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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老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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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救人。”池桉提着裙摆就要迈出去,代占却紧紧揪住她腰间的衣裳,眼中充满惶恐,不管不顾环抱她的腰,口中哀求道,“不要走不要走。”
榷黎眉头一皱,十分不爽一把将代占提起来,眼神无比不善警告他,“离她远点。”
少年又像一头小兽一般要挠榷黎,可他大抵对榷黎有一万分畏惧,只是张牙舞爪举起手,不敢真的对榷黎做什么,眼瞳因为生气和恐惧逐渐变成金褐色。
池桉受阻,她叹口气安抚代占,“好了。不要害怕。”池桉对榷黎道:“我们先去看看那个信徒。”
中年男人冒雪跪拜两天一夜,一步一跪一虔诚许愿匍匐上山,直到坚持到观门口才轰然倒下去,痴心可见。池桉踩着雪出去救人,榷黎接过他扛回了大殿,安置在炉子旁边,还给他取暖复苏肌肉骨骼。
代占怯懦躲在一旁,警惕四周的一切。池桉觉得他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就想单独带代占出去聊聊。榷黎这时却说:“他醒了。”
“谁?香客?”池桉走过来,果然见男人辗转苏醒,他的脸颊被冻得通红,眼睫上都是霜雪。等他看清眼前的人,就着急忙慌趔趄着坐起来给榷黎和池桉跪下,哭着说,“救命啊。”
池桉不太喜欢别人对她跪来拜去,往后倒两步,说:“你先起来,不要跪了。有事请说。”
榷黎冷淡道:“能自己站起来吗。”
男人点点头,池桉看见炉子上坐着水壶,她给男人沏了一杯滚烫的热茶,等他喝完以后几人坐在一起。男人吞吞吐吐不能直言,也许是不知道该从那里说起,总之没上山之前他有一肚子的话要对柏灵君讲,等到这大殿,他却千头万绪不知如何开口。
榷黎递给他一个签筒,男人不明所以。池桉说:“拜山进观,先卜一卦再说。”
男人迟疑。
代占则是默默站到池桉的身边,用小心翼翼的眼神偷偷打量众人,尽量降低存在感,不惹榷黎注意。池桉用手轻轻拍拍代占的手肘,示意没关系,不要害怕。
这样僵持了一会儿,男人叹口气接过签筒:“那好吧。”他握住签筒轻轻摇晃起来。
唰——唰——唰——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一根长签从签筒里蹦出来拍在桌面。池桉看过上面的签语,念道,“坐也寻君,行也寻君,沧海桑田,泪洒家檐。”
池桉明白了:“你是要寻人?”
中年男人点点头,郑重道,“是,我要找个人,很重要的人。”
榷黎将笔和纸推给他,“生辰八字,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写下来。”
男人见状如临大敌,十分抗拒,“我,我不写那个。”
“咿,为什么。”池桉不解,“道观求签都是这样的。你不要害怕,我们会帮你守口如瓶。”
“不,不是这样,柏灵君她厉害得很,她能横空推演。”男人说道,“你们也能。”
“正如你所见。”榷黎平淡道:“我们道观破败至此,并没有那样的本事。”
男人抬起头打量四周,果然想到他上山拜观时见到那破烂的观门,说凄凉也不为过。他叹口气,撑着桌面站起来,颓丧道:“既然这样,那我还是下山吧。”
“等等,且慢。我们再谈谈。”池桉道,好不容易有个虔诚香客这么信得过天师观,总不好一点忙都帮不上就让他走了吧。
榷黎却告诉池桉:“他要走,就让他走。”
“哎?榷黎观主。不要这么冷酷嘛。”池桉提醒他:“柏灵君卜兰台的理念不就是有教无类,广授天下吗。就算不能帮忙,听听故事也不错啊。”
榷黎眉端皱起,道,“这或许不是什么好故事。”
池桉微微笑:“无妨。我想我已经遇到过很坏的事了,这个再坏也不会坏到那里去,与其躲开不如迎难而上。”
榷黎被池桉说服,男人重新回来坐下,他沉默良久终于再次开口,可是在他说话前榷黎却先问他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你叫什么。”
也对啊,总不好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吧。
男人踌躇,还对他们有所有隐瞒,“我叫什么并不重要,找不见哥哥我就是没有家的孤儿。”他吞吞呜呜顾左右而言他,始终不肯吐露详情。
代占好奇:“所以你到底叫什么?就算是像我这样流落在外很久的人,也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名字啊。”
榷黎偏眸看了代占一眼,代占立刻就像霜打的茄子焉焉低下头去。
池桉却在等待男人的坦诚。榷黎没什么耐心,一副你要说就说,不说就滚的表情。
男人吞吞喉舌,终于开口道,“我本家姓绿。”
“老绿?”池桉道:“请问你是想找你的家人吗。”
老绿点点头:“对,我的哥哥。我们分开很久了。可我怎么都找不到,我去了很多卦观求教他的下落,没有一个是准的。直到有人告诉我天师观里供奉着柏灵君,我才找到这里来。没想到你们落魄成这个样子。唉,可惜。”
“你要是信不过我们,现在就走。”榷黎毫不客气道。
“我,不不,不是,我不是信不过你们,我是觉得你们条件太艰苦。”老绿这是说的实话啊。
池桉道:“老绿,我觉得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我们观不似其他卦观那样富丽堂皇,但是我们榷黎观主却是一位实力高强的无敌卦师。”
榷黎闻言眉间立刻舒展,他听见她正在很认真向老绿科普自己是如何厉害,如何持之以恒苦守这座天师观,如何初心不改。总之就差没把榷黎比作柏灵君在世。
老绿一拍大腿,“好,我说。我信你们。”他开始详细道来,“我和我哥哥分开很多年了,记不清多少年。大约几百年吧。”
池桉问道:“所以你是非人者?”
老绿愧疚点头,“我死的时候哥哥还活着,我不知道他后来怎样,我就想到卦观卜一卦,问问他的下落,知道他还好我就放心去了。”
池桉道:“都几百年了,他可能也不会很好。你要是见了他你跟他说什么啊。”物是人非还有什么放不下呢。
老绿掩面,“我想跟他说对不起。我不该骗他。”骗了也就算了,不该到死都说我没骗人。搞成那个样子,哥哥一定恨死我了。
所以到底发生什么事。
老绿说,他们家五口人住在山村里,山里很闭塞,穷人很多,那年干旱,老天一年到头都没有下过雨,庄稼和牲口都被渴死了,最后大旱两年,颗粒无收,眼见人也要饿死。村长说要迁村,带村民们走出大山再安新家。
很多村民都不同意,包括老绿一家人,他们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座大山里,有了自己的规矩和信仰,迈出大山就意味着背叛信仰。或许没有人可以囚禁他们的人身自由,可是大山已经囚住了他们的心,无论如何他们都走不出去了。
说到这里池桉看看身边的榷黎。她想,柏灵君和天师观是不是同样囚住了榷黎啊。
榷黎问:“所以你们都没有出山?”
“对的。”老绿说到这里不禁泪目,“锄头架在脖子上也拉不出去的他们。他们说离开这里,山神会发怒,祖祖辈辈都要受到神的惩罚。他们背叛了信仰。”
榷黎嗤笑道:“那你们的信仰也太邪门。”
信仰从来不会囚禁信徒,信仰从来都是信徒一个人的事。如果信仰会反噬,那一定是你先对不起你的神明。离开也不是背叛,只是代表你释然。背叛只代表伤害。
老绿点点头:“你说得不错。其实惩罚啊,山神啊,这些说法不过那些不想出山的人的借口罢了。”
池桉:“为什么呢?就算是饿死也不出去吗。”
榷黎:“要么是他们忠贞,要么是利益。”
老绿叹口气:“对的,传说山里有一座巨大无比的金洞。谁找到它,就能世世代代衣食无忧。”
“原来这样。”池桉明白了。
一个无比巨大的诱惑在他们的故乡,他们怎么可能舍得丢下这里另赴他方呢。池桉不禁想问,“那后来呢。没有吃的他们怎么活。”
代占这时声线颤抖,毛骨悚然道:“谁说没有吃的,不是还有,人么。”
池桉看向代占,他瞬间低下头去不再多言。谁知老绿道:“不错,那些没有被饿死的人啊,不都在么,就算活人没有,尸体也有啊。大家似乎在极度饥饿中达成最邪恶的默契。易子而食。”
池桉不断蹙眉,她实在不能忍受这个。
榷黎问道,“你还好?”
池桉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然后示意老绿:“你继续说。”
老绿:“我哥哥年岁差不太多,我们那时候根本没意识到危险已经来临,我们依旧白天下地,晚上外出找粮食。直到有一天晚上父母要将我和哥哥分开,说是带我去喝粥。我说也要带哥哥去,哥哥也要喝。他们说粥不够,只能我喝,我说哥哥不喝,我就不喝。他们最后没办法只好带着我哥哥一起出门了。”
池桉:“其实并不是带你们出门喝粥,对吗。”
榷黎挑眉:“当然,有粥喝怎么可能只给一个孩子,不给男孩儿。”
老绿说,“我们那时饿极了,根本想都不想就高兴跟着他们走。可是走着走着我就觉得不对劲。为什么喝粥要蒙着眼睛,为什么喝粥去肉林。我闻到好多血腥味。”
“什么是肉林?”池桉将心提到嗓子眼儿,问。
老绿也始终皱着眉,艰难道:“肉林就是以前村子正常的时候,大家杀猪分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