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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关于苏难】 ...

  •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九六年左右,我仍然在读书的时候。
      接近过年,南方的冷是贴着人冻的。我不受冻,毛裤绒裤长筒袜叠着穿,看起来就像是一头裹了抹茶粉的北极熊。
      至于为什么裹了抹茶粉,那是因为我白色羽绒服的外面还套了件绿色的防风外套。

      少年宫的画室看起来像极了艺术本身,“天花板”上根本没有那个“板”,水管电线交错,直接一层一层地互相盖起来,最上面隔几米垂下来一长条灯管。
      孩子们挤在一块倒是省了暖气,在结束长达数小时的静物写生后,我拖着麻了半边的右肩膀和整条手臂,小心翼翼地踩着间隔过高的楼梯往下走。
      楼下是培优和补习班,我在那里看到了刚过叛逆期的苏难。她抖着二郎腿,即使不抽,涂着黑色指甲油的手指也要夹着根烟宣示自己的不乖顺。
      总之,一眼看上去,就能够知道她坐在跟前的这个教室,是补习班,而不是培优班。我没有任何歧视个性的意思,像阿透那样的博士后也是真实存在的。但人的气质,绝对不是外表能够掩盖的。苏难的眼神,在极力地辩解“我很听话”这个那时对女学生一贯的成见。

      我只是瞥了她一眼,因为儿时的害怕,停留的意味绝对没有比在刚才瞥过的所有同学和家长身上多。但就是那一眼,苏难迅速和我对上了视线。我作为一个普通而平凡的小学生,完全出于本能地立马低下头去,加快了脚步。
      “太好了,她没有找我的茬。”她为什么要找我的茬?我怕什么?到底谁理亏?我不知道,但反正当时,我奇怪的脑回路就是这么庆幸的。
      我立刻低下头加紧了脚步,却迎面撞上了端着一沓新练习册的少年宫老师,练习册洒了一地。

      这老师三十多岁的样子,戴着细框的眼镜,他瞥了我一眼,也不蹲下去捡,就那么冷冷地盯着我。
      我吓坏了,连道几声歉,立刻趴到地上去帮他捡起来摞好。我看到苏难没有改变桀骜不驯的坐姿,只是立刻把手藏进袖子里,连带着那一根烟。
      “苏难!”那老师冷冷叫了一声,“把本子抬进去发了,然后给我倒杯热水。”

      苏难翻了个白眼,懒洋洋地从长凳上挪下来,走到我旁边站着。我抬头看她,她也那么揣着双手俯视着我,我赶紧把作业本抱起来给她。
      “拿进去。”苏难指了指身后的教室。
      我他妈敢怒不敢言,只好抱着摞练习册艰难地踱进了那间拐角处的教室,卸到讲台上。

      苏难跟在我身后进了教室,懒散地对着歪七八扭坐在课桌上的学生摆了摆手:“自己上来拿。”
      没有人动,苏难又喊了一遍:“他娘的都不拿是吧,一会被薛批脸骂得狗血淋头!”
      “批脸交给你了,不发到每个人手里,他只会骂你。”一个高个子男生呵了一声,把腿翘上了桌子。
      “你他妈逼的给你丫脸了是吧…”苏难破口大骂,几步就到了高个子旁边,狠狠一踹他的桌子。
      那男生“噌”一下站起来,比苏难高一大截:“老子可不是不打女人的好汉,你试试,东西不发还寻衅滋事,看一会批脸怎么骂死你。”

      我一看大事不妙,这他妈百分百会波及到无辜的爷,当下机智的我就连忙打断道:“姐!姐,我发!”
      “别给这个傻逼,”苏难死死瞪着那高个儿,头也不回,“我看批脸一会儿骂谁!”

      我当时简直是勃然大怒,老子才是给你丫脸了是吧,得寸进尺了他妈两边至少得得罪一个是这意思不?
      果然,那高个儿男生立马冷冷瞪我一眼:“你敢,我就让你后悔来过少年宫。”

      其他学生一脸看热闹的样子,饶有兴趣地盯着那两人。我他妈苦不堪言,正踌躇着先给第一列的学生发了,那坐第一个的戴着鸭舌帽的男生就吹了声口哨叫道:“费哥,枪打出头鸟啊!这死娘们来姨妈到处乱咬人,你还陪她闹啊?”
      我瞳孔地震,这人是发还是不发,我看向了苏难,但是苏难和那高个儿口吐白莲地对骂着,暂时没空搭理我,我寻思着冤家能少一个就少一个,还是给他发了。

      第二个一头乱蓬蓬的屎色黄毛,打着对银耳钉的胖女生接过了练习册,又叫道:“唷,我们难哥也能有个小喽罗的啊,还在念小学呢吧,抓过来充数的?别强撑啊,这小妹妹,跟谁不好啊,打架还拿不动棍儿呢,你是因为自己欠缺姿色,把她绑过来卖哒?这可解决不了长久的问题噢?”
      一教室的人听着哄堂大笑,都拍起手来。
      我脸一下绿了,厉声吼道:“还给我!!”就去抢那练习册。

      “诶呀,诶哟!小婊.子!跟苏难一条母狗拉出来的!”那胖女生尖利地尖叫起来,伸手与我拉扯着练习册。
      班上其他人看到笑得更厉害,几个人拍起了桌子。
      那胖女生指甲很长,还做了花里胡哨的美甲,用不上劲,马上就被怒火冲天的我一下扯走练习册,撕得粉碎。
      “撕得好!撕得好!再撕!撕光喽!”
      胖女生尖叫,学生都鼓掌。和苏难、高个儿离得近的几个就把他俩往一块儿推搡,两人吵得震耳欲聋,很快因为推挤有了肢体磕碰,高个子狠狠扇了苏难一耳光。

      “喔——好响——”一教室的豺狼虎豹都起哄。
      苏难怒喝一声,狠狠揪住了他的后颈,呈武松打虎之势猛发力揪下去,用膝盖顶他的面部。
      “费哥垃了——”人群又鼓动。

      那被称为费哥的高个子磕得七荤八素,又被苏难逮了机会一下拽翻在地,骑在他身上就狠狠往脸上招呼拳头。
      “难姐牛逼!就是要浇浇这些蝻蛆流氓的嚣张气焰!”一个夹了一头五彩斑斓发卡的女生这时喊道。

      他们打起来得太突然了,我一下没反应过来,面前的胖女生突然整个人撞上来,把我撞翻在地,练习册一大摞都倾斜着摔下来,砸在我鼻梁骨上、胸口。
      “母象欺负小孩子啦——”牛鬼蛇神大笑着奔走相告。

      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没有接触过这样的流氓们,只会傻愣愣地躺在地上,鼻子火辣辣地痛,后脑快摔裂了,胸口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又无法翻身。
      我躺在练习册堆里就哭了,顾不得那么多气愤,只想赶紧逃出这间着了鬼道的教室。
      桌椅被推得乱七八糟,倒了一地,我及时爬起来才幸免于被砸中额头。我连忙看向苏难,她果然还是敌不过男性天生的优越条件,被打得摔进桌椅堆里。
      苏难磕得一脑袋血,手腿也一块青一块红的,冲上去和那费哥扭打起来。

      我一看这他妈得出大事,到时候这一教室的人鬼都得把我供出来,心里一横就跃过去抓住费哥的一条手臂,死命抱紧。
      那费哥显然没有预料到,很惊讶地回过头来,被苏难逮了空子狠狠照着脸上一拳。我气坏了,大喊着“揍他!揍他!”。

      之后,我再也没有在少年宫里看到过苏难,但也不敢去瞧一眼那间恐怖教室的窗户,心中忐忑着过了一个多学期。后来,大伙把这事儿都给忘了,上初中之后,我突然有一天在校门口的报刊亭遇到了苏难。
      她推着辆军绿色的自行车,车身磕得歪七扭八,但勉强能骑。苏难脸上挂了彩,额头上有一块纱布,嘴里叼着最后一根烟抽,向老板要烟买。老板看她一看,摆手说不向未成年人售烟。
      我是来买画集的,钱已经交了,正被老板握在手上,但是那画集还在架子顶上。老板和苏难对视着,我和画集对视着。苏难从口袋里掏出钱,不容置疑地拍在木台上。老板摇头不收。

      我再一次苦不堪言,你俩瞪着眼瞪呗,老子交了钱了能不能把东西先给我,我好尽快撤离战场啊!
      “老娘成年了!”苏难喝道。
      老板重新审视了她一圈,得出结论:“你骗鬼呢?”
      苏难破口大骂,从包里翻了半天摸出来一张卡片狠狠地拍在台板上,我定睛一看,是身份证。老板拿来看了一眼,脸色瞬变,呵呵笑道:“妹儿啊,不好意思,你长得真年轻。”
      “少来,烟拿来!”苏难伸手。

      老板从架子上摸下来一个白色的包装,递到苏难手里。
      “……那个…老板……我的……”我木讷地开口。
      “哦,你要买什么?”老板低头看向我。
      “……”我真是操.你妈的。

      很不幸地,我和苏难顺道。我本来想掉头就走,可一看时间,已经快到下午返校的时候了,我再绕道的话就迟到了,只能硬着头皮上。
      苏难瞥了我一眼,我低头揣着画集,心说你个母傻鸡可千万别认出爷来。
      “唷——”我失败了,“这不是……哦,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我不认得你。”我头也不抬。
      “你放屁呢,好了伤疤忘了疼。”苏难拆开烟盒。我看了一眼,问她:“你哪来的身份证?”
      “假的。”苏难很坦诚。
      “你弔。”我无话可说。
      “我怎么没再在那边见过你啊?”苏难问。
      “我们画室搬了。”我随口撒谎,“你还在薛老师那里上课?”
      “老娘就差把他家一把火烧了。”苏难啐了一口。
      “你脸怎么搞得?”我不问也知道,但我怕她开口问我的情况。
      “狗咬的。”苏难甩了下头发。
      “你不上学吗?”我已经到了校门口,停下来。
      “管的事儿真你妈多。”苏难不耐烦。
      我心说我操.你妈的,难道是我想跟你说话吗,冷冷一笑,转身进了校门。

      我在中间的十几年都没有再见到过苏难,她至始至终都不知道我的名字。13年在外蒙古遇到她的时候,她好像已经完全把我忘却了。
      我没有试着让她记起曾经少年宫外的那个战战兢兢的小学生,或许,我一直都记错了人,我童年记忆里的那个叛逆少女也许并不是她。可能两人重名,可能苏难并不是她的本名,又可能十几年前的那个人其实叫苏兰或苏曼。总之,随着汪家的彻底崩溃,随着沙海计划的远去,我没有看到苏难从那座被炸塌的废墟里出来,倔强张狂地指着我骂。
      苏难,她以一个汪家人(又或许是汪家的叛徒)的身份死去了,一切都无从考证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在手机备忘录里敲出来的一篇……从2021年1月11日断断续续敲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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