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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chapter 7 ...


  •   清明节那天上午八点多钟,号称熬夜后不睡满四十八小时菩萨都叫不醒的凌夏,猛地从她那猪窝一样的大床上翻身坐起来,双眼睁得很大,直直盯着房内那扇落地窗。她身上穿着的还是星期六上班时候那身套装。黑发凌乱地批在身上,脑门上,也不知她怎么睡的,裹了条丝袜挂着。

      她那模样,喜感十足。但凌夏本人对此毫无察觉。她愣愣坐在床上许久。突然翻身下床,光着脚丫子冲到落地窗边,猛地拉开窗帘和玻璃门。

      环顾阳台。一台洗衣机,一盆枯死多年的仙人掌,摇晃着的空衣架。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凌夏轻轻蹙眉,神色似乎有些疑惑。她站在阳台门口呆站半晌,才转身回到床上一头倒下去,直直看着天花板,仿佛还没从梦里醒来,脑子里全是一个大男孩单薄的身影。记忆中那张被病痛折磨得憔悴苍白的面孔,在那场一片漆黑模糊的梦中,似乎更显得孤独无助。

      【小夏,你怎么都不来看我?我这里好冷。】

      想到梦中人对她说的那句话,像极了恐怖片里的对白,让凌夏暗自感到好笑。却又不知为什么,心里特别难过,就好像被梦中那人的情绪所感染。清醒了好一会儿,心里依然憋屈着,难受得想哭。她在床上躺了会儿,看看时间。一骨碌弹起,匆匆洗了个澡,随意收拾一下就背着包出门,开车前往自己父母的住处。

      凌夏是本市人,父母都在这边。她爹妈是一中的退休老师。和很多教师子女一样,凌夏的童年过得无比悲壮。13岁前不“醒事”,但13岁之后,在父母,你教理化,我教文史的双重压迫下,高中毕业考起省外大学那年,这孩子还不满17周岁。当然,被压迫久了的人,一心巴望着的就是离开家,越远越好。所以自从上了大学,别的人眼泪汪汪想家,凌夏倒是如鱼得水,乐不思蜀。接着又跑国外混了三年。要不是她老爹冠心病发进了医院,差点儿去了。凌夏很有可能就此在外地生根发芽。而也就是她爸生病那次,凌夏回了本地,就没再出去过,连出去旅游,都不会超过两周。

      凌夏是花开遍地的个性。出去结识的朋友不少。为了那些朋友,她能满地球跑。哪个朋友叫着她,她就能过去一住几个月,顺带打工过活。所以当时小白也问过她,你就不是那种安分人,成天想着往外跑。我还以为,你出去就不打算回来。过几年,恐怕年爹妈都想一起接出去。那时,要见你就难了。

      但凌夏当时的回答,很让人意外。就连小白这样的死党,都觉得那不像是凌夏会说的话。

      【姑娘家,跑那么远做什么?还是挨着家好。朋友,长大了,各有各的事情,不可能永远腻在一块。只要彼此挂记着,将来总会再见。父母,好像所当然在身边。可仔细想想,他们陪我到翅膀长硬,而我呢,能陪她们走多久?我爸妈,年纪都大了。】

      当时小白说她,你前面几句,都是借口。最后一句,才是重点。凌夏笑着默认。

      凌夏的妈妈生她的时候,已经38岁。同样的年纪,同学的父母不过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她的父母却年逾花甲。确实没有更多的时间让她出去放荡自己的青春年华。

      其实很早的时候,凌夏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父母为什么一定要让她早早读书,跳级、跳级。好像火烧眉毛,不快点长大不行。于是在人人都想快点长大的学生时代,她尽情任性,玩得比谁都疯。直到继父病倒,离家不过三年,她发现父母好像在一夜之间从记忆中的“中年人”变成了“老年人”。她明白,“这一天”终于来了。是时候丢收心,去承担为人子女的责任。

      这样的心思,凌夏永远不会亲口告诉任何人。毕竟这只是她自己单方面的意思,父母,只希望她过得好。

      怀揣着小小的不甘,她更想着早点寻到那个能跟她过一辈子的人,尽快把孩子给生了。这样,当孩子长大成人的时候,自己还不算老。可惜欲速则不达,转眼就要二十七了,孩子他爹,还没着落。二十岁闪婚成了永远捞不着的梦,而二十岁那年伴在她身边的男人,去年年底结的婚,听说快要做爸爸了。

      凌夏出门时,下了一夜的小雨还未停息,路面湿答答的。看着这破天气,凌夏直蹙眉。心道,天气预报不可信,分明说今天是晴天,结果雨到这时候还没停。

      在车上,她给爸妈打了个电话,说她在路上,让他们把上坟的要带去祭拜的东西准备好,一会她过来拿。还说,今天下雨,上山她去就成,让爸妈就在家休息,都别出去了,免得滑倒。

      每年清明节,再忙,凌夏都会抽半天空闲载着父母上坟。坟地在北郊一处叫做陈家坟的山上。那是市里的老坟山了,高而陡峭,山上坟挨着坟,连公元800年的老坟都有。山上没有修楼梯。上山,那真是拉着树枝、踩着泥巴路、岩石或坟包攀爬。要爬近一小时才到顶。父母年纪大之后,当然爬不上去。尤其是凌夏的父亲,高血压、冠心病。但无论如何,老人家还是要在山下的茶馆里远远凭吊一下,以寄托对已故亲人的思念。这是老传统。并且,父母年纪越大,对此事,就越执着。每年清明一到,早早就要给凌夏打好电话,讲好上坟时间。还会早早把拜祭的用品,都准备得好好的。

      今年,知道凌夏星期一有天假,而过后半个月内,恐怕都会忙得要命。就说好了这天下去2点上山。

      凌夏提前打来的这个电话,着实让父母诧异。都说,你怎么这么早就要上去?不是说好下午2点?现在下雨,但下午雨就停了。我跟你爸都盼几天了,哦,你说不去就不去,况且,大清早,谁跟你一块上山?你跟白雪不也约好下午嘛?

      凌夏顿了顿,等爸妈都叨念完了,才道:

      “妈,我梦见凌远了。他怪我不去看他。”

      凌夏妈在电话那端,一听她这话,顿时愣住,半晌才问:

      “什么时候的事?”

      “就今天早晨。他问我为什么不去看他,还说他很冷。”

      虽然凌夏家每年都有上坟的传统。但前年清明,凌夏出差,是小白代她上的山。去年清明,她又因为车祸小腿骨折。也是小白带她上去。这么算起来,凌夏确实也有两年没亲自上山,如今做了这个梦,她倒是不信梦。但一想到梦里面那种感觉,她总觉得心里特别难受,好像不马上去看看,就没法子安心。

      凌夏说着,心里也觉得有些奇妙,不禁笑了起来。而她妈妈听着这些,则嘀咕着,什么“冬衣烧了呀”,“怎么会说冷”云云。

      上午10点左右,雨稍微小了些。凌夏的车到北郊青山殡仪馆大门前的时候,大门两侧已经停不少车辆。因为陈家坟,就在青山殡仪馆后面。上坟的人,都是在这下车。路边站满了前来扫墓的人,卖坟标、填碑、割草的小贩,穿梭在人群拉生意。

      昨夜一场大雨,将山上的泥土冲到了公路上。如今细雨轻洒,路面稀湿,人人脚上都是泥巴。凌夏停好了车,率先下来。拉开后坐的车门。一对六七十岁的夫妇这才相继从后排出来。正是凌夏的爹妈。

      “爸、妈,慢点,到处都是泥,小心滑。”

      她一面叮嘱着,一面绕到后备箱拿东西。心里嘀咕着,这人呐,确实是年纪越大,对一些东西,就越是固执。天气这么不好,父母却一定要来。她实在是劝不住。

      凌夏拿完大包小包东西,锁车转身,见父母站在山下仰望着。两人指着山上,也不知在说些什么。边说,面上露出淡淡的笑,仿佛在怀念许久前,那些只有他们知晓的陈年往事,倒让凌夏不太好走过去打断。

      在一旁站了许久,凌夏才陪着爹妈往殡仪馆里走,在殡仪馆内设的茶馆里找个位置,让他们歇着。这一路上,爹妈嘴不停,细细嘱咐凌夏一些琐事。

      “钱纸,记得要三张三张折着烧,正反面不要弄错。还有,坟标,记得要买三个,赵世永的你可别忘了,他的坟,在西边山头,你还记得位置吧……”

      “记得,记得。”

      凌夏听着直笑,连连啄头。

      “还有,一会儿拜祭你爸,让他保佑你,早点找到个好的,赶紧嫁出去算了,别老是晃来晃去的,见了都闹心,听见没有?”

      “知道,知道。妈,你都快成唐僧了。”凌夏笑得合不拢嘴,连连点头:“放心,改明儿我指不定就给你抱一孙子回来,到时你可别嫌小孩子闹得你心烦。”

      看她嬉皮笑脸没个正经,凌夏她妈直摇头,金口一开,指着茶馆大门:“快滚快滚……”

      得到上级批准,凌夏一秒不多耽搁,被着塞了满了拜祭用品的背包,手提镰刀,跑得比狗还快。

      凌夏生性好动,特别喜欢爬山。哪处不好走,她就偏生爱往哪处爬。哪怕这是坐坟山加之雨后湿滑,全是黄泥,她也能爬得热火朝天。可毕竟是两年没上过山,才往山上爬了没多久。看着满山遍野坟包垒坟包,凌夏就有点找不着落脚处的感觉了。她发觉,两年不来,这里的坟,比从前又多出不少来。

      陈家坟山,本来就不像公墓,1、2、3排个序列。修坟都是见缝插针,只要你不是天天上来,要找着自己亲人坟墓的具体位置,都得绕上好几个圈子。而上山的路,本来也就没一条正道,总之,随你爬,坟堆之间,都是路,你要踩着人“房顶”去也可以,只要你不介意,屋主不介意。

      凌夏生父的坟,位置大约就是在山顶靠左。从那个位置,可以看到北通高速公路。因而上山时,她也一直是向左手边往上爬。可她双手拿着东西。有时候左边完全没路,都是坟,而且坟包太高,她不好意思踩着别人家“屋顶”上去。只得顺着能走的坟沿爬。于是,一个多小时之后。她就完全迷失在一片坟包之中。一脚泥,一头雾,一心向山顶。

      就在她没命向上攀登的时候。一位上山卖豆腐脑的山下村民挑着扁担站在凌夏上方一个坟包上冲她喊:

      “哎,你还爬,到顶咧。再爬,就要翻过山,下去啰。”

      “哈?”

      凌夏一听这话,心里憋闷了。她环顾四周,全是坟。忙问那卖豆腐脑的同志:

      “已经到顶了?不对呐,上面好象还有坟,怎么这么多?两年前我来的时候,不见这么多。”

      “当然多嘛,公墓贵,要钱。这里的坟地随便埋的。我跟你说吧,每天都有,这山顶,早占满了。你家的坟,要是原来在最顶上,现在你得往下找找。因为顶上的顶上,也全满了。”

      凌夏一听这话,心都凉了,难怪小白说,每年山上,找她家坟都得找上一两小时。她还说小白没方向感。环顾众坟,此时,凌夏觉得,白雪绝对是英明的。这山顶上的坟,成百上千,一眼望去全是碑。她能在一两小时内找到三座位置不同的,真个天才。

      “哎,这可恼火了……”

      凌夏叉腰,刚叹了这么一句,那卖豆腐脑的小伙倒就笑呵呵道:

      “好办撒,你休息一下,吃点豆腐脑,几个山头,一家一家挨着找。”

      凌夏一听,一口气没憋住,立刻喷了出来。

      她拍拍那兄弟肩膀笑:“哎,要吃也得找着再吃。坐别人家地盘上吃东西多不好。”

      “有什么不好?吃饱才有力气找嘛。要不,你吃了,我也帮着你找,好吧?”

      那人说着,猴子一般跳过几座坟,在一棵老松树下面,找了一家台面修得大的。直朝她招手。两人相距离□□座坟。

      凌夏一看周围那些墓碑,确实也头大。而且她早上起来还没吃饭,腹中空乏。还真跟了过去,要了一碗豆腐脑,坐在别人家墓前平台上,狼吞虎咽吃起来。

      当然,这一吃,凌夏自是忍不住多看这墓穴两眼。确实是座很气派的大墓。修在2008年冬天,还很新。大约有个三米直径,四周用汉白玉围了两圈。黑色大理石墓碑两边,还用石头雕了两根龙头石柱守门。当时凌夏心里正叹着,有钱人家呀。还没叹完,转头一看,差点没一口噎死。这大坟右边隔了一米多,还有一座,更气派!不,更华丽!

      那墓占地面积大概有四平方米,不过好处并不在大。而是修得相当有特色,精雕细琢,且完全打破传统坟包的模样。有点儿像缩小版的古希腊神殿。这样的坟,整座山上,乃至全省范围内,估计都找不到第二处可以比拟的——完全就是一艺术品。

      “啧啧,人民生活确实在提高……”

      当时,凌夏还在吃,忍不住端着碗,走过去瞅两眼。可这一瞅,却发现,在两座大坟之间,原来还夹着一坐小坟。看样子,是老坟了,石碑也很小。看上去至少是八十年代修的。四周只用约莫30公分的白石头包了一圈。坟包上,早已长满青草,被两边的大坟挤在下面,包的那圈坟座都裂了,大雨缘故,坟头也塌了半边。尤其凄凉。倘若不注意,恐怕人会直接从人家坟头踩过去。

      站在平台上,凌夏感叹不足三秒。突然发觉,这小坟前一棵松树上,栓着跟白布条。那一瞬间,凌夏如遭雷击,正个人都愣直了。

      放下装着豆腐脑的小碗,她从大坟平台上跳了下去。一瞧那小坟墓碑,深深吸了一口冷气。只见墓碑上,用正楷刻着六个熟悉的字——爱子凌远之墓。

      墓碑上熟悉的笔迹,让凌夏无法不想起一九八六年的冬天。那时候她只有四岁。平时经常骑着自行车载着她到处去玩的哥哥凌远,不知怎么的,躺在医院里。很多东西已经记不清。但她忘不了父亲凌子卿亲手为儿子刻碑时,敲一下,一滴眼泪落在墓碑上的模样。

      往事如同飘着雪花的黑白电影,在脑子里一闪而过。随之响起的,还有梦里那个声音:

      【小夏,你怎么都不来看我?我这里好冷。】

      怎么能不冷?坟都塌了半边。

      凌夏站在坟前,看看哥哥那被两座大坟欺得没立足处的小坟包,再看看隔壁那“艺术品”,一股气直冲脑门。

      两年前她来的时候,分明没这两座大坟。而且,他哥的坟,虽不说“气势磅礴”,在那年代,是不错的了。坟头的两棵松树,都是她6岁那年亲手为哥哥种的遮阴树。凡事有先来后到,就算对死者的哀思通过坟来体现。但修这俩新坟的家属,在修的时候,难道就看不到旁边?平台修得那么高,坟修那么宽,硬是把凌夏哥哥的坟给挤到两坟下面去了。就算你有钱,这也太欺负人了吧?

      当时凌夏心头那个气啊,直冲云霄。也管不得什么死者活者,抬起她引以为豪的长腿,冲着那“艺术品”,就是一记猛踢。

      “不带这么欺负人的,老娘立马就叫工程部的来拆了这鬼坟!”

      她话音方落,却听身后一沉冷男声低喝:

      “你要拆谁的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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