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万里》江畔树

17、第 17 章

　　穆亦心轻轻地呼唤杜鹃：妈妈，姆妈……杜鹃只是眼珠子稍微聚了点光，只是稍微一点点，就像是灰色的纱布上投下一丝苍白的月色——纱布并没有亮起来，还是暗淡的。
　　穆亦心眼泪簌簌地掉下来，她知道：母亲病了，只怕很久之前就病了，这次只是爆发出来而已。
　　杨丽校长只是告诉穆亦心学生出事了，所以，杜鹃也出事了。到底是什么事情，杨丽也没有在电话里说。
　　穆亦心走出来，外婆在里面陪着。
　　舅舅告诉穆亦心：杜鹃班级上一个小孩子，瘦瘦小小的，平时就容易被同学欺负。当天也是跟同学吵架，很寻常的那种斗嘴，但是后来就跟好几个孩子打了起来，其中一个孩子学习过击剑和跆拳道，轻而易举地把那个瘦瘦小小的男孩子暴揍一顿。事情发生在男厕所，瘦小的男生要离开时，还被会击剑的男生扒拉了裤子羞辱，至于一同在厕所的其他男孩子，不是去老师地方告诉，而是都在围观嘲笑，那个被羞辱的瘦小男孩，悲愤之下，连裤子都没有穿好，就冲到了厕所门口，门外也是围观和嘲笑，还有很多女生也在场，吓得几个女生呀呀大叫，有女班长去办公室找老师。受辱的瘦弱男孩，眼泪还挂在腮上，冲出人群，从走廊的围挡翻身过去，一跃而下。这个时候，那些围观的孩子才惊呼，才奔走，又有好几个同学冲向老师办公室告老师，但是一切都晚了。
　　120很快就来了，确定结果是：当场死亡。
　　厕所是在教学楼的中间位置，而老师的办公室在东西两头，杜鹃是这两个学生的班主任，这个班级的语文课第一节，已经上完了，发生事情是第三节课和第四节之间的课休。杜鹃当时拿着水杯喝水，第四节她有写字课，这个是副科，教学任务比起语文课，算是轻的。杜鹃被冲进来的女班长告知了班上男孩跳下去的事情，当场就吓得两腿发软，同办公室的老师也是吓得直呼一声：妈呀！杜鹃但是还是职业习惯地冲出去，往阳台往下一看，地上一个血肉模糊的孩子，和一群围观的老师和学生。
　　其他老师胡乱安慰杜鹃几句，急冲冲跑去各自班级“镇住”各自的学生。
　　杜鹃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下楼的，上课铃声响了，也完全充耳不闻。写字课变成了自习课，教室里充满了校方领导，不多久，警察和医生都来了，警察进教室做了笔录，而医生把那个孩子抬走了。
　　舅舅大致是这样描述，因为当时他也不在现场，也是听别人描述。
　　穆亦心当然明白，当时场面混乱，谁也没法一时半会表达清晰这个事情。
　　当时杜鹃就已经奔溃了，她又惊吓又伤心，面如土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第二天更崩溃的事情发生了，被欺辱而自杀的小孩的父亲用刀杀了那个欺辱自己孩子的男孩子。行凶地点就在那个会击剑小孩的房子楼下，会击剑的小孩被校方安排在家休息，先不来学校上课，本来的目的就是为了保护未成年儿童。但是那个会击剑的男孩子跟个没事人似的自己在楼底下空地上玩儿。他的奶奶买菜去了，父母在楼上还没起床，清晨的阳光普照大地。而这时，他就被连捅数刀，刀刀致命。而刀扎在肺部，他根本就没办法呼救。
　　跳楼自杀的男孩子，在太平间冰冷地躺着；而这个被自杀男孩父亲行凶的男孩子在温暖的阳光下慢慢变冷……
　　丧心病狂的父亲，他的丧子之痛要对方如法炮制，不惜任何代价。他的妻子几年前就已经跟他离婚，他只有这个孩子陪伴，失去孩子，他已经失去了活下去的任何勇气。他为儿子报了仇，自己冷静打电话报警自首。在楼上睡觉的父母都没来得及反应，一切发生地太快，直到邻居来狂敲门，告知事实，他们连滚带爬冲下来。行凶的父亲甚至都没有离开凶杀现场，他在等警察来抓自己，他被躺在地上的会击剑的男孩子的父母疯狂踢打，并无还手。
　　救护车先来了，宣布当场死亡。警察来了，把当事人都带走了。
　　作为班主任，杜鹃失去了两个视作儿子一般的男孩子，并且都是这种惨烈的方式。杜鹃觉得是自己没有管理好学生，在责难逃。
　　其实杜鹃一向视学生如自己孩子一般，真心热爱教育事业，对学生也是非常好，这从历年学生回来探望老师络绎不绝，不难窥见杜娟老师的为人多么正直善良。
　　但是不知道为何，这两个学生之间戾气如此之重，做到了如此绝境。
　　杜鹃作为一名优秀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从官方上，她得到的奖状可以为她证明，从民间上，她的学生与家长对她都赞不绝口，她值得学生和家长真心爱戴。
　　就像陈诚也表示自己是杜鹃的学生，他半夜还拉穆亦心去看望杜鹃。
　　那段日子，穆亦心不敢回忆，因为杜鹃几乎就是只剩一口气，其余的完全失去了能力，心理医生诊断她得了严重的应激障碍。而穆亦心不得不日夜守护，晚上躺在同一张床上，手牵住妈妈才敢睡觉。杜鹃起来上厕所，都可以令穆亦心跟到厕所门口……
　　当然，穆亦心的外婆和舅舅也时常过来，陪着。
　　上海的工作只好辞去了，比起工作，杜鹃更重要。
　　穆亦心不断陪杜鹃看医生。杜鹃被孩子双方的亲属搞得连门也不敢出，后来就不得不搬家。事情全部交给了杜鹃的同事来处理，还有就是学生，往年毕业的诸多已经有名望的学生。李立律师，是杜老师多年前的得意门生，现在是一个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对杜鹃非常有感情，为恩师奔走相告，免去了杜鹃直接面对家长的无力感；报社的记者虞灏，有了他的张罗，这件事情没有成为社会新闻的头条；更不用说有些学生是司法部门的……最强有力的后盾是杨丽校长，她平日里看着是个和蔼可亲的中年妈妈的校长形象，在学校出这档子事情之后，多次被教育局谈话，扛得住压力，没有再把压力推下来直到杜娟身上……总之，在那件事情上，穆亦心反倒是那个最没用的，她除了一直陪着杜鹃，不让杜鹃寻短见之外，外部的事情都是他人在奔走。那些个师兄们师姐们组成了一只强大的队伍，杜鹃没有被当做典型而走向审判的十字架。
　　当年站在杜鹃身边的人们，是穆亦心一辈子的恩人。
　　乌鸦反哺，讲的是孩子对父母，其实学生对老师，往往也有这样的心意。
　　穆亦心不了解那两个失去孩子的家庭后来如何了，但是她不去了解也知道，唯有“度日如年”才可以概括一点点。
　　穆亦心也是痛失家人的当事人，她知道其中滋味。
　　杜鹃有三次自行了断的经历：割腕，吞安眠药，开煤气——好在都救下来。杜鹃现在左手腕处一直缠着一块丝巾，别人以为是装饰，只有穆亦心知道，那是为了掩饰刀口。
　　过了好几个月，那帮孩子暑假了，然后升入不同的初中。事情好像过去一段时间之后，杜鹃情绪稍微好了一些。
　　学校缺老师，居然要杜鹃回去教书。
　　杜鹃没法再当班主任，只能负责低段的一个班级的语文和思品。
　　她精神恍惚，再也恢复不到意气风发的优秀杜老师状态。
　　后来教书事业断断续续，中间请了不少的假期看医生。
　　而穆亦心也不得不出去工作，不工作守在家里，时间一分一秒挨得太辛苦了。好在，穆亦心找到了工作，在一家培训英语的学校里教授《新概念英语》，秉着毕业文凭和公立学校教书的背景，马上就成了那个学校里的明星教师。
　　安妮也是那个时候注意到穆亦心。
　　安妮是穆亦心的同事兼领导。后来安妮出来单干，就带着穆亦心。穆亦心虽然不是喜欢常常换工作，但是不得不离开，因为杜鹃病情反复，需要穆亦心时常请假。不知道谁长舌，搞得同事间都开始传杜鹃学校发生的事情，穆亦心懒得解释，因为无良的同事要的不是真相而是八卦。
　　而穆亦心不想随了他们的心愿，成为谈资。
　　跟着安妮一开始做事，其实也是很难。
　　穆亦心是有一些公立学校老师固有的骄傲，知识分子的清高劲头，跟客户谈钱觉得是羞耻的事儿。好在穆亦心克服心理障碍，学得很快，从教书者转化成教书兼服务者。
　　那几年是培训业的黄金发展期，进入这行业，只要真的会教书，学生家长还是很愿意掏钱的了。杜鹃听说穆亦心还是教书，就很反对，认为做个会计、出纳等跟事情打交道的，都比跟人打交道的靠谱，当老师太操心了，并且不落好处。杜鹃是怕了，能不怕吗？
　　只有穆亦心理解杜鹃的怕，不是因为穆亦心也是老师，而是，这个摔下来的瘦弱男孩子，不是她第一个处理的坠楼人，第一个，是杜鹃的丈夫，穆亦心的父亲，穆强。
　　穆强当年为了救一个轻生的女人，双双从楼顶坠落，被救者和救人者都没了。
　　穆亦心没有见到穆强的遗容，因为她去的时候，已经收敛在冰棺里，面容上盖着白色的手绢，手绢上绣着一朵金色的莲花，穆亦心想把手绢拿开，但是被大人们阻止了。穆强的同事们都不敢让穆亦心看一个已经摔坏了的父亲的脸，怕小女孩会留下一辈子的阴影。
　　到头来，穆亦心对父亲的最后记忆只剩下白色的手绢上绣着金色的莲花。书房里那个遗照，是灰白色的，不再是马路边宣传照里的神采奕奕。从此穆亦心的胆子就更小了，总觉得身边的人会突然就消失，怕妈妈也不见了，于是整宿整宿不敢睡觉。
　　读书变得很认真，她担心自己不够好，会被抛弃掉，尤其是她发现杜鹃的身边开始有男人出现。穆亦心变得更加小心翼翼，怕身边没有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