？
　　或者应该听父亲的话，照顾他们一家，不要把自己折进入才是正解。
　　穆亦心好像感觉到了灯光的亮度，因为她慢慢地醒了，迷迷糊糊地看着陈诚。
　　然后她眨了几下眼睛，确定陈诚是在看着自己，一脸凝重的表情。
　　她坐起来，很自然地把手环过去，搂住他的脖子，说：“你在这里，真的太好了，我梦到我爸爸了。好奇怪，我怎么又梦见他了？”
　　然后她把手一松，脸对着陈诚，说：“不好意思，吵醒你了，要不，我去外间沙发上睡？”
　　她仿佛在征求他的意见——因为她盯着陈诚的眼睛，嘴唇努了努。
　　陈诚很多时候看到她的样子都是干净飒爽的，很少有这种小女人的努嘴动作。
　　他笑了，笑自己在怀疑什么，明明那么喜欢她，她的一点小表情，自己都开心不已。
　　他用手托着她的头，说：“穆亦心，以后睡在我怀里，我帮你镇着，你再也不会做噩梦，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