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人君子》食木

1、壹

　　是日，观峦城中市集热闹，人头攒动。日头正烈，也挡不住百姓们的欣喜。太子爷要来！这话被口口相传着。本来无人当真，但后来连城主府也置办起来，从城主府后厨马大娘口中“不小心”泄露的机密，让全城都沸腾了起来。家家户户装点起门户，打扮起自家姑娘，争取和太子爷来个一见钟情！
　　徐正人独坐在茶馆之中，手持一柄素扇扇风。正当他百无聊赖之时，一位戴头巾的蓝衣男子走来行礼坐下了。还未等徐正人开口，那男子就抢先自报家门：“在下迟端，字君子，不知公子贵姓？”
　　大启风气，文人总是爱交朋友，徐正人并不为怪，心里想道：有意思，世上竟还有人自称君子！徐正人为自己沏了杯茶，语中含带一分讥笑：“你既是叫做迟君子，那么我自然就是徐正人喽。”
　　那迟君子一听，立刻涨红了脸道：“公子莫要取笑！这君子是在下的字，男子之冠，父命之，怎好这样开玩笑的……”
　　“好了！我可不是在取笑你。我的名字也是父母取的，难道还要专为你一个陌生人去更改吗？”徐正人兴致缺缺地打断了他，实在不爱这酸儒的调调，啜了口茶，“我尚且还没有及冠，你要实在嫌我不配，有好事闲人予我一号，唤作道梅。”
　　“……什么，公子真是叫这名字？”迟君子顿了一下道，有些愧疚。他总是性子太直，说话不过脑子，大哥也是说过他的，但他总是记不住。他一眼就很欣赏眼前这个玉树临风的小公子，有心与其交友，于是弥补说：“想必这也不是作假。道梅公子说的是，方才是在下唐突了，还请原谅。”
　　“无妨无妨！我看你是个读书人，又字君子，想必文章做得很好吧！”徐正人牛饮尽杯中余茶，不等对方开口就说，“不过我徐正人不是什么读书的料，就算你文章做得再有名，恐怕我也是一概不知的。既然我不知道观峦有你这号人物，想必你也不是什么纨绔，也不是什么有趣之人了。”言下之意，整个观峦城的纨绔和有趣人他皆是认识，而且一些也不知道文人名字。这话虽然有些夸大，但是除去“一概不知”，剩下的却是与实情相差无几。
　　迟君子却没有领会到这句话的妙处，只以为他是看出了他初到观峦，不是本地人，于是合袖拜道：“公子慧眼。在下是荆州人，游学在外，不欲凡务……”
　　“说得跟真的似的！”徐正人又打断他，不知道是图好玩，还是真的极不耐烦听。他放下茶杯，摇扇笑得轻佻：“我带你去个地方吧！可别总读书，读成这样的书蠹，只怕是没人欣赏的！”

　　“徐公子，尔怎么带在下来这种地方！”迟君子满脸通红，慌张质问道。徐正人不以为意地揩了一把身旁姑娘的脸蛋，逗得对方笑得花枝乱颤。
　　“呵呵，你不是说你是君子吗？那我自然就来看你是不是像柳下惠，坐怀不乱啦。”
　　“这话是怎么说的！那公子还是正人呢，怎么到这儿来了，如鱼得水的！”迟君子有些羞恼了，开始口不择言。
　　哟，这个木头脑袋还会顶嘴？徐正人没有生气，反倒乐了：“我可没逼你来！是你自己屁颠屁颠跟着来的！”
　　“在下又如何知道，公子寻的去处竟是这等腌臜的所在！”迟君子起身就要走。徐正人真正不悦了：“何来腌臜一说！某素来只是和这些个姑娘聊天笑闹，听曲逗乐！只怕这君子此刻所思，才是腌臜透顶！”
　　“你言甚！”迟君子气得不轻，几乎想手指他来大骂，心下更多却是委屈，“我把你当做新友才随你过来，你却仗着我不识本地带我嫖妓！男女授受不亲，我还尚未娶亲，你却引我和姑娘不清不楚。我有意推拒，你却对我冷嘲热讽！是了，萍水相逢那里有甚朋友！本以为与你合些眼缘，不曾想是错信了！”
　　“是，你痴心错付，看来我着实不是公子的良人。”徐正人挑眉冷笑一声，故意说得暧昧，举杯饮尽方才女子所斟的酒。
　　“公子啊，可否听奴家一言？”坐在迟君子身旁的姑娘伸手轻按他要举起的手臂，迟君子顿时浑身僵硬，不知所措了。女子收回柔荑，轻笑，声如银铃：“奴们并非什么娼妓之流。奴家自幼丧父，长又丧母，惟有一手酿酒的手艺能供咱姊妹维生。道梅他常来店里照顾，同我姊妹年龄相仿，形同家人，未曾有不轨相通，只是酣畅对饮罢了。偶有亲密举动，其实咱家妹子也是将嫁辽，有情人情不自禁罢了。”
　　三言两语，把迟君子说得羞愧得要钻进地里。一想到刚刚在如此良家女儿前，不但失了文雅，还辱骂她姊妹为娼，他就觉得自己该天打雷劈！徐正人见他梗着脖子，满脸涨得通红，看着愚蠢惹人发笑，于是轻哼一声，懒得和这个呆子计较，倒是主动解围：“你这木脑子，也就是我，宰相肚里能撑船。尝尝这酒，是你身旁这善解人意的紫月娘子亲自酿的，自名紫竹林。”
　　紫月娘子微微一笑，起身抱过琵琶：“小女子献丑给二位公子助个兴。两位公子皆是龙章凤姿，必然心性相投，切莫为些小误会伤了和气。”
　　谁和这呆瓜心性相投？徐正人和紫月熟识，自是不会反驳，便只摇扇，但笑不语。得了二人的台阶，迟君子面色也缓和了，打好一个腹稿，举杯说：“方才是在下的过失，还希望道梅不要记挂，脑子里只记得这些美酒美人便是。在下自罚了这一杯，从今你我是否能做朋友？”
　　“这是自然。不过这紫竹林可是美酒，用来自罚，有些糟蹋了。今日你我结交，也算是善缘，只是因此，才当浮一大白。”徐正人轻描淡写受下了朋友一称。他徐正人小公子，在观峦的“朋友”遍地开花，不多他这一个酸儒。
　　尽管性子急了点，但是推杯换盏，开怀畅饮间，迟君子也算是出口成章，口才伶俐。徐正人听着他偶尔蹦出的两句之乎者也，不耐中又觉极有意思，稀罕极了。紫月琵琶弹得极好，一曲《霓裳》妙极；妹妹泠月娘子也被徐正人推了上去，踩着莲步跳舞。
　　“一弯暖玉凌波小，两瓣秋莲落地轻。你看这三寸金莲，是如何精妙，美丽极了。”徐正人看着泠月的一双小脚，突然感叹，“为何女子的双足天生是这样小巧，男子则不然？”
　　放到旁人身上，这决计是在调戏了。然而道梅和泠月是一对行将结婚的有情男女，说不得什么。迟君子思量后接话道：“哪里是天生如此。这女子，是裹足才能得这双小脚。”
　　“裹足？说来听听？”徐正人从未听说过这裹足是为何物，只当女子的脚是天生只能有这样小，今天听闻，又联系到生活中经常说的裹脚布，总算有几分明白。迟君子迟疑了一下，面红耳赤，支吾着说：“这未缠足的女子，一直也不在少数，道梅想必是只关注过舞女的脚才不知道。这女子不缠足的话，一双天足也是与男子的脚大小所差无几，只是自小时，趁脚还小，就给缠上，这才长不大了。”
　　像这样讨论女子的脚，迟君子还是第一次，他只觉得又羞涩又有趣。徐正人有些诧异他还知道这些关于女人脚的知识，觉得不能一味觉得他单纯，对于他们间的讨论本身却不以为意。徐正人召来了泠月要她靠在自己怀里，低头说：“泠月，你和我说说，这缠足是怎样的。”
　　“道梅，只有奴家嫁了，才能看奴这双脚的。”泠月白皙的脸蒙上了一层绯红，娇羞的样子看起来十分动人。徐正人却对这美色无甚反应，不耐地调笑：“谁说想看你的脚了？丫头。我就是好奇你们是怎么缠的这个脚。”
　　越说越直白了。迟君子在心里摇头，秉着非礼勿视的态度不去看两位美人，只是低头品酒。
　　“道梅不看，又怎么知道是如何缠的呢？总不能叫泠月给道梅也裹上一裹。”泠月窝在徐正人的怀里娇笑。这是在催促自己娶她了。琐事缠心，想起父亲话语，徐正人心中不耐，有些迁怒。也不拿乔，当即说：“就是让你说说罢了。你不会说，也行，那我就自己研究一下是如何缠的。”说完就要把泠月推开。
　　徐公子神奇的一点就是，他生气时也很讨人喜欢，话语神态，让旁人无奈之余，对他倒也发不出火，只想哄着。迟君子觉得自己有些想岔了，这男子怎么能说“哄”，应该是“安抚”，刚才自己一念之间，竟然觉得这个哄字适合极了徐正人，不由产生了些歉意。
　　泠月心里想法却是和迟君子不谋而合了——知道徐正人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只觉得要哄他一哄，泠月便盘在他怀里撒娇道：“诶，道梅。尔想怎么个研究法嘛。不然，奴拿布来给尔缠？”
　　“谁要用你那脏兮兮的裹脚布！”说不好奇是假的，徐正人竟也没有排斥这个提议，反而是对那还未出现的布产生了质疑。迟君子发现他的气当下就消了一点，一副好奇的神态无故让人心痒。这个徐公子，有些……迟君子想找一个妥帖的形容，但脑子里全是些形容女子的词句，甚至闪出一句“可怜体无比”，让他有些汗颜，急忙不再思索，心里的歉意又深一分。
　　“用新的，用新的嘛。”泠月站起身，挑逗地在徐正人面前晃晃穿着绣花鞋的小脚，“其实泠月今已无须如何缠足了，往往单着素袜罢了。”
　　此时徐正人已经毫不生气了，举扇轻敲她的脚背，目送泠月三步一回头地去拿布了。迟君子看着这一幕十分诧异，且不提泠月毫不避嫌，可称大胆泼辣的举动，徐正人一派潇洒，竟要屈尊体验女子裹脚之举，也极不得体。但即便如此，迟君子非但不觉轻视，反而因徐正人坦荡的姿态而莫名觉得赞叹。正人，此名却是配极此君。
　　徐正人摸了酒瓶，倒干了最后一杯，仰头饮下。紫月放下琵琶，又拿了两瓶酒来，招呼迟君子：“我们姑娘家，酿酒都秀气，全是一瓶一瓶的，道梅每次来都得喝上四五瓶才能解酒兴。”
　　徐正人一招手：“方才喝的白瓶子是紫竹林，这青瓶子里的酒则是泠月酿的，二月泠。你尝尝，都不错。”招呼完迟君子，他把脸转向紫月，赞了一句，“你们姊妹俩啊，真是酒美人更美啊。”
　　紫月抿唇一笑：“这话啊，道梅还是说给泠月听吧。”
　　泠月正在这时再次出现，手里抱着一小包白色的布料，款款坐在了徐正人身边。
　　“你来得真好，道梅方才说你，酒美人更美呢。”紫月打趣道。徐正人并不在意那两姐妹又如何围着他那一句不走心的恭维说笑起来，只是放下手中折扇，伸手拿了一张裹脚布拉开。他一双眼里，好奇的神态在闪烁，迟君子感觉他眼中放光，不禁为自己的所见而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